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萧玉堂走后祠堂就再也无人来过。
薛云妙跪了有六七个时辰,双膝可能已经遍布青紫。她实在支撑不住,一只手撑住地,一只手摁着痛楚的腹部。
从昨晚到现在她一点都没有进食过,饿得已是两眼发黑,胃部还时不时反上来一股恶心感令人作呕。
几乎快要倒下时,外面骤然响起嘈杂的声音——
*
祠堂外,一群下人堵在门前,个个神色畏惧地警惕着眼前人。
萧况逢一身官服尚未换下,肩膀宽阔,身形健硕高大,于众人而言就仿佛一座高不可攀的山。
他手里提着剑,黑沉的目光从那些下人的一张张脸上移过。
回到别院时他没有见到薛云妙,问了下人却全支支吾吾就知道出事。
那栾氏厌恶他,自然也会拿薛云妙出气,他早该想到这一点的。
“滚开!”
萧况逢一声吓得几人连忙跪在地上,爬过来拽住他的裤腿哀求:“二爷,您进去的话主母会把我们发卖出府的,求您了!”
“是啊,二爷您行行好吧!”
混乱的声音冲进耳内。
萧况逢毫不犹豫地抬脚踹开挡住路的人,手里的剑闪过雪亮光芒,愣是吓得其他人都不敢上前。
他一路径直走向祠堂。
咚!
屋门震开。
原来意识有些模糊的薛云妙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再睁眼就看到萧况逢出现在眼前。
她微微张大眼:“你今夜不是——”
“跪了多久?”
萧况逢打断她。
薛云妙忽然就磕绊了下,“从,从辰时开始的。”
“栾氏让你跪你就跪着,她若让你离开萧府呢!你也听!”萧况逢语气并不算好,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锋利。
被蒙头盖脸训斥了两句,薛云妙一下子就不敢说话了,只默默摇头。
萧况逢心里攒着团火,看她又开始害怕自己,生生忍住还想说的话。
果断丢了剑,将人打横抱起来。
薛云妙吓得轻呼一声,两手连忙勾住他的脖子。
萧况逢动作太利落,抱她就跟捡片叶子似的,丝毫不费力气。可明明她在世家千金中也不算矮了,在萧况逢怀里却还是显得格外娇小。
“你放我下来…”
“闭嘴。”
他一冷声,薛云妙当即安静下来。
萧况逢抱着薛云妙走出祠堂,一路回了别院。
路上经过的每个丫鬟家丁都好奇地纷纷看过来,她索性埋头贴近萧况逢的胸膛,作掩耳盗铃之势。
进了屋内,萧况逢勾脚关上门,将人放到椅子上,低头一看,就看到薛云妙脸蛋红润,眼睛湿漉漉的模样。
“……”
忽然气就消了。
但其实薛云妙只是贴着他胸膛太紧,憋得气闷。
不过冷脸还是要冷的,萧况逢道:“栾氏故意寻借口要罚你,你就听她的?”
“我不跪的话,传出去名声不好。”
“我名声从来就不好。”
薛云妙哑然。
他这话说的也没错。
她嗫嚅两下,小声道:“可有些事传出去还是不好听。”
萧况逢拧眉,“什么事?”
“昨夜……”她耳根发红,“昨夜你去了书房,元帕又是干净的,她才借此做文章。”
萧况逢一怔,顿时不知该说什么。
这是事实,说起来对新妇的名声确实损害极大,但他当时没想那么多。可现在如果主动提回来,再被她拒绝一次,萧况逢怕自己生出其他情绪。
“其实,对不起……”
薛云妙小心翼翼道。
萧况逢以为是自己听岔了,“什么?”
“其实我没想过要把你赶去书房睡,昨夜真的只是个误会。”
薛云妙担心他还是不信,倾身靠近,握住他的一只手,笨拙地解释:“我…我是个很怕疼的人,之前嬷嬷教的时候也说过可能会疼,所以……萧况逢,我不是有意针对你的。”
她字字诚恳真切。
萧况逢却不太能听得进去,只闻见她身上沁人心脾的馨香,手掌被她握住的地方触感柔软细腻。
他喉结滚动了下,闷声:“知道了。”
“那,今夜你要留下吗?”
萧况逢倏地看向她。
薛云妙:“我是说,可以分床睡,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了。”
“……嗯。”
听起来隐隐有些失望。
解了一桩心事,薛云妙可算轻松起来,可同时又担心栾氏那边不会轻易放过。
但萧况逢却让她别多想。
萧况逢在萧府二十多年,自然了解栾氏的手段。
他当众提了剑闯入祠堂,那就不会有人再关注薛云妙的事,栾氏约莫会直接去找萧陇。最后左右不过是罚他挨一顿鞭子 ,不算事。
但萧况逢没告诉薛云妙这些。
“腿还疼吗?”
薛云妙先是摇摇头,想了想,还是点头。
实在太疼了,忍不了。
闻言,萧况逢起身走到桌前,取出个大箱子,从一堆瓶瓶罐罐里翻出一只。接着在他强硬的要求下,薛云妙磨磨蹭蹭地解开鞋袜的细绳,将裤腿掀上去。
白嫩的肌肤上遍布着斑驳的淤青,触目惊心。
萧况逢半跪在她身前,将药酒倒在掌心,轻擦在淤青处,目光极为认真,好像手上正在做的是件至关重要的大事。
明明是在上药,薛云妙却分了神,目光一寸一寸描摹过他的眉眼。
屋内很安静。
薛云妙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似乎在一点点加快。
若是前世遭早早就了解他的本心,会不会一切都不同呢?
“郎君。”
她倏然开口。
萧况逢下意识仰头。
下一瞬,却被她用双手盖住了眼睛。
第34章 同寝
她的力道不大, 指尖缝隙渗进来微弱的光。
萧况逢眼皮轻轻颤动,睫毛扫过掌心,便感觉到薛云妙手指一缩, 似是怕痒, 想逃。
他便强硬地摁住那双手, 不给她丝毫逃跑的余地。
薛云妙逐渐安静。
萧况逢维持着半跪的姿势, 于漆黑中岑寂地等待她。
“其实你很好。”
声音如潺潺细流响在耳畔, 说话的人许是羞涩,含着腼腆。
“虽有许多人将你视之不祥, 对你避之不及,但我知道……你其实很好很好。并非生了异瞳就是怪物,世上更有蛇蝎心肠之辈,那些怀有豺狐之心者, 才是更令人深恶痛绝。”
说完这一长串,萧况逢听见她深深吸了口气。
“所以, 不要妄自菲薄。”
贴着眉眼的手缓缓放下来。
萧况逢重见光明, 一室灯火轰轰烈烈袭来。
柔和明媚的烛火下, 薛云妙的眼尾薄薄的皮肤泛着一层浅红,不敢对上他的视线。但过片刻,却又似坚定什么,直直望过来。
那一眼撞进了萧况逢心中。
似乎雪山映日, 碧海银沙,在这瞬间也不过如此。
萧况逢从未被人这样夸赞过, 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缄默半晌, 深深点了下头。
薛云妙蹙眉。
听到这些,他不高兴吗?
“我说的不好吗?”
“没有。”
“……可是, 你都没有笑。”
薛云妙认真起来,端详着他的脸,嘴角和眉眼都是绷紧的一条线,冷峻的脸上丝毫没有笑容。
心有不满,正想逼他笑出来,膝盖上忽的一凉,嘶了声。
“抱歉。”萧况逢面无表情道。
“……”
他故意的!
直到后来萧况逢也没笑一下。
薛云妙都快以为自己那些话是对牛弹琴,可她明明做了很大的准备才好意思说出来,结果就是这样,心里难免有些发闷。
她便干脆也不同他说话了,各自安静到擦药结束。
重新整理好后,萧况逢叫下人送进来饭菜。
薛云妙饿得狠了,埋头苦吃,没注意到萧况逢什么时候出去,待他回来时才发现,手里还提着先前丢在祠堂的剑。
“是主母那边来人了吗?”
“几只老鼠而已。”
他边说边将剑放到架子上。
坐回桌时,另一只手中还有请柬。
薛云妙已经吃饱了,放下筷子。
“这是谁送来的?”
萧况逢把请柬拿给她,一面道:“宁府送来的,马球会想邀请你我参加。”
宁府……宁娇吗?
“以前宁府也会送请柬过来吗?”
对方摇头。
那不会是冲着她来的吧?
回来之后她还没有问过大哥跟宁娇的情况,想来是应该还未确认,难道宁娇还想从她这里打探消息?
“你去吗?”她看向萧况逢。
“我不参与这些场面,你想去便去。”
薛云妙其实想让萧况逢跟她一起去。
她知道萧况逢很擅长马球,比那些天天骑在马上玩乐的公子哥们不知强出多少,可就是因为他从前极少参与这等活动,很多人都不知道。
但这其实是个很好的机会。
京中马球风靡,玩得好的人自是备受追捧,若是萧况逢能胜出,说不定就会改变在旁人眼中的印象。
她希望有更多的人去了解萧况逢,而不是一直以貌取人暗暗排挤。
想了想,薛云妙软声道:“可我不会打马球,郎君肯定会,不然你陪陪我吧。”
萧况逢淡淡:“你兄长会去。”
“那不一样呀,我总不能成亲后还一直跟兄长们说话吧,我更想让郎君你陪着我。”
“郎君,拜托了。”
听她一口一句郎君,萧况逢就是想拒绝也没了底气,半晌,低低嗯了声。
薛云妙顿时笑靥如花。
……
夜色已深,用过饭菜后两人便准备休息了。
下人们已经将床榻布置好。
薛云妙梳洗完出来,先躺了进去。她睡在靠墙的里侧,脸对着墙,身子尽量往里缩,身后剩下一大片空位。
片刻后,脚步声靠近,身后微微陷下去一块。
烛火吹灭,昏暗悄然的卧房内,隐隐能听见二人的呼吸声。
薛云妙小动作地翻身,目光瞥向身侧人。萧况逢似乎已经睡了,眼睛闭着,气息也很平稳。
她索性枕着一只手臂,认认真真地看他。
窗外洒落进来皎洁月光,清冷又模糊地勾勒出萧况逢深邃分明的轮廓。
高挺的鼻梁,嘴唇薄削,长睫似蝴蝶翅翼般,有种破碎的美感。
明明哪里都生得很好看的人,就因为异瞳却被说成是怪物。
薛云妙为他觉得不值。
可其实很久以前,她也是那些人里的一个,怕他,畏他。
轻声:“萧况逢……对不起…”
她喃喃着这句话,睡意不知不觉间涌上来。
双眼惺忪,很快沉沉地睡着。
平稳的呼吸声渐次响起。
薛云妙睡后,原本该沉睡的人却缓缓睁开眼。
萧况逢偏头看向她,眼里带着几分疑惑。
他不知道为何薛云妙总在跟自己说对不起,宛如问心有愧,亏欠过自己一般,就连睡着后也不安稳,蹙着眉,口中低低地梦呓着他的名字。
他有时很想问薛云妙到底在愧疚什么,可直觉又告诉自己不能问。好似一旦问出口,就会有什么东西再也无法挽回了。
他静静地看了薛云妙很久。
半晌后,侧过身伸手,掌心覆盖她的手背。
梦呓逐渐轻下去。
薛云妙,就算有亏欠,也千万别让我知道。
……
翌日,天色还未亮。
薛云妙被一阵细微的声音吵醒,睁眼时,瞧见一宽肩窄腰的身影背对自己,正在更衣。
她揉了揉眼睛,坐起来。
“要去上朝了吗?”
萧况逢戴上官帽:“嗯。今日我会让李宛童守着院门,栾氏那边若来人寻你,别去,等我回来再说。”
薛云妙睡得乱七八糟的,脑子还没清醒,点了两下头。
萧况逢觉得她这样有些可爱,有点想摸摸她的头,指尖动了两下却勉强忍住。
“我走了。”
萧况逢走出府门,外面停着三辆轿子。
他站在一边等着,片刻后,看到萧陇和萧玉堂一起出来了。
他与萧玉堂都是五品,官服颜色一样。
先前陛下为他加封太子少保,本是正二品,但因这官职是个虚职,所以上朝还是穿着原来的青色白鹇补官服。
“二弟。”
萧玉堂朝他拱了拱手。
萧况逢情绪淡淡,“大哥,爹。”
萧陇虽已经年过五十,却依旧精神焕发,目光看过来时如利剑般锐不可当。若论相貌,年轻时也算英姿勃发,只不过后来因连年征战,眉骨处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疤痕,恰好穿过左眼。
他冷漠地扫了萧况逢一眼,眼神像是在看个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