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娘,睁眼。”
第37章 男孩
薛云妙闻着熟悉的气味, 缓缓抬头。
萧况逢在她身后,长臂圈住,掌心包住她的手和手里的缰绳, 面色沉着。
“不会掉下去的, 相信我。”
萧况逢的胸膛温度炽热, 隔着衣衫都能感受得真切, 宛如冰天雪地间的烈火, 明亮又温暖。
在他的低声安抚下,薛云妙的恐惧渐渐散去, 大着胆子坐起来。
从一开始上了马她就很紧张,时时刻刻胆战心惊,唯恐自己会掉下去。打马球时也全身心地注意着球的动向,完全没发现, 原来马背上的风这样轻快凉爽,吹拂着她的秀发, 风中还能闻见清新的草木香。
萧况逢见她面带欣喜, 两脚夹着马身, 并未停下,干脆带着她在场上继续悠闲地逛了几圈,也不管其他人已经离场,四周还有那么多人看着。
逛了一会儿, 薛云妙反应过来,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了, 小声叫他停下。
“不玩了?”
薛云妙耳根泛红, “不了, 我们赶紧下去吧。”
“好。”
薛云妙被萧况逢抱下了马。
薛润和薛洄纷纷上来,担心她哪里受了伤。不过好在萧况逢动作很快, 赶在马翻之前就将其制服住,没有闹出人命来。
两兄弟各松了口气。
“我一定要那宁娇好看!”
薛洄咬着牙,愤愤不平地开始找始作俑者。
一扭头,却发现人就站在自己身后。
“你——”
字还没说完,宁娇俏丽的眉眼皱成一团,嘴角下拉,骤然嚎啕大哭出声,一边哭还一边模糊地喊着“对不起”。
“你有什么脸哭!我妹妹都要被你害死了!”
宁娇哭声更大,“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对不起,我就是生气…明明我从小就学马球,凭什么打不过她!我没有想害她的!”
“你还哭!”
薛洄瞪眼,抬手就想打她。
可对着一张哭得花里胡哨的脸,周围还有那么多人,他恨恨地甩下手,“给我妹妹道歉!”
宁娇肩膀一颤一颤,脸上的妆都被眼泪抹花了。
走到薛云妙跟前,磕磕绊绊地哽咽道:“对,对不起。虽然我很讨厌你,但,但是对不起。”
薛云妙:“……”
“你为什么讨厌我?”
宁娇这么喜欢她哥哥,按理来说该对她有些亲近才是。
宁娇却抿紧了嘴巴,不肯说。
“反正,这回就当你赢了!你想要什么,自己随便选吧。”
薛云妙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便把机会留给了大哥。
或许这正是一个让大哥划清界限的好机会。
看着薛润朝自己走来,宁娇停下哭声,含着泪水的漂亮眼眸呆愣愣的。
薛润沉稳素净的脸上,直白地表露着对她的不喜,一字一句道:“薛某只望宁小姐以后莫要纠缠不休,今日之事再有下次,哪怕会得罪宁太傅,薛某也不会忍让了。”
“薛润……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薛某与宁小姐,从来毫无瓜葛。”
说罢,他朝宁娇拱手一鞠,明明是礼节,却含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转身扬长而去。
薛洄一脸幸灾乐祸,抱着胳膊,朝宁娇略略两声。
他背过身,跟薛云妙小声道:“你想玩就继续,别搭理那小姐,我跟大哥先回府里,等你回门再聊。”
说完,快步跟上薛润走了。
偌大热闹的马球场上,唯剩宁娇神色苍白,一动不动僵在原地。
薛云妙微微叹息。
到底是个姑娘家,比她也只大了一岁,其实她并不想见宁娇如此可怜的样子。
“宁小姐,有些事情不可强求。”
她知道宁娇对薛润有多痴情。
前世直到薛家落魄,宁娇都没有放弃兄长选择别人。在兄长为了挣钱四处摆摊卖字画时,也是宁娇偷偷派人去照顾他的生意。
她的本性其实是不坏的。
可婚姻大事若只一厢情愿,到最后对宁娇而言,也只不过是苦痛折磨。
薛云妙言尽于此,不再多说,只看宁娇自己能不能看清了。
薛云妙这句话算是在提点宁娇。
但落到萧况逢的耳朵里,却又衍生出了其他的意思。
他默默跟在身后,心里想的很多。
有些事情不可强求,可他偏要勉强呢?
宁娇的做法确实不聪明,手段低劣,但骨子里那份固执跟他如出一辙。对于近在咫尺,只需些手段就能夺到的东西,不争的才是蠢货。
萧况逢眼神如鹰隼般,紧盯着眼前人。
薛云妙停下步子,他也停下来。
“郎君。”
轻柔一声,萧况逢瞬间收敛了目光。
“怎么了?”
“好像……有人找你。”
薛云妙指向前面不远处,几个围在一块的年轻小公子,正鬼鬼祟祟地往这边瞧,看样子不像是找麻烦的。
大概是知道自己被发现了,少年们互相推搡起来,其中一个比较倒霉,脚下趔趄往前走了好几步,干脆就被他们一块推了出来。
萧况逢沉默看着。
那少年磨磨蹭蹭地走过来,咳嗽两声,壮着胆子道:“那个…我看你马球打得不错,我爹是大理寺卿,给你个机会,跟我们一块打马球,怎么样?”
“我拒绝。”
少年不敢置信,“为什么!”
萧况逢拧眉,“何来为什么?”
他懒得应付一群小屁孩,这还需要理由吗?
薛云妙在一旁忍着笑。
看少年脸都气红了,赶紧开口道:“郎君,你就跟他们去吧。”
萧况逢露出“我不想去”的表情。
“我见郎君在马球场上的模样好看,想多看几眼。”
“……好吧。”
“真的可以吗!”少年高兴地跳起来,招呼其他人,“快点快点!打马球去!萧大人得跟我一组,他是我叫来的!”
少年们一拥而上,瞬间将萧况逢包围其中。
隔着人群,薛云妙笑道:“我想去拜访宁太傅,郎君先跟他们去吧。”
萧况逢想同她一起去,可话语被震耳欲聋的吵闹声淹没。不一会儿,薛云妙人已经走远了。
他阴沉下神色。
几个少年都是被打惯了的,本质上就跟薛洄一样,对潜在危险敏锐得不行。
立马一个个安静下来,巴巴地望着他。
萧况逢:“……”
*
薛云妙站在宁太傅的院子外,等着下人的通传。
正是盛夏时节,院外的绿草郁郁葱葱,似乎没怎么打理过,生得杂乱,却又显出一种格外的勃勃生机。
“薛小姐。”
下人回来,道:“我家老先生就在院内,您进去吧。”
池塘边,宁太傅躺在一张竹摇椅上,手里摊着书,身旁架着鱼竿,一袭青灰道袍,白须白眉,神色淡然闲适。
单看此景,很难想象他竟是个在官场混沌中闯荡了几十年的老臣,身上半点“官气”都没有。
“宁老先生。”
宁太傅放下书,捋着胡须看向她,满意地点点头,“坐吧。”
薛云妙落座。
“听说我那孙丫头又闹事了?”
薛云妙淡笑:“宁小姐童心未泯,并未惹出大祸。”
“童心。”宁老先生将这俩字咀嚼了一遍,笑出来,“这词用的不错。她被养坏了,爹娘都宠着,也轮不到我这老头子去训斥。啧,教人还是你爹擅长,你大哥殿试上的文章我看了,一针见血,不错。”
“宁老先生谬赞了。我听闻宁老先生以前也收过许多学生,桃李三千遍布天下,我爹以前还总说可惜没能当上您的学生呢。”
老者一哼,“他是当不上?他那是不想当。不过我学生确实不少,算起来,萧家老二也是一个。”
萧况逢?
薛云妙诧异。
可他从来没跟自己提过。
“我记得萧家的子女以前都是请学究来府内讲课,萧况逢应该也……”
等等,
薛云妙的记忆有些模糊。
她在萧府听课的时候,见过萧况逢吗?
宁老先生摇摇头,带了点嘲弄的意思,“我见到这孩子的时候,他只能躲在堂外的墙角里。”
那时他还在朝野为官,受长兴侯所托去萧府授课。
出来时,见到墙角里蹲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小男孩,生了一只异瞳,头发乱糟糟地用布条绑起来,手里的书也像是从哪里捡来的,又皱又破。
小男孩一看到自己就跑。
宁复起先没有多管。
他知道萧家有个特殊的存在,当初群臣谏言恳请赐死这孩子的时候,陛下也问过他的意见。他觉得,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孩子将来未必不会成为一个大才。
但得知陛下保住这孩子后,他也没有多欣喜,左右不过是个孩子,与他没什么瓜葛。
可后来每回去萧府,宁复都能看到一个小小的影子躲在书屋外。
小孩子听得很认真,节节不落,比堂上大多数学子都要心细。
就连雷雨天也会撑着瘦骨嶙峋的身子按时守在屋外。
有一回他偷偷站到那孩子身后。
“你都学会了些什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将男孩吓一跳。
他攥紧书,眼睛盯过来,不像是人的眼神,太过漆黑死沉。
他盯着宁复,无论宁复问什么都不回答,还以为是个哑巴。
宁复最后无奈道:“下次想听课到屋里来,别在屋外。”
说完他就准备走,男孩却开口了。
“我,不能进去。”
冰冷到没有温度的语气。
接着男孩抱紧书朝宁复一鞠躬,快步跑远。
那一幕在宁复脑海中不断浮现,难以忘怀。
他问了课上的学生,原来他们都知道男孩经常躲在那里,可学生们说,若是跟怪物一起玩,那自己也会变成怪物。
这些学生中,还有那男孩的妹妹和弟弟,他们口口声声却喊自己的兄长“怪物”,冷落他,排挤他。
宁复无由来地生出愤慨。
他找到那孩子。
对方抱紧书转身就想逃,却被他牢牢揪住衣领。
“放开,我。”
大概是许久没有说话的人,他说得很磕绊。
“我已同长兴侯说过,以后你就来我府上听学,你可愿意?”
男孩不挣扎了,呆呆地看向他,“我,不能……”
“在我那,不会有人把你赶出去。”
男孩忽的不说话,认认真真思考起来。
宁复将他放下。
良久后,男孩警惕地点头,“我要、学。”
宁复当即开怀大笑,拍拍他的脑袋,男孩一脸不满地撇开头。
……
忆起往昔,宁复难免怀念,“老夫见到他时,也不过才九岁。”
九岁……
萧况逢九岁时,薛云妙应该还在金陵,难怪没有遇上。她小时候多病,记性不是很好,只隐约记得有萧况逢跟这个人,但跟他应该没有碰过面。
“他十三岁时想入军营,还来问过老夫。这么小一个孩子就想上战场了,血性倒是很足。”
这也是薛云妙好奇的事。
“他为何那么想进军营,是因为长兴侯吗?”
宁太傅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薛云妙,摇头喟叹,“老夫也不知道啊。”
这时,鱼竿忽然抖动了下。
宁太傅赶紧坐起来,忙着收竿,道:“我屋里的字画,你随便挑一幅走吧。”
薛云妙也就不再多打扰。
选好字画,回到院子时,宁太傅背对着坐在树荫下,口中哼着不知是哪地的曲子,宽大道袍的衣摆逶地,浑身透着洒脱与自在,不像是隐退朝野的老臣,更似天上来的谪仙,轻飘飘地隐匿在红尘里。
“薛小姐,一直往前就能回到马球场了,小的就不再相送。”
“多谢。”
薛云妙颔首,顺着下人所指方向走。指尖握着字画,骨节却在隐隐泛白。
她不知道,原
来萧况逢的年少是这样度过的。
小的时候去萧府,萧玉堂、还有下人们从来都不会提起萧况逢,以至于她有时候都会忘记府中还有这么一个人。
一想起她与旁人嬉戏玩闹时,萧况逢也许只能躲在阴冷潮湿的屋子里,吃着不干不净的冷饭,薛云妙心里就苦涩不堪。
她连一点点疼都会怕,可萧况逢一出生就在经历着比痛楚更难以忍受的偏见歧视。
他该有多难过啊。
薛云妙忽然好想见萧况逢。
想轻轻握住他的手,竭尽全力给他带去几分暖意。
想告诉他:以后会有人对你好的。
她闭了闭眼,深深呼出一口气,胸口堵得厉害。
不远处传来嘈杂的争执声。
薛云妙起初没听见,往前再走一段,那声音才清晰起来。
她专注心神,仔细听。
“把她的手脚都给我绑起来!哪来的穷酸,你不会说话的吗?!”
歇斯底里的尖叫。
是萧翩君。
第38章 流民
花树间, 几位小姐围在一块,身后跟着好几个丫鬟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