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船前,刚要上去,一只修长宽大的手伸了过来。
萧况逢垂着眼眸:“船晃,小姐小心。”
薛云妙想,这大概是萧况逢最后一次叫她小姐了,心里泛起酸涩,抬手将掌心覆过去。
轻轻一拉,上了甲板。
缆绳松开,水波荡起,船只随着风渐行渐远,岸上祖母的身影和这金陵山川都在视线中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薛云妙在甲板上站了许久。
薛洄不知什么时候去休息了,就她一人静静地吹着江风。
似乎来的时候,也是这般模样。
双肩忽然披上一件鹤氅。
薛云妙愣神,对上萧况逢的眼睛。
他摘下白布,藏青色的眼瞳泛着漂亮的光芒。
“风冷。”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就不说话了。
薛云妙默默将鹤氅收紧,目光还是在看着江面,但心思已经全部飞到了身旁人,想着找什么话题聊,冥思苦想挤出一句:
“你昨日……去姚府了吗?”
“嗯。”
“去见姚徵?”
萧况逢又嗯了声。
话题有些谈不下去了。
薛云妙闷闷叹气:“太危险了,万一姚徵找人埋伏怎么办?”
“是姚徵请我去的。”不等薛云妙问为何,萧况逢继续道,“姚徵此人……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姚徵约见萧况逢是用了密信,似乎并不想让人知道,所以他是踩着后半夜的点去的。
人到书房时,府内漆黑,唯有书屋内一点烛火,姚徵正对着屋里的佛像跪拜。
萧况逢站在一旁冷眼旁观,手一刻未从剑柄上放下过。
但姚徵却比他想象中还要安适如常,似乎那些字据上与司礼监勾结,与富商为伍鱼肉百姓的不是他。
待他跪拜完了,才开口出声。
第一句话,却是如释重负。
“功德圆满,便致荆巫…此事终了啊。”
萧况逢沉声:“你何来功德。”
姚徵笑了笑,没有解释。
“萧大人,我此次找你来,其实是临前最后有一番话想告诉你。”
他撩起衣摆起身,示意萧况逢坐下,接着自己倒了杯茶,似谈天似的,说着自己未来的结局:“姚家逃不过这一劫了,想来再过段时间就会来人将姚某槛送京师,到时候这院子,也要籍没充公。”
他感慨。
“这院子其实姚某还废了不少心思打理,可惜了。”
姚徵太冷静了。
冷静得不正常。
萧况逢冒出一个猜测:“你…早知会有今日?”
姚徵短促一笑,“知不知的……我刚来那日,这院子里还埋着前任巡抚的东西,是几块人骨头,姚某一瞧就明白了,这不是什么好地方,但上头的人想让我来,我就只能来了。”
“为何不禀告陛下?”
“天高皇帝远,哪有那么容易。萧大人从前在军营里,主将若是下了私令,你难道也禀告陛下吗?”
萧况逢:“……”
“当了几十年官,姚某这一生够了。如今还能将司礼监拖下马,呵,”他笑得开怀,“值啊!”
“你是故意的。”萧况逢带着些错愕。
姚徵没有回答,但他却更笃定了自己心中的猜度。
难道从一开始,从陛下拿到账目派他来金陵,到后来发现书房里藏着的密信,再到杀死那人……一切的一切,都是姚徵设计好的?只为了将司礼监一块拉下水?
“可是——”
他不明白,“你若要玉石俱焚,怎不直接将东西全交到陛下手里,却非要绕我这一圈?”
他摇摇头,“我交是自首,你交是伏法。我这人虽然爱干净,却不能干干净净地死,否则……那人不会保我儿子。”
萧况逢愈发不懂。
姚徵本也不打算跟他解释明白,摆了摆手,止住他发问,将茶里最后一点喝干净。
“萧大人,明日就要回金陵吧。”
萧况逢缄默,点头。
姚徵便起了身,朝他一拱手。
直到这一刻,他才隐隐从姚徵的身上窥见那么一点文人墨客的风骨气息。
“京师险峻,萧大人,多多保重。”
这就是姚徵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了。
萧况逢这些告诉了薛云妙。
她听后,思索了许久。
“也许真的像我祖母说的那样,他只是一个无可奈何的人吧。”
萧况逢低低应声,“是吧。”
感觉他有些低落,薛云妙浮起笑容,轻松道:“萧大人完成了任务,想必回去定能得陛下赏赐,可想好要什么了吗?”
闻声,萧况逢倏地抬起眼眸,定定看着她。
喉结滚动,道:“想好了。”
“是什么?”
她有点好奇。
虽相处过一段时间,但她从没发现萧况逢对哪些东西有执念,还以为他会说什么赏赐都行,原来已经想好了。
“不能说,你以后便会知道。”
他不肯说,薛云妙也不好再问了。
不过趁着机会偶然,她心里藏了许久的事,也想求萧况逢帮帮忙。
“萧大人,你想过成亲吗?”
萧况逢的手抖了下,眼里茫然又惊愕。
他努力维持镇定,“何意?”
“若是你不打算成亲的话……”薛云妙犹豫了下,道,“假如陛下赐婚,又或者有谁让你娶我,你能不能……回绝?”
第30章 求亲(三合一)
不知为何, 她说完这句话,肉眼可见地看到萧况逢的脸色阴冷难看起来。
他生气了?
“你这么不想嫁给我?”萧况逢冷不丁道。
薛云妙低下头,揪着手指, 嗯了一声。
头顶迟迟没有动静。
她刚要抬头, 听见砰的一声, 萧况逢摔门进了船舱。
那之后萧况逢一句话都没跟她说过, 比在金陵时的冷战更厉害。
可薛云妙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 问了春鸢,春鸢不懂, 问了二哥,二哥反而莫名其妙笑得神经。
无奈,船靠了京城的河岸这件事也没有解决。
她想着下船后再找机会跟萧况逢解释,可靠岸人就骑马径直离开了。
薛云妙望着一骑绝尘去的背影, 心里越发憋屈。
“走吧。”
前面传来薛洄的声音。
薛云妙不再去想,跟上哥哥。
*
萧况逢一路驭马疾驰赶到了宫门前。
薛云妙的话让他不得不警惕起来, 话说得再满, 事做得再好都无用, 唯有结果尘埃落定那一刻才最重要。
进了宫门,萧况逢跟着太监来到陛下书房。
“陛下正在里面,大人进去吧。”
萧况逢颔首。
进了殿内,面对圣座刚要跪下, 双手忽然被人扶住。
卫宣快步下来:“爱卿一路舟车劳顿,就不用跪了。”
“谢陛下。”
他随照历帝吩咐坐下, 背脊很直。
他的气势向来带着点迫人的味道, 不容小觑, 但在照历帝跟前,却尽量地收敛了自己。
若不是当年卫宣一句金口, 他根本活不到今日。
出于这点,萧况逢对卫宣的敬重就不是其他臣子可比的。
“你护卫送来的东西,朕都收到了,已经派户部、刑部和锦衣卫去查,掺和这件事的,一个都逃不掉。”卫宣年迈了,说起事来总会有些感慨,“姚徵此人,朕还记得当年也是个满腔抱负的人,没想到竟会做出这些事。”
做人都会变,何况是官。
萧况逢心想,但也只是想想,没说出来。
卫宣说了几句,没有再往下提。
再深了就要涉及司礼监,但那也象征着卫宣的颜面。一朝天子怎会允许身旁人打自己的脸,司礼监那几位参事的只怕会比姚徵死得更惨。
“你这次功不可没,朕当好好赏你。明日加官太子少保的圣旨就会到萧府,还有珍宝钱帛,必不会亏待萧爱卿!”
卫宣说着转身,从头到尾不曾提“赐婚”一事半句。
萧况逢:“陛下,臣不要加官奖赏,臣只求一件事。”
卫宣身形顿住,没有说话。
半晌后,语气为难,“萧爱卿,此事……不要再提了。”
萧况逢拧眉:“是陛下亲口答应臣,只要臣完成任务就赐婚,金口玉言,怎能不作数!”
“萧捷!”卫宣猛地转过来,“这是臣子应该对朕说话的态度吗!”
“……”
萧况逢面色冷毅,双膝跪下用力叩首。一下又一下,额间撞出一片淤青血红。
铿锵有力:“臣什么都不要,只求薛家小姐。”
“不是朕不想给你赐婚。”他头疼地捏着眉心,也觉得这事实在匪夷所思,“就在前几日,你兄长萧玉堂亲自去薛家提亲,薛钊应了,连庚帖都互换了,这事朕还能怎么给你办!”
萧玉堂……
“况逢,萧家和薛家的事你比朕清楚,这薛云妙原本就倾慕萧玉堂,何况薛尚书为官几十年,为我朝尽心尽力,如今这局面朕不能再作恶人了。”
卫宣苦口婆心,只想打消他的念头。
但萧况逢垂着眼,似乎格外冷静。
“……臣知道了。”
卫宣叹气,“回去好好休息吧。”
萧况逢应下,转身离去。卫宣诧异于他竟会如此听话,呆愣了半天,总觉得心中不安。
*
“我不嫁!”
薛府惊起一阵嘈杂,书房内,薛云妙面对着薛钊,两手紧在衣摆边,面上少见地露出抗拒和固执。
薛钊拢眉,“胡说什么!”
“爹爹让我嫁谁我都应了,可唯独萧玉堂,我不嫁。”
“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事由不得你。”
薛钊不愿与她多说,“你今日刚回来,好好休息。来人,送小姐回屋!”
他语气强硬,根本不容人拒绝。
薛钊向来如此,寻常温和儒雅的性子,可一点涉及到自己的行事规矩就不会允许任何人触犯违抗半点,包括自己的子女。
薛云妙被几个丫鬟好生劝说拉着出去,手中一用力挣扎,闯进书房。
“爹——”
“薛云妙!”
薛钊几乎从来没有这样完整地喊她的名字,薛云妙顿时怔住,透出几分错愕。
厉声,“爹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好,回去!”
房门重重关上。
薛云妙呆呆站在屋外,丫鬟们唤了好几声才将她唤醒。
春鸢担忧道:“小姐……”
“替我去翰林院找兄长。”她哑声,“只有他能帮我了。”
薛润匆匆从翰林院赶回来,额头沁出热汗。快步进了屋,便看到妹妹低落地坐在桌前,薛洄正在安慰。
“其实萧大哥挺好的,你以前也很喜欢他啊,为什么现在不想嫁了?”
薛洄唠唠叨叨,“要是担心成婚后他对你不好,这不是还有我吗,二哥打架可厉害了……”
薛润咳嗽了一声。
薛洄转过来,撇撇嘴,给他让出椅子。
“大哥来了,那让大哥跟你说。”
他心想着,妹妹跟自己一样从小就怕薛润,他一开口,保不定就同意了。
“大哥不会让你嫁给萧玉堂的。”
“这就是了……嗯?怎么连你也这样说!”
薛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回事!去了个金陵,怎么感觉天都变了?
他眯起眼睛,盯着二人。
“喂,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薛云妙看了看薛润,又看了看薛洄,知不能再瞒了,便将之前春景酒楼和贡院的事告诉他。
说来话长,讲完最后一句已是几盏茶之后。
屋里静得能听见针落地的声音。
薛洄张了张嘴,半晌说不出话来,陷入沉默,接着又试图张口说什么。可他脑子太乱了,闹哄哄地冗杂在一起,根本想不明白。
怎么会呢?
那个从小就把自己当成亲弟弟看待的萧玉堂,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
他还记得十三四岁时,爹管教他们格外严苛,若未完成功课便不许外出。可妹妹想去外面玩,还是萧玉堂绞尽脑汁想了办法,故意抱来一堆晦涩难懂的古籍拖住爹,他和妹妹才有机会。
可那天最后还是被发现了,是萧玉堂哀求了许久才免去责罚。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
“也许是误会呢?”
薛洄没有那么多辞藻,干巴巴地解释,“他人……挺好的,我觉得不会……”
“可如果是真的呢?”
薛洄哑声。
有些事情可以赌,搏一搏也不会有何损失,可终身大事却容不得马虎。他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妹妹后半生真的嫁错人,追悔莫及。
“那,那我们现在去跟爹爹说。”
他想要起来,却被薛润拉住。
“爹不会信的。”
薛洄不解:“为什么?”
“高知明的案子经过爹的手,他查不出萧玉堂自然不会信我们的话。春闱之事更是尘埃落定了与齐英有关,突然说冒出一句萧玉堂在背后谋划,我们又没有证据。换成你,你可信?”
“……那怎么办?”
薛洄抓耳挠腮,来回徘徊,都快被这破事烦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