黎阳开车,一路上也没有好话。
他先是检讨自己,不该对庄在心软,很多余说什么带他一起,之后便是阴阳怪气,问坐上车还在手机里捣鼓小程序的庄在。
“你不学习是不是会死?你被下咒了?脑子不动当场暴毙是吧?学!学啊!你就学吧你,你那脑子就算灵光到转翻了又有个屁用,以后顶多被丧尸扒开,惊喜是一顿大餐!”
庄在完全不理他,好似这车是无人驾驶。
直到黎阳说:“你呆成这样,就算有点姿色,你们学校也没有什么女生喜欢你吧?”
他才怔了一下。
“我不需要那些女生喜欢。”
黎阳先是皱眉,随后扬声警告,甚至有点害怕:“庄在!你别整歪心思啊!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喜欢男的,就我给死!听到没有!”
庄在皱眉:“你能安静开车吗?”
最后眼镜没配上,做了扩瞳验光,医生说他只是假性近视。
庄蔓做手术的时候,云嘉已经跟司杭坐上去南法度假的飞机,手术当天有一个衣着体面的中年人来医院给庄蔓送了花,说是受云小姐之托。
庄在跟冯秀琴一起撒了谎,对术后醒来的庄蔓说云嘉已经来看过她了,还给她带了花。
她除了有点难过没有见到云嘉,毫不怀疑,看着那束花里的向日葵,非常开心地跟庄在说:“哥哥,我上次给姐姐画了向日葵,她就送我向日葵了。”
旁边还有一束花,没有云嘉送来的那么精致,庄蔓问:“哥哥,这是你买的吗?”
“嗯。”
如果没有旁边那束向日葵,他会说是云嘉送来的。
八月十二,冯秀琴在老家打来电话,她用上庄在寄给她的智能手机,学会了微信支付,发来一千块,让庄在自己去买点东西,但庄在没有收,手机里庄蔓欢乐地唱着生日快乐歌,她们祝他生日快乐。
九月初,培英国际又迎来新一年的开学季。
他在学校还有跟云嘉碰面的时候,就像那次在书店遇见一样,她拿他当一个没什么交集也不熟悉的同学。
那些他曾亲口对她说出的“麻烦”“为难”,像闯关游戏里的笨拙石块,看似是坎坷,实际是捷径,人为地、不得已地一一击碎后,便迎来不可扭转的死局,两条路之间,再无连接,也永不可逾越。
只是如今他已经不再像从书店出来那次,路都分不清,胸口闷窒,像被整个世界丢弃一样的惶然。
不知道算不算想通,释然了。
他发现,相比于云嘉因为他推远她的举动而难受不振,他更愿意接受她如今的漠然对待。
她回到原本顺遂的轨道,再也不用害怕不留心看路就会摔倒,不用再走漆黑的巷子,不用担心雨天的泥坑。
她没有被影响,这样很好。
她也还会来黎家,大概一个月一次。
因陈文青总是牵挂她,要她来家里尝自己或者田姨的新手艺。
但无论放多长的假期,云嘉也从不留宿了。
两人即使很偶尔在餐桌旁碰面,客气又寡言。
出身迥异,云泥之别的两个人,好像本就该如此,无论双方性格多友好,阻隔着一重又一重无形的山,永远站不到对方的位置上去,也永远不可能走近。
他们之前也并没有在除他继母妹妹之外的人面前展露过分的亲密,所以云嘉渐渐不爱来黎家,除了庄在,没人会去想这变化里是不是有人为的原因。
陈文青只是感慨,云嘉长大了,女孩子长大了,有了心事就不喜欢跟长辈亲近了。
冯秀琴和庄蔓已经回了曲州老家,城中村的出租屋空了下来,当时整租一年,办退房是庄在一个人去的。
房东就是隔壁那对吵架的夫妻。
她将押金点两遍,退给庄在,很突然地问:“之前那个很漂亮的小姑娘怎么没跟你一起来啊?”
他接过房东递来的现金,失语一样顿住。
好在对方也没有追问,可能也只是忽然想到随口一问,很快换了话题,问到:“你妹妹手术做得好不好?”
庄在说:“挺好的。”
他最后一次从城中村出来,也是一个傍晚,落日当头,那些远处的高楼浸在赤红的晚霞里,依然有种很好的氛围。
他一个人朝那边走去。
这个城市仿佛恢复他去年夏天第一次来时的样貌,也默认他和云嘉之间的陌生是合理的。
而他们曾经的交集,像黑板上的错字,理所当然地被抹去,除了在回忆里落一点旧灰,不留半点痕迹。
再入冬的时候,文卓源来找了庄在一趟。
他约庄在见面,在学校附近一家很有格调咖啡店,文卓源从书包里拿出来一个黑色的盒子,他说最近在家里卖二手,整理东西,忽然翻出来的。
是一只手表,云嘉之前托他买的,因为他手上有一些买A货和高仿的鞋表资源。
“后来嘛,徐舒怡又突然跟我说,云嘉不想送了,这东西就忘在我家了。”
文卓源简单讲完起因经过,又看向对面的庄在,耸耸肩说,“这东西又不是我的,对吧?而且我只是认识卖这些东西的人,我不用假货的,我真的从来不用,还是给你吧,反正本来就是要给你的。”
庄在跟他确定:“云嘉送给我的?”
没在庄在脸上看到被羞辱到的气愤,文卓源多少有些意外,不过这样最好,他原来准备好的话都省了。
文卓源点点头,提醒他:“对,云嘉要送你的,但是是假的,就是盗版,你懂吧?”
“嗯。”
“这本来是云嘉托徐舒怡让我去买的,也一千多块呢,后来这事儿不了了之了,好像是夏天那会儿,你是不是夏天过生日啊?”
“是。”
“那可能是送你的生日礼物吧,”文卓源干干咳一声,又摸了摸鼻子说,“这是我掏钱垫的,你知道吧?”
庄在明白了,问:“多少钱?”
“这样,我给你个友情价,就……一千五吧。”
庄在摸了摸口袋,又算了一下书包里的钱。
文卓源看他这个样子,担心道:“你不会没钱吧?”
“我没有那么多现金,”他脑子里快速想了想周边路线,“附近有ATM,你等我一下,我去取。”
文卓源像是不相信他一样,起身说:“那我跟你一块去!”不远处的服务生这时走过来,他又指了指桌上的杯子,对庄在说,“你先帮我把这杯咖啡结了吧,我毕竟这趟出来是给你送东西嘛,我那个,身上没带现金。”
庄在看了他一眼,最后替他付了钱,去ATM取了钱。
别人取钱自动回避,庄在以为这是人人皆知的常识。文卓源却没有,接过庄在递给他的一千五,眼睛才从屏幕上移开,说:“没想到啊哥们,你这么有钱,你哪儿来这么多钱?有搞钱的路子分享分享呗?”
“我爸的工亡补偿。”
庄在从他手上接过装表的黑盒,声音冷淡地问他,“你需要吗?”
文卓源脸色一变,噎住所有话。
细品出庄在呛他的意思,他也有点不高兴,手里拿着一小叠新钞,在另一边手心里敲着,好奇地问庄在:“唉,你是不是得罪云嘉了?她家可是清港巨富,就算买正品,也能跟批发似的不眨眼,为什么要送假表给你啊?因为你不配吗?”
庄在已经取出拎袋里的盒子,在文卓源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拿到盒子里的一张贺卡,卡片上的印刷字写着:生日快乐。
手指不由地捏紧卡片,庄在并没有理会文卓源的话,将贺卡塞回去说:“钱给你了,东西我拿走了。”
真正打开这个盒子,已经是高二结束的暑假。
一个新的八月十二。
隔着漫长的时间,冬去春来,又入夏,在他十八岁这一天,他第一次戴这只云嘉送他的表。
准确来说,是她原本准备送他的手表。
他去查了HUBLOT是什么牌子,就像之前去查拉夫劳伦是什么品牌又是什么风格一样,认真的,无人知晓的,带着渴望窥知她所在世界里与他并无关系的冰山一角的心情,仅仅是去了解一下。
官网显示这款表,正品需要十五万。
这么贵的东西,他想他的确不配。
但是云嘉送他的这一块,他已经很喜欢了,并且决定,以后每年过生日的时候,就奖励自己戴这只表。
时间看似漫长,过起来却又飞快无比。
培英国际每年都会有大量留学生,家里提前做好了规划,高三时,拿offer的拿offer,混日子的继续混日子,都有前程可奔。
庄在也给自己做好了规划,他放弃冲刺北方更好的一所高校,选择了保送隆川大学。
可能当优等生家长当出责任感了,陈文青还劝过庄在。黎辉说她不懂,都是顶级的好大学,隆川大学的金融学又是王牌专业,在本地读书比去北方好。
“你当读书工作那些机遇都是瞎猫碰死耗子得来的?去北方,你手能伸那么老远去安排?”
陈文青一知半解地咕哝着:“怪不得云嘉要回清港读大学呢。”
黎辉说:“云嘉那可又不一样了,她想去哪儿都行。”
五月底,有保送的学生陆续离校。
教学楼下设了一个光荣墙,学生会把自己的名字和保送学校写在便签上贴上去。
庄在路过,目光很快找到属于云嘉那一张。
方形的便签纸上,她画了一朵云和一个加号,下面写着,清港大学。
他也写了一张,也没写名字,用了英文简写来代替,两个Z,像困倦打盹的符号。
贴在离她最近的一个空位上,算是最后的一点自欺欺人。
他很清楚——
往后他们的人生,就如那条隆川湾划开的两岸,很难再有交集了。
第31章 正在加载
宾客被邀请入席, 家宴很快开始。
有不少人看到司杭和云嘉一起下楼,两人模样登对,一前一后从长长的大理石楼梯走下来,脸色却同样不怎么好。
庄在不在其列, 因他还被云松霖留在书房交代事情。
他到主餐厅时, 人基本已经到齐, 长桌两侧座位也已经分好。
云松霖落座主位,说今天只是家宴便饭,不用拘泥于礼数, 几位同辈的合作商既应和又恭维, 气氛和乐。
但庄在坐下便清楚,也不是一点规矩都不讲的,他左手边是黎阳一家,右手边则是徐舒怡和傅雪容, 属于亲友区。
司杭坐在云嘉身边, 云嘉另一侧是邵氏木业的三公子,另两位世交家的子侄则是被安排在云嘉对面, 隔着低矮的鲜花烛台,一边用餐一边交流,都是很好的相看位置。
排座位的人虽没拘泥于西餐礼仪, 但是用了心的。
徐舒怡方才陪着傅雪容社交, 不止扮淑女, 也把这些人的路子摸清楚了, 她期待的雄孔雀打群架, 怕是看不到了。
云嘉虽然是真公主, 但也不是人人都有豁出去争驸马的心。
云嘉对面那两位,明显没什么战斗力, 只是在招亲台下观望,绣球砸中就乐颠颠接着,砸不中拉倒,也不吊死一棵树上。
徐舒怡觉得这两人没劲,对面的邵公子倒有点看头。
她忍不住一颗八卦心,小声问身边的未婚夫:“你觉得四个里面哪个配云嘉?”
傅雪容是不怎么爱谈八卦的,但他知道舒怡比较耐不住闲,不陪她说话,她又要无聊得发蔫。傅雪容便将头低下来,用只有近旁人能听见的音量说:“说实话,好像还是云小姐的前男友比较配,他们也毕竟是青梅竹马。”
庄在也听到了。
这时上了第三例前菜。
酸果点缀鱼子酱铺在烤焦的面包底上,盘子里还有一小块黄柠檬佐餐,稍一捏,酸气就会加倍迸发。
庄在庆幸徐舒怡在这个时候忽然发作,扭着身子佯装生气地问傅雪容是不是也有一个旧情难忘的青梅竹马。
因为刚刚傅雪容小幅度转了一下头,庄在感觉是要来问他的看法,让他也从那四个人挑一个出来,谈谈这人和云嘉如何般配。
傅雪容忙着哄人了,这话才没问出来。
这对小情侣不管怎么闹,声音还算克制,毕竟一个有淑女人设,一个是真的涵养好。
而庄在另一边坐的黎阳,就不客气很多,对司杭很看不惯。
“就他穿三件套,多个小马甲,真不知道凹给谁看的,真装,这小子以前就挺目中无人的,那味儿一点没变,真受不了。”
往旁边看了两眼庄在,黎阳甚至比较起来:“你也挺装,但你跟他不是一个类型的,反正你要好点吧,他是……”
庄在蹙眉,无声忍耐。
黎阳说话不能听也不是一天两天,他不想搭理。
今天这个场合,来时并不知道有给云嘉相亲的性质,现在知道了,也看到了,庄在更加不欲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