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人在泥潭里活久了,就会疯狂地生出贪欲,想要拽住高高在上的云霄,哪怕会如手中沙,握得越紧越是抓不住,哪怕会遭到唾弃,重新坠回泥泞里。
但萧况逢不怕再跌回泥潭几次,怕的是不争,就连触碰云霄的机会都没有。
……
在不知不觉间,药擦完了。
薛云妙回过神,道了句谢将手抽回来。
萧况逢收敛眼底的锋芒,沉默寡言地收拾东西。
“这样不会不方便吗?”
她看着对方左眼上蒙着的黑布。
萧况逢顿了下,明白她在问自己的眼睛。
“已经习惯了,以前在外奔波时也是这样打扮的。”
军营内忌讳鬼神,主将不希望他惹出人心惶惶,所以最初一直让他蒙住左眼。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萧况逢学会了用一只眼睛视物,用一只眼睛杀敌。直到他屡屡获得战功,才有资格将黑布揭下。
“会辛苦吗?”她问。
萧况逢抬眸,“至少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所以再辛苦也觉得值得?”她不解反问。
萧况逢停顿,接着一瞬不瞬地望过来,与她对视,瞳孔里将她整个人满满呈下。
明锐、占有。
那一刻好像要把她吞吃掉。
薛云妙听到他说:
“有些东西拼一条命也值得,譬如物,譬如,人。”
“可是小姐,你不会明白的。”
他的语气晦涩难懂,低低地重复着。
薛云妙,你不会懂的。
*
一场春雨打湿了院内的海棠树。
第二日,薛云妙梳洗打扮完,以替祖母祈福的理由前往宏觉寺。
薛洄本也想去,但是被她找借口留下了,只能在门口送她。
薛云妙转身上马车。萧况逢穿着护卫的衣服站在马边,垂眼低眉,一副尊敬的模样。
“……”
她收回目光,进了车内。
两人没什么眼神交流,连一句话也没说过。
春鸢跟在后头,心中满是好奇。
昨天小姐和萧况逢在院内聊天的事被几个丫鬟看见,不过半个时辰就传遍了整个薛府。
有人觉得小姐喜欢他,春鸢立马矢口否认。
可再仔细一想,确实怪得过分了。
自病后小姐的心思愈发难揣摩,原本心心念念萧大公子,却屡次将其推拒门外。
反而是以前避之不及的萧二,先是为他打萧翩君,后又危难下救他,现在还给他造假身份。
莫非……是真的?
脑海冒出这念头的瞬间,春鸢如遭雷劈,手里的杯子都砸地上了。
薛云妙看过来,“怎么了?”
春鸢猛烈地摇摇头,把杯子捡起来。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她家小姐只欣赏读书人,才不喜欢那种五大三粗的武将呢。
在春鸢一路胡思乱想下,几人终于到了宏觉寺。
刚下马车薛云妙就差点被人撞了,萧况逢伸手护住她,高大的身形跟赌墙似的,格挡住了外面熙熙攘攘的人流。但人实在太多,马车被挤得都转不动道。
薛云妙看向车夫,道:“宏觉寺往日都是这么多人吗?”
车夫也奇怪。
“以前都挺清闲的啊,今天也不是什么大日子,不该啊。”
萧况逢随手叫住一男子,问过才知,今日姚徵在宏觉寺请住持做法事,为的是求佛祖庇佑百姓,所以才有那么多人慕名而来。
薛云妙看向萧况逢。
显然他们两人想的一样。红衣女子恰好选中今日约见,恐怕就是为引他们看这场法事而来。
“小姐可要去看看?”萧况逢问。
薛云妙果断:“走吧。”
三圣殿外被人围得水泄不通,薛云妙叫春鸢留在原地等着,自己一路在萧况逢的帮助下才勉强挤进前面。
再要往前,忽的被几个捕快持刀拦住。
“挤什么挤!挤什么挤!!都给我下去!”
萧况逢面露狠色,侧身挡住身后。
“我们往后稍一稍吧。”薛云妙摁住他。
两人退了几步。
萧况逢身有八尺,站在哪都能看清楚前面发生的事,但薛云妙不比他高壮,往后一段就看不到前面了,只能听着萧况逢口述三圣殿内发生的事情。
她听到对方说几位住持在诵经念佛,姚徵身着官服在佛像前叩首跪拜。
跪拜完后他便出来,手持三炷香来到宝鼎前,将香分别插在鼎内中右左的位置,接着又是三拜。
如此虔诚祈祷,不知是为了什么。
薛云妙想着,旁边传来谈论。
“姚大人为了咱金陵也算是殚精竭力了。”
“谁说不是呢,今年这都是第三次求佛祖了。不过你说老天爷是不是不待见咱这儿,西边那几个村子,到现在都 出多少事了。”
“农桑收成不好也没办法,朝廷定下来的数目就那么高,又不是咱说少点就少点。”摇头叹息,“姚大人也不容易,已经拿出不少钱补贴了。”
“要我说啊,就是皇帝不解民间疾苦,朝廷光知道拿绢不知道救百姓。”
“嘘!这你都敢胡说,不要命了。不说了不说了,赶紧闭嘴吧。”
…………
农桑?
江南地区蚕桑发达,但金陵却不属其中翘楚,反而桑田并不多。听那两人所说,看起来是桑田的收成不好,所以姚徵才来求佛。
可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那红衣女子为何要让他们看这一出呢?
薛云妙不解缘由。
她想问问萧况逢,却看到他阴沉的目光,钉在姚徵身上。
目光一凝滞。
萧况逢来金陵…难道为的是姚徵?
法事结束后,人群散开。
他们停留了片刻才走出三圣殿,正巧遇上同样准备离开的姚徵,身上还带着浓郁的香火气息,素冠官袍,整洁干净。
他像是一点都不记得前几日的事,对着薛云妙笑得格外和蔼可亲:“云妙今日也来啦,可见过住持了?”
薛云妙福过身,道:“姚大人好。今日许是无缘了,改日吧。”
“也是,”他看了看周围,点头,“人着实多了些。”
说完,他扫向薛云妙身侧的萧况逢,远远地就瞧见了这男子,鹤立鸡群,存在感很强。
薛云妙看他投来的目光,担心萧况逢被认出来,连忙解释道:“这是我府上的护卫,祖母怕我一人外出不安全,所以特地让他陪同一块来了。”
“护卫?”
姚徵打量着他,“这身形样貌,做护卫有点可惜吧。”
“姚伯伯说笑,他自小瞎了一只眼睛,能做护卫已经不容易了。”
姚徵不置可否,看向他。
“小姐说的是。”萧况逢眼观鼻鼻观心,语气平静,“能做小姐的护卫,是小的此生之幸。”
姚徵听罢失笑,夸她找到了个忠心的护卫,还唉声叹气说如今能有个忠心之人不容易。
薛云妙不知该做何表情,只得含糊应声。
又聊了几句,便说有事要先走一步。
姚徵也有事处理,不便久留。
几人分道扬镳。
但刚走几步,姚徵想起该问问薛老夫人的境况,转身就想叫薛云妙。却见对方已走远了一段距离,一高一瘦两道身影进了人群里。
姚徵眯眼,定看萧况逢的背影。
这人的身形…怎么像那夜见到的人?
第22章 争执
薛云妙赶紧拉着萧况逢离开,确定看不到姚徵后方才停下。萧况逢倒是没有挣扎,那么大只的一个人,任凭她拉来拉去。
“幸好姚徵没有见过你,否则被认出就糟了。”
萧况逢垂眸望着自己被牵住的手,低嗯了声。
“……抱歉。”
薛云妙连忙松手。
“但姚徵以前是京官,有不少京城人脉,若是看到你的眼睛也许会认出来。”
这样一想,把左眼蒙住装瞎子果然是对的。
薛云妙略微安下心。
但萧况逢其实没有同她说,教坊司那夜,姚徵看到过他。
当日得知悦仙宫要来贵客时,萧况逢就做好了夜探的准备。
他在外面观察了很久,才终于看到有人进屋。
其中一人便是姚徵,另一人戴着黑色斗笠,看不清脸,唯一显眼的标识是他右手大拇指上的鸡血玉韘。
但悦仙宫外有暗卫把守,一身黑衣,没有图徽,仅凭外貌无法判断其武功深浅。萧况逢不能轻易行动。
后来用调虎离山引开了守在门口的暗卫,才偷听到了二人谈话。
内容正是关于丝绢税。
姚徵想减少每年上缴丝绢匹量的数目,希望那人能求圣上开金口。对方没有说话,只是摇头,拒绝的意思很明显。
虽然并未摘下斗笠,但萧况逢心里也有了些猜测。
姚徵不傻,他原是工部侍郎,知道求谁做这些事更妥当,而京中最有资格在皇帝面前说上话的,只有那些人。
司礼监、内阁。
可当他想要继续再听下去时,之前被调走的护卫回来了。
此人功夫有些了得,用剑极狠,带着出鞘必见血的煞气。
萧况逢只带了一柄短刀,藏纳于袖间,眼疾手快抽出方才避开他致命一击。
两人打斗的声音惹来屋里人的警惕,萧况逢一时失察,遭那护卫刺了一剑在胸口。
这才有了后来遇到薛云妙的事。
也是在那时被姚徵看到了背影。
再次见到,他并不能确定对方是否认得出。
从回忆中脱身,薛云妙正说着要去找红衣女子,萧况逢想了想,点头。
信纸中所说的古菩提是寺塔旁的古树。二人到那里,果然见一红色身影立于树下。她撑着一柄油纸伞,褪去浓妆艳抹后的脸看起来平凡朴素,就似是个良家女。
“薛小姐,恭候多时。”
“你认得我?”
“小姐回金陵那日,我恰好也在渡口。”
说是巧合,谁知不是筹谋已久。
女子又道:“此地人多眼杂,我们换个地方再说。”
他们离开宏觉寺,上了红衣女子的马车。
萧况逢坐在车前,薛云妙和春鸢坐在女子对面。她警惕地看着那女子,一刻不敢松懈。
“小姐不用这么害怕我,我没有害人之心。”
薛云妙没说话。
女子诚恳,“也是,我这么说你也不会信。”
薛云妙觉得眼前这女子和那日教坊司里的不太一样了,少了轻浮花哨,平平淡淡的,从见她起到现在连笑容也不曾有,眼中的疲惫和麻木浓得快要溢出来。
可当日初见时,她脸上的笑容一刻也没有听过。
“你叫什么名字?”薛云妙道。
“我叫李鸢,鸢飞鱼跃的鸢。”
“你将信纸塞给我,是想要薛家替你做什么?”
李鸢摇头,“我没想让薛家做什么,我只想是借小姐的眼睛让薛尚书看一个东西。”
话音刚落,马车悠悠停下。
薛云妙随李鸢下了车,萧况逢和春鸢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
他们看到了一整片荒败萧凉的稻田。
如今正值春季,本该是播种的好时节,可这里却空空荡荡,杂草丛生。附近的村庄里也没有炊烟升起,唯有乌鸦尖鸣,就好像……是个死村。
“这里是李家村,如今已经无人居住了。”
李鸢及时开口,解答了她的困惑。
她望着对方,李鸢的神情淡薄,可眼睛里却含着汹涌的悲凉之意。
“这是你家?”
李鸢颔首。
“李家村会变成这样与姚徵有关,是不是?”
李鸢一顿,倏地扭头望着她,眼睛里微不可查地透出光来。
薛云妙叹了口气,“能告诉我前因后果吗?”
李鸢说,李家村原本是个祥和之地。可五年前姚徵调来金陵之后,一切就开始变了。
随着姚徵而来的还有朝廷颁布的新令,要求每年各地必须上缴定量的丝绢。可他们根本不擅长养蚕,又是刚将稻子播下去,怎能说改就改。
姚徵听后,便给百姓们指了一条路。
卖粮筹钱从别地买绢。
他找了一些富商,让村民去那里买。
可买绢的成本太高,朝廷又要按照人丁收取高价的丝绢税。若当年收成好还勉强能够过日子,可一旦发生洪涝,收成锐减,便再也没办法起来了。
有些村民为了省钱想过去别处买,但被发现后,那些富商却找了人来将他活生生打死。
告去官府,也只说是闹了矛盾赔些银两就当揭过。
他们只能咬着牙。
长此以往下,一年,两年,三年……
越来越多人不是病死饿死,就是搬离了这里。
五年时间,李家村成了空村。
“我爹为筹钱买绢,典妻卖女,把我送到了教坊司,结果半年后,讨债的人上门把他打死了,我娘被典之后难产,死在了典主家里。”
李鸢说这些话时,语气毫无波澜,就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我说这些给小姐听,就是想让薛大人借小姐的眼,看看这一幕,听听这些事。”她转过来,“我听很多人说,薛尚书廉洁清正,陛下爱民如子,可我想知道若他们听到这些,会是个怎样的态度。”
“是同情、惋惜,还是惭愧?”
“知道之后呢?”薛云妙问。
李鸢怔住。
薛云妙忽的上前,拉住她的手。
“如果你想要我做的只是这些,我做不到。但只要你想摆脱这个困境,我就可以帮你。”
李鸢嘲讽地笑起来,“小姐又能怎么帮我,替我赎身?还是将姚徵杀了?”
薛云妙蹙眉。
“杀一个姚徵不难。”萧况逢不知何时走过来,道。
李鸢看向他,认出他就是薛云妙从教坊司带走的人,眼中亮起光:“你有办法?!”
“姚徵要你们向何处买绢?”。
“有金陵的,也有镇江的。”
“可记得名字?”
李鸢点头。
“姚徵要做到这些必有官官相护,杀他一人,很快还会有第二个他。想要彻底制止,必须要连根拔起那些和他有勾结的官员和富商。李鸢,你有证据我们才能帮你,才能为你亲人报仇。”
李鸢听后,整个人僵硬了许久,眼睛黑漆漆的,呈着冷锐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