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玉堂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比萧况逢更诡异的怪物,被戾气和阴毒裹挟着,置身在深不见底的淤泥里。
那感觉真实到他甚至分不清楚真假,似乎梦里才是真正的萧玉堂,而现在活生生站着的,只是一具假惺惺的皮囊。
这样的梦越来越多,一次比一次真切。
在薛云妙去金陵的前夕,他梦见自己假借萧况逢之手,诬薛钊因贪污之名下狱弃市。
行刑台前的人群熙熙攘攘,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刀斩断薛钊的头颅,血流一地。死前薛钊张嘴说了些什么,没人听清,但只有萧玉堂知道,薛钊说的是:臣本无罪。
薛家倒台,偌大的府邸只剩下一位病弱不堪的闺阁小姐。
他给了她毒药,等着看萧况逢的惨死。
萧玉堂以为这样薛云妙便会弃了萧况逢投向自己,早已准备好,等日后时间过去就为薛云妙改名换姓,让她以自己外室的身份生活。
他可以对外终身不娶,只要这么一位外室。
可薛云妙却和萧况逢一起死了。
以一种让他最痛苦最崩溃的方式,死在萧况逢的身边。
那段日子里,萧玉堂觉得自己如同被生生抽空,脸上永远挂着一副温和的笑容,内里的却被撕得千疮百孔。各种阴暗可怖的念头丛生,眼里看见的每一个人,陛下、臣子、百姓,都想用手里的刀,拿着他们的鲜血去泄恨。
围绞皇宫妃嫔时,曾有位妃子屁滚尿流地爬到他脚边,说他天生帝王相,愿全身心伺候。
萧玉堂抬起那女子的下巴。
哪里都生得令人厌恶,唯有那双眼睛和薛云妙生得三分相似。
她是薛云妙的堂亲。
他便将她吊死在了薛府门口。
好像只要这样,薛云妙就会活过来。
可是没有。
他坐在九五之尊的皇位上,望着千里江山,却仍旧一无所有。
太过肝肠寸断的记忆,疼得他痛不欲生,让他彻底意识到了梦中的一切虚幻都是真相的。
她知道自己做的一切,所以才会畏惧自己。这早就成了场知己知彼的棋局。
去薛家提亲不过是个试探,无所谓输赢。他只是想看薛云妙知道自己恢复记忆后的表情,想看看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又会倒映出一个怎样的萧玉堂。
想看看经年过去,她是不是真的能割舍对自己十年积攒的爱慕。
风忽然盛起,窗柩剧烈拍动。
萧玉堂微微仰头,在昏暗中低低笑了一声。
“云妙……”
别来无恙。
*
翌日。
薛云妙接近天亮才睡着,没睡多久便被春鸢叫醒,说是管家嬷嬷来收元帕。
几个打扮精细的老妇人进了屋,眼珠来回打量四周。其中一人走到床边,发现元帕上干干净净,刻薄的眉眼立即直勾勾盯着薛云妙。
那种眼神带着揣度和质疑,像是针尖细细密密地扎在她身上。
但一会管家嬷嬷就移开了视线,声音尖细:“少奶奶,天儿不早了,您该早点去给主母敬茶才是,薛家难道没教过规矩吗?”
“……这就去了,只是可否容我换身衣裳?”
管家嬷嬷:“自然。”
说是这么说,可脚下却一步不动。
春鸢心有不忿,想要与她们说理,却被薛云妙拦下。
摇摇头,“就这样换吧。”
春鸢只能恨恨忍下。
梳洗打扮好后,薛云妙随管家嬷嬷走出院子。萧况逢一早就去上朝了,出来时没有遇见他。
跟在嬷嬷身后,她不着痕迹地察看四周,布局环境皆与前世一样。
对于萧家,其实她并非特别熟悉。当初嫁给萧况逢不久后,就因与萧翩君打架导致分家一事,两人干脆便搬去了萧况逢的个人官邸。
何况时间长了,有些东西她也记不太清楚,还是成婚前娘亲叮嘱过才知道。
如今的萧家家主是长兴侯萧陇,两朝元老,曾随先帝征战数年立下赫赫战功。他有过两任正妻,第一任是萧玉堂的母亲聂氏,但生下他后就难产而亡,第二任则是现在的栾氏。
萧陇有四个子女,其中萧翩君和小儿子萧冬睿这对双胞胎都是栾氏所生。而萧况逢是妾室周氏生下的孩子,也是生产后一直缠绵病榻,不久就死了。
长兴侯算是白手起家,第一任正妻死后为了稳固位置才娶的栾氏。
薛云妙听娘亲提过,说这栾氏是江南人,父亲是江南总督,祖上还是开国功臣,所以一脉下来的男子皆是高官厚禄,也是因此,长兴侯基本事事都顺着她,后宅之内的事任她兴风作浪也从不过问。
娘亲希望她尽量不要和栾氏起争执。
纵然薛家有能力,可这暗地里恶心人的法子却多得很,薛云妙身在萧府之中,想逃很难逃得掉。
薛云妙自然也明白。
但她觉得栾氏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到了厅前,堂上坐着五个人,其中有两个她不认识,另外三人是栾氏,栾氏的妹妹,还有萧翩君。
几人齐齐盯向她,似风雨欲来前的平静,气势压抑迫人。
薛云妙余光一闪,瞥见桌上的元帕,顿时心中了然。
她沉下心绪,从下人手中端过茶水走到栾氏跟前,恭恭敬敬道:“还请母亲喝茶。”
栾氏不动。
薛云妙知道她存了心要刁难自己,努力维持动作。旁边传来萧翩君幸灾乐祸的笑声,每个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要把她全身看穿出孔来。
檀香一点点燃尽,接着又换上了新的。
来回反复,已经不知是第几炷香。
她的双脚麻得快没知觉了,握紧茶盏的手哆哆嗦嗦颤动,茶水溢出来,溅了一地。
“真没用,连敬茶都不会。”
萧翩君嘲讽道。
薛云妙咬紧牙关,手却还是脱了力,茶盏落地,清脆一声炸开。
栾氏当即尖叫一声避开,厌恶地皱起眉头,“这就是二郎娶的好媳妇吗?京城有名的才女,怎么一点规矩也不懂!”
“姐姐别生气,人家是薛尚书的好女儿,说不准宠着惯着呢,咱可不能太挑剔。”
“嫁进我萧家就是萧家的人,连侍奉婆婆都不会,还不如栅栏里的鸡牛有用!”栾氏言辞刻薄,毫无顾忌地训斥着薛云妙,“新婚夜就敢将夫君赶出门外,再给你点好脸色岂不是连萧家的天都要翻了!”
“云妙不敢。”
“嘴上说着不敢,当初不还是把我推下了池塘!”萧翩君委屈起来,眼眶红了一圈,“娘,你要为我做主啊,要不是下人救得及时,我就被她害死了!”
闻言,栾氏当即招来几个嬷嬷。
“新妇顶撞婆母不守妇道,把她拖去祠堂跪上三日,不跪完不准出来!谁敢来救,就说老爷准的,快去!”
“是,主母。”
几人得了命令,朝薛云妙走去。
她还记得娘亲的嘱托,不想这么快闹出事来,只能隐忍不发,被几人用力掐住手腕往祠堂拖去。
门重重关上。
四周又冷又暗。
薛云妙被压跪在蒲团上,闻着祠堂浓重的香火味道。心中并非不清楚此行难过,可还是没想到栾氏会这么直接。
这一跪就是几个时辰,冷饿交杂,胃部隐隐作痛,薛云妙摁着疼痛处,唇色浅白。
可萧况逢迟迟未归,她只能继续忍耐下去。
*
“大公子,宁府办了场马球会,您要去吗?”
胡威跟在萧玉堂身侧,手里拿着一张请柬,道。
萧玉堂对宁府没什么兴趣,摆了摆手。
刚放下手,目光一顿。
不远处,萧翩君正贴在祠堂门前,不知鬼鬼祟祟地在望什么。
他眯了眯眼,想起今日该是薛云妙给栾氏敬茶,想到了什么,让胡威留在原地,走到人身后。
刚要开口,余光瞥见门内一道清瘦身影。
迎着幽幽烛火,跪得挺直。
第33章 闯祠堂
萧玉堂淡淡地移下目光, 看向萧翩君。
此事显然与她逃不开关系。
“萧翩君。”
冷不丁一声,吓得女子一抖。
萧翩君姣好的脸蛋浮上怒火,扭头就要掐腰骂人, 却见是萧玉堂。
“大, 大哥……”
气焰一下就熄灭了。
“你在做什么?”
萧翩君知道萧玉堂之前和薛云妙好过, 心虚地转开脸, “我能干什么, 在自己府里还不让我随便走了吗?”
“祠堂里跪着谁。”
不是询问的语气。
萧翩君索性也不装了,白眼一翻, 傲声:“薛云妙!怎么了,是她先不好好给娘亲敬茶的,罚她跪祠堂难道还委屈了不成?”
“让开。”
她眼珠一瞪,张手拦住萧玉堂, “大哥,她都已经嫁给那怪物了你还护着她!那些说书人讲你讲的多难听你都忘了吗?我不让, 娘亲说了, 不准任何人帮她, 你要是帮她,那就是跟当家主母作对!”
萧玉堂垂眸,平静地瞧着她。
温和的一双眼睛,却让萧翩君背后泛起森森冷意。
“萧翩君, 不要拿栾氏压我。”
“让开。”
萧翩君本就畏惧他,哪里还敢拦着, 不得不主动挪开。
祠堂内的光线不明亮。
薛云妙跪对着萧家牌位, 闭眼休憩, 尽管已经两脚发麻了,却还保持着挺直的背脊。
身后传来脚步声。
刚刚他们在屋外的谈论她听得清楚, 自然也知道来的人是谁。
萧玉堂在她身后停下,声音柔和:“云妙妹妹,你可以出去了。”
“大哥该叫我弟媳。”薛云妙没有动,语气疏离。
萧玉堂眼底一暗,面上笑容不减,“好。那我送你出去吧。”
他伸手要来扶薛云妙,却被迅速躲开,掌心一片空空荡荡。薛云妙抬眸看过来,澄澈干净的眼睛好似面明镜,将他的内里窥探得一览无遗。
她的声音不重,却格外有力量:“我自会在这里等我的夫君回来。”
言外之意:他一个外人,没有权利插手。
“呵。”
萧玉堂的面具裂开一条缝隙,不禁叹笑:“弟媳真的觉得自己所嫁是良人吗?选错过一次了,为何还要错第二次?”
话音刚落,薛云妙的眼睫颤了颤,紧紧地盯住他,像是在确认什么。
萧玉堂也不躲,任由她大大方方地注视。
良久后,她声音发涩道:“正是因此错过,所以才不能再错,我坚信我要做的,无论是谁要阻止我我都不会退让。”
萧玉堂这是跟她摊牌了。
原来重生的人不仅只有她自己,这样的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将她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一条路彻底摧垮。
但奇怪的,也更让她坚定了信念。
原本她还对萧玉堂抱有几分犹豫,然而现在一切清明。
她想要杀的,从始至终都是眼前这个恶人,那就也不用再迟疑或茫然了。
“……弟媳似乎没有我想象中的害怕。”萧玉堂歪了歪头,“看来许久不见,你成长了很多。”
“多亏大哥关照。”
萧玉堂忍不住扯嘴笑了下,语气薄凉:“你不跟我出去,便要在这里跪到夜深。萧况逢今日被留在了宫内,也许整夜都回不来了,他救不了你的。”
“那就跪上整夜,于我又何妨?”
萧玉堂彻底敛了笑容。
他给过她机会,给了很多次,是她在一次一次把自己向外推。可但凡她识相一点,都该抛开萧况逢投向自己。
这萧府,这京城,哪里都不是个好地方,只有自己才能护住她。
可她又选错了。
“……好。”
萧玉堂起身,不再多言,快要走出祠堂时。
“萧玉堂。”
一道声音清亮响彻祠堂,铿锵有力。
他侧目转过去,烛火照亮了半张脸,也照亮那道翠竹似的身影,隔着遥遥距离,在注视着自己。
“举头三尺有神明,别来无恙这四个字,我受不起。”
她顿了顿,语气更郑重:“你也受不起。”
萧玉堂身形一顿,转身离去。
……
屋内重归于寂静。
门外响起细微的谈论声,很快消失,接着两道人影一前一后离开了。
她不在乎自己的话是否惹怒了萧玉堂。
如果现在的萧玉堂有足够的能力毁掉薛家和萧况逢,就不会在她成亲后一年才动手。所以至少能证明一点,萧玉堂需要时间。
而相应的,她也需要时间。
这若是一场棋局,那她就要尽全力护住自己的棋子。
但她不知道重生后的萧玉堂会将下一步下在何处,只能通过激将法试着激他下出第一步。
但情况渺茫,萧玉堂未必会按照她猜的去做。
不知又过了多久,天已经黑沉。
隐约听到几声梆子响,已是亥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