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之后,宫门前等我。”
丢下这一句,萧陇便进了轿子。
萧玉堂浅笑:“想来是因为弟媳一事,二弟要小心了。”
萧况逢:“……”
下朝后。
今日朝堂几乎没什么大事发生,都是些文官之间的胡搅蛮缠,你骂我一句,我骂你一句,似乎这些文官的核心工作已经变成了弹劾,只要能把谁骂出朝廷就算胜利。
萧况逢听得厌烦。
唯一重要的是关于江苏巡抚姚徵的案子,但此事昨日陛下留他在宫中已经提过。
也是因此萧况逢也才知道,原来他们走后不久姚徵便烧了姚府自刎而死,整个姚府上下没有留一个活口。
至于司礼监,李荣喜被抄家凌迟处死,所有参与此事的人也都被活埋,司礼监上下全被整顿了一番,如今正乱作一团。
后来陛下又问他对姚徵之死有什么看法。
其实这件事谁都看得出来,姚徵死可以说是因为问心有愧,但姚府全死了,必然是有人在灭口。可萧况逢猜不到幕后人会是谁,也不确定陛下心中是否有了答案,便只摇了摇头。
他记得在金陵教坊司里,曾见到过一个穿着斗篷,拇指上戴有鸡血蹀躞的人。
可若那人身份特殊,他一旦说出来,这就会成为杀身之祸。
在尚未知己知彼前,他不能暴露。
过了约莫一个多时辰,早朝结束了。
萧况逢随其他官员出去,远远看到萧陇正在与谁交谈,侧目,瞥见一张熟悉的面容。
是阁老齐获。
可萧陇何时与齐获走得如此近了?
萧况逢不动声色地藏住疑惑,走出宫门。萧陇和齐阁老缓缓走来,谈得极为尽兴,见到他后,萧陇的脸色却忽的便冷,接着与齐阁老说了些什么,才朝这走来。
到了跟前:“先上车。”
马车内。
关系诡异的父子二人近近挨着,车轮滚过石路响起嘈乱的杂音。
“你昨日提剑进了祠堂?”
萧陇于沉寂中开口,第一句便是质问。
萧况逢不否认,“是。”
“就为了薛家那女人?”
萧况逢不悦:“她是我的妻子。”
他不喜欢别人用“那女人”来称呼薛云妙。
“……回去罚棍棒一百。”
“是。”
应完,萧况逢又道:“我妻子无辜被罚跪七个时辰,是否也该讨回一个公道?”
萧陇看向他,眉头微微皱起,没料到萧况逢会说这句话,语气不悦:“她是当家主母,有权管教府中女子。”
“军中将领也有权管教下属,但他们不会滥用私刑。”萧况逢目光直直,“长兴侯大人,你难道也觉得滥用私刑可以吗?”
第35章 马球会(上)
这句话堵得萧陇完全无法反驳, 承认便是徇私,否认就被他牵着鼻子走。
萧陇眼角抽动,“军法家法, 怎可一概相提并论?”
“欲治其国者, 先齐其家。”
萧陇的脸色骤然变得青白难看, 然后又听萧况逢继续道:“我想薛尚书若知道自己女儿无端被罚, 也会想找长兴侯大人谈谈。”
这是在用薛钊压他。
萧陇深深闭了闭眼, 身为家主却被小儿挑衅的权威摇摇欲坠,浓烈的不悦里, 却又夹杂着几丝无可奈何的惭愧。
萧况逢不是在他身边长大的,甚至于这二十多年间他们父子相见的次数不过寥寥。他对萧况逢的了解,还不如被萧况逢从战场上捡回来的那个李氏少年多。
可无论如何他都是家主。
从来没有长辈屈尊降贵去请求小辈谅解的理由。就算栾氏做了天大的错事,也轮不到一个他来指指点点。
基于种种情绪, 萧陇手握成拳,深深呼出一口气道:“此事我会处理, 往后不许再提。”
“是。”
毫不尊重的口吻, “既然如此, 萧某就不久留了,告辞。”
萧况逢说罢让马车停住,下去。
马车轻微晃动一下。
萧陇觉得自己的牙根酸胀,胸口的怒火明明烧到眉心, 却被一股冷水当头泼下。而泼水者还一脸冷漠的表情,维持着敷衍的礼节对他说抱歉。
早知如此, 一百棍也许还不够多。
萧陇心想着, 忍不住拉起帘子。
马车外, 萧况逢面无表情地朝车拱手一鞠,随即转身走远, 背影逐渐淹没在人群中。
果断。干脆。
就好像明明是血脉相连的至亲,却还不如街上两个陌路人来得熟悉。
“老爷……老爷?”
萧陇一直看着那背影,直到最后再也窥不见分毫,掌心空空落落,什么也拿捏不住。
“……回吧。”
*
萧况逢回到萧府,便去祠堂领了一百棍棒。除了两个下人和栾氏外,没有其他人知晓。
每一棍打在背脊上,就像痛入骨髓地捶打着骨头。
声音沉闷可怕,好似连骨头都要生生打断了,但萧况逢从头到尾却没吭过一声,无知无觉般,早已习惯了。
下人看他沉默不言,怕是心里默默记恨,逐渐收了力道,迅速结束。
挨了罚,受了训斥,栾氏也不好再说什么,不情不愿地走了。
在其他家丁的目光下,萧况逢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出祠堂。
回到别院时,看见薛云妙坐在院中刺绣。
身旁是他成亲前命人移栽过来的海棠,恰逢蒲月,开得正盛。花瓣被风吹落,飘在她乌黑的发间,衬得面容更娇嫩欲滴。
萧况逢张了张,挤出一声:“荔娘……”
明明很轻的声音,薛云妙却刚刚好抬起头,目光轻柔地落在萧况逢身上,衣摆被风吹得如莲花瓣绽开,衣袂翩跹。
“郎君,你回来了。”
萧况逢望着她,指尖掐紧,嗯了声。
薛云妙没看出他的异样,“今日栾氏那边果然来人了,但李公子拦着没让他们进来。”
“我知道,此事我已和爹说过,栾氏不会再寻你。”
若换作旁人,定然是信了这些话。
可薛云妙知道萧况逢和长兴侯的感情十分淡薄,只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一番话,能堵住栾氏的嘴吗?
忽的,她发现萧况逢的脸色有些白,凝眉:“是不是他们罚你了?”
萧况逢神色愣住,说不出话。
薛云妙立马往外走,“我去找长兴侯,这根本不是你的错——”
手腕忽的被人拽住。薛云妙扭过头,声音戛然而止。
一阵布料摩擦声后,落进他的怀抱里。
萧况逢长臂拥住薛云妙,脑袋抵在她的脖颈间,嗅着柔和的香味。那瞬间什么痛楚和混乱的情绪全都化为乌有,唯有一片纯净的白。
就像是一个久旱饥渴的人,在濒死之际遇见的甘露。
薛云妙以为他是疼得站不住,两手扶住他的腰身,问:“很疼吗?我们先进去吧。”
“不疼了。”
萧况逢的声音闷闷的。
他蹭了蹭薛云妙,头发变得毛躁起来,就像只大狗蹭在她身上无形地撒娇。心想着,如果每次受伤后都能像这样跟她靠近,再疼点也没关系。
“只是几棍,不重,比军营里已经轻上很多了。”
“那也是疼的。”
薛云妙将他拉起来,认认真真地看着他的脸和手,道:“我去拿药,让李宛童替你涂一下。”
说罢便提着衣摆往里面走。
隔了会儿,李宛童跟在薛云妙身后,跟萧况逢对上一眼,骤然觉得寒气逼人。
掌心端着药瓶,尴尬地看向自家主子。
“那啥……要不咱先进屋?”
萧况逢:“……”
虽不满意结果,但萧况逢还是听话地擦了药。
此事也勉强告一段落。
但薛云妙知道栾氏不会轻易放过她和萧况逢,所以她便想着,不如今生早些将分家一事提前。可目前寻不到有力的借口,又忙着其他的事情,便只能暂时耽搁下。
*
几天后,马球会的日子到了。
宁府此番邀请的萧家几人,除了薛云妙和萧况逢外,还有萧玉堂,但她听说萧玉堂已经回绝了请柬,心里当下松一口气。
有他在的场面必不会有好事发生,自是能避则避。
宁府的活动,想来宁太傅也在。
薛云妙向来很敬仰这位老先生的学识,便有意起得很早,画了个精巧清丽的妆容,发髻挽起,远山眉细长清冷 ,衣衫也选了清雅的庭芜绿对襟长衫,搭着白色织金马面,瞧起来多了几分脆生生的鲜活。
这一番打扮花费了近一个时辰。
李宛童等得不耐烦了,掰着手指头数数,数到第三百时,薛云妙和春鸢才姗姗来迟。
他鼓起脸,哼声:“终于来了,女人家真是麻烦了——嘶!”
脑袋被用力一敲。
李宛童疼得捂住头。
萧况逢没管他,眼睛从头至尾长在了薛云妙身上。
她穿绿色的衣裳也很好看,从前似乎没怎么见过,不知其他颜色如何,是不是该给她多做几身?
萧况逢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上了马车。
宁府到萧家有一段距离。
萧况逢特意让人在马车里备了点心和茶水,。
这些日子下来他虽然话不多,但观察却很细致,知道薛云妙口味清淡吃不了辣,更喜欢偏甜偏酸的东西,吃点心必要备茶,否则一口糕点都不会碰。
心想着上了车,等她发现,说不定还能得几句好话。
然而薛云妙丝毫没关注到这些。
她在想该怎么应付宁娇。
宁娇被养得骄纵了,得不到自己想要的誓不罢休,草草敷衍过去只会触及必反,这次去宁府肯定不会轻易罢休……
掌心突然多出东西。
薛云妙回神,眨了眨眼。
是块酥黄独。
萧况逢淡声:“宁府的点心不合你胃口。”
看起来倨傲冷落的人,说的话却跟语气截然相反。
薛云妙哦了声,小口吃起来,眼里含笑。
……
宁府的马球场气势宏伟,听闻还是宁太傅年轻时亲自监督工匠们所建。
他早年尤其喜好马球,在京城盛极一时,只不过后来年岁增长不便再上马,这块场地也就成了年轻小辈们的娱乐,京城里还有个名句,说是“马球场上才出真英雄”,连马球都打不好的,都是狗熊。
薛云妙和萧况逢到时,已经有许多人来了。
她于人群中很快就找到了两位兄长。
薛洄穿着一身石榴红箭袖劲装,束发高马尾,阳光洒了一身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身形。他笑起来的时候还有两个梨涡,眉眼俊俏利落,不经意间就夺走了许多世家小姐的目光。
但本人却没啥感觉,只顾着看自家妹妹,跟小狗似的绕着薛云妙欢欢喜喜转了两圈。
“不错,没瘦。”
薛云妙无奈地唤了声二哥。
薛润穿着低调,没换劲装,是一身太师青的大袖道袍,自带一道文人风骨,看起来是没有上场的打算。
他对上萧况逢,两人交换过视线,朝彼此点了点头,就算是问好。
薛润还没有完全接纳萧况逢当自己的妹夫,但先前隐约从薛云妙那边得知为赐婚一事萧况逢做过哪些努力,心里对他还是比较认可的。
至少比起萧玉堂,那是好的不能再好了。
几人闲聊着。
薛云妙偷偷拉过薛润,问他:“兄长,你来这不怕碰见宁小姐吗?”
薛润抿唇,眉眼透出点烦躁与无奈:“宁太傅久居府中,能见他一次不易。”
果然,两兄妹一样都是为了瞻仰宁太傅来的。
薛云妙还想说什么,余光有一道黑影忽然朝自己飞过来。还未来得及反应,萧况逢眼疾手快拽过她,身形把她严严实实护在怀中。
一只圆小的皮毬砸在她刚刚站的地上。
“谁扔的!”薛洄大吼。
人群另一边,宁娇露出抱歉的神色,快步跑步过来,“不小心失手,对不住了薛妹妹。”
明明是在对薛云妙说话,眼睛却全程盯着薛润。
“一句对不起就行?”薛洄管她是宁小姐还是马小姐,捋起袖子,双手叉腰,“你也给我站着,我砸你一下看你高不高兴!”
宁娇也是没想到薛洄这么直白,顿时红了眼睛,“薛二弟,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谁他娘的是你二弟!”
“好了二哥。”
薛云妙摁住薛洄。
刚刚宁娇那边,她看到了萧玉堂和萧翩君。现在人多眼杂,如果他们是故意要在宁府引起乱子,让薛家和萧况逢陷入风波,现在大吵争执便是随了他们的愿。
薛云妙想了想,将皮毬捡起来,递给宁娇,道:“宁小姐,下次小心些。”
“……”
宁娇没动。
她专程过来就是为了跟薛润说两句话,当然不肯就这么走。
她无视了薛云妙的手,望着薛润,“薛公子,过会儿马球赛你能不能与我一组呀?今日奖赏你肯定会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