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三安慰后, 外面穿来热闹声音, 宴会开始了。
薛润一袭端整的青衣,立于门前, 旁边跟着穿得花花绿绿的薛洄。
生辰宴是由薛润自己拟定的宾客名单,因此邀请的都是些年轻公子,其中还有不少是翰林院的同僚。年轻人自是热闹话多,更何况他们到的是礼部尚书薛府,对于天底下的学子而言,礼部尚书就是他们梦寐以求的老师,要维持冷静就更难了,所以没一会儿府内便人声鼎沸。
薛云妙走到薛洄身侧,小声问他爹爹。
“爹?没看到啊,应该在后院吧,今天府里可都是公子小姐,我估摸着他可能不大想掺和年轻人的事。”
“是吗?”
“是啊,哎不说这个。”少年勾唇,“二哥最近学了好厉害的剑术,都有机会给你展示一下啊。”
“咳。”一声咳嗽打断了两人的窃窃私语。
严肃青年转过头来:“先做事。”
“噢。”
“知道了知道了。”
兄妹纷纷应下。
没一会儿,薛云妙忽然短促地啊一声。
薛洄瞄了眼大哥,趁他不注意,低声问:“干嘛啦?”
“我忘了宁小姐。”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我请了宁小姐过来,可是还没跟大哥说过。”
“你——”薛洄噗嗤一下差点爆笑出声,“妹妹,你干的太漂亮了。”
“二哥你别笑了。”
“这怎么能不笑,我跟你说,你就等着宁家那小姐来之后,看大哥的臭脸吧,一定很好看。”
说曹操曹操到。
兄妹正聊着呢,远远就听见一马车声势浩大地往薛府靠近,车前还有几个吹锣打鼓的红衣乐师,两侧排着女婢,手里皆拿着个花篮,里头的鲜花纷纷扬扬往外撒。
边撒花边同时大喊:“宁府千金宁娇恭祝薛府大公子薛润生辰快乐!”
薛家三兄妹:“……”
“哇哦,好夸张的阵势。”
薛洄啧啧佩服,余光扫了一眼,果然看到一张铁青的臭脸。
“谁叫她来的?”薛润沉下声问。
薛云妙不敢回答,支支吾吾地偏过头。
这时宁娇已经下了马车,一身嫩黄娇艳的衣裳,提着裙摆跟个小蝴蝶似的飞过来,“薛大哥生辰快乐!”
“我给你带了好多好多礼物,都是我精心准备的。”她委委屈屈,“你还不想请我来,幸亏云妙姐姐好心,不然我就不能给你过生辰了!”
薛云妙苦涩。
好嘛,直接把她供出来了。
薛润没想到竟然是自家妹妹作的,想要训斥人的话堵在喉咙里,无奈地看向她。
只能小声嗫嚅:“宁小姐一片诚心,我不好将她拒之门外。”
“薛大哥,我来你就这么不高兴吗?”宁娇扁着嘴,着实有些难过。
“……算了,你进去吧。”
众目睽睽下他不能赶人,只好让人将宁娇带进去。
走过薛云妙跟前时,她刻意停住。
“我已经和萧翩君闹掰了。”
薛云妙:“嗯?”
这么快?
“她太坏了,我才知道原来她也总跟别人说我坏话,而且还经常欺负人。我不要跟她玩了。”
说罢,犹豫了下,道:“之前的事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说什么呢,”一只耳朵突然凑过来,薛洄勾唇,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我怎么好像听见有人在道歉啊?”
宁娇面色骤红,“才没有!”
赶紧跟着丫鬟快步走远了。
“她发什么神经?”薛洄抱着胳膊,眯眼地看着自己妹妹,“你做什么了,怎么一个骄纵大小姐现在这么听话?”
薛云妙装傻:“可能是她醒悟了?”
“醒悟,就她?被一个萧翩君拿捏在手里昏头昏了七八年,居然还能醒悟,真是不得了。”
不信摇头,但也没继续深究,总归宁娇现在不会随便拿球砸人就算是万事大吉。
客人迎了一波又一波,到最后快结束时,薛云妙又见到了一位有些熟悉的人。
青年很瘦,穿着简朴的衣衫,与之前来到的宾客截然不同,身上只背了一卷字画。朝薛家三人微微拱手:“在下大理寺评事吴确,特来给薛公子贺生辰。”
吴确……
是当初兄长在贡院救下的那名书生?
“见过薛小姐。”声音不轻不重,但咬字很特别,格外清冽锐利。
薛云妙微微弯身行礼。
这还是她第一次与这位吴公子见面,不由多观察了片刻。
吴确生得很瘦,许是常年饥饿导致面颊微微凹陷,泛着病态的黄。之前听兄长说过,吴确乃是琼州县人。那里算是半个蛮荒之地,尚未完全开化,从那样一个小县城来到京师,还能成为会试榜首,登科入仕,足以见得其天资聪颖。
“这是吴某自作的一副字画,小小薄礼,还请薛大人笑纳。”
“吴大人能专程赶来,是薛某的荣幸。”
薛润对吴确的态度显然比先前其他宾客更尊敬些,他把画卷拿在手中,见宾客也已经差不多到齐,转身与吴确一块进去。
薛云妙和薛洄跟在后面。
院内几位公子哥正聚在一块吃酒投壶,谈话间嬉笑声回荡府内,其中一人看到薛洄,招手让他过去。薛洄迈开两步,忽的回想起早上薛钊嘱咐他的事儿,神思一愣,又将腿收回来。
“我不玩,你们自己玩吧!”
几个公子嘟囔着“扫兴”转回去。
薛云妙:“二哥怎么不过去?”
“我想起来一件事,早上爹说今天宴会让我跟紧你。”
“爹?”
“我也不晓得为啥,可能他怕人多眼杂,有人故意欺负你吧。”
薛云妙抿唇,觉得不会这么简单。
周围徘徊着喜悦欢声,院里热热闹闹的,千金小姐公子少爷要么玩,要么笑,气氛轻快不已。薛云妙放眼望去,看不到半点带着危险意味的细节,却总心神不宁,掌心里不知道何处渗出细细密密的汗水,像刺骨的冷雨。
太奇怪了。
不论是爹和大哥的态度,还是萧况逢这几日的行动,都太奇怪了。
她眉头忽的一抽,拉住薛洄:“二哥,爹还跟你说过什么吗?”
“爹跟我说了好多,你想听哪句?”他迷迷茫茫地。
“最奇怪的!你觉得最奇怪的,是哪一句?”
“最奇怪的……”薛洄眯起眼睛回想,猝然啊一声,“爹早上说什么,今天很危险,让我带好剑防身。”
!!
难不成——
“快去门外,首辅大人来了!”人群里爆出一震声。
瞳孔一缩,薛云妙倏然转身,这时一道青影快步从身侧掠过。
薛润面色沉着地走到大门前,齐家马车缓缓落地,先后走出来二人,分别是齐英与齐阁老。
拱手揖礼:“晚辈拜见首辅大人,见过齐公子。”
齐阁老年迈衰老,手中撑着一柄雕有仙鹤图案的拐杖,慢条斯理道:“居明,你这生辰宴席怎么也不请老朽来啊。”
“只是年轻人之间的聚会,晚辈不敢叨扰首辅大人。”
“那你也不叫我这孙子,他可是想来你府上想很久了。”
薛润语气平静:“是晚辈疏忽了,明镜,去给首辅大人和齐公子备座。”
小厮明镜哎了一声,连忙回去准备。
“不必如此麻烦,老朽我活了这把岁数,何处不能坐。”齐阁老沙哑笑道,“对了,老朽还给你备了生辰礼。”
他微微招手,身后几位奴婢分别捧着装饰精美的锦盒上来,逐一打开。除了名贵字画、珍宝美玉外,格外显眼的是一只鸡血色的扳指。
“小姐,那只扳指好眼熟啊。”春鸢小声道,“好像在哪见过。”
薛云妙冷声:“是春和酒楼,英国公手上戴着的那枚,一模一样。”
鸡血色蹀躞价值连城举世罕见,当初英国公手上戴着的那块,她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也记下。齐阁老送给兄长的这然和那枚截然相同……难道英国公那一块,也是齐阁老所赠?他和英国公早就有所勾结了?
英国公、齐获、萧玉堂,这三个人……
才是前世谋朝篡位的全部主谋。
齐阁老的莅临,让薛府原本轻松的气氛顿时变为诡异。年轻人与老辈总是多几分隔阂,更何况是素来身为政敌的薛、齐两家,谁也不敢确定齐阁老来此到底是真为了祝贺,还是其他。
再者,齐阁老进了薛家,却一句不问薛尚书,便显得此氛围更为怪异,宛如……泰山崩塌前的几颗细碎流石。
府里逐渐变得安静,高位者在上,既是权倾朝野的首辅,又是饱经世故的老者,年轻一辈都不敢擅自乱动。投壶的,谈笑的,打马吊的皆屏息静气,一边继续手里的动作,一边默默窥探主厅内。
薛云妙站在薛润身侧,随兄长拜见过齐阁老,也是站定不说话,目光不着痕迹地打量齐家两人。
她不信齐阁老真是为贺生辰而来,往年便是爹爹的大寿也从不参与只送礼的人,今日怎么会突然来了兴致,还带着齐英。
“老朽听陛下说,近日正打算将你调去左春坊作太子陪读?老朽早年也是左春坊的,前途无恙啊。”
“首辅大人谬赞,还未下旨,晚辈仍是翰林院编修。”
齐阁老满意点头:“不骄不躁,心气不错。翰林院的陆学士好几次跟我提起过你,夸你秉公执法不卑不亢,只是可惜……没想到薛钊也能教出你这样的儿子。”
话音一落,薛润连同身后的薛云妙、薛洄几人,齐齐露出不悦。
薛洄:“我爹怎么了!我爹厉害,教出的儿子当然也厉害!”你个死老头跑这里凑热闹,我还没骂你呢!
后面半句话当然不敢堂而皇之骂出来,只能在心里念叨。
“老朽知道,你们身为子嗣自是最敬重自己的父亲,会这样想也不奇怪。”齐阁老语重心长,“不过很快你们就会明白了。”
薛云妙心一跳。
齐阁老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又在胡说什么——”
“二哥!”她立即出声,制止薛洄再说下去。
薛洄不解:“妹妹?”
没有看他,转身朝齐阁老道:“家父是何人自有陛下和百姓定夺,我等虽然只是晚辈,却也随爹爹学过不得在背后妄议他人,只是没想到这等简单的道理,位高权重的齐阁老您却不明白。今日是我兄长的生辰宴,齐阁老若是为我兄长贺喜而来,薛府大门敞开欢迎,可也不容许旁人挑灯拨火。”
她一字一句铿锵有力:“还请齐阁老谅解。”
齐阁老浑浊幽深的眼睛盯着她。
薛云妙头皮发麻,身躯绷得僵直,鼓起勇气直视那道目光。
冗长的寂静后,齐阁老一笑:“说的不错。”
屋内气氛沉闷。
没过多久,院外忽然一阵杂乱,女眷尖叫声夹在其中。
兄妹几人面面相觑,顾不上齐阁老,快步出去。
一群黑甲官兵将薛府团团围住,公子女眷们纷纷吓得躲到角落里。薛润神色凝重,一眼找到了被挤在边缘处的宁娇,心中不自觉松了口气。
领头之人乃是京城禁军首领,腰间配着两把长刀,黑眉浓须,气势迫人。见几人走出来,一看就知道是薛家的年轻主子们,不大敬重道:“在下禁军统领胡飒,奉陛下之名捉拿礼部尚书薛钊,还请各位公子小姐行个方便,在下也不至于太过暴力。”
“陛下怎么可能下令捉拿我爹?!”薛洄大惊,“圣旨呢!”
禁军统领手抬起,正是一道圣旨。
“小少爷,可要在下念一念这圣旨的内容?”他翻开圣旨,挑了几个关键的内容道,“礼部尚书薛钊,借用官职之便贪赃枉法,专利无厌,买卖官额,致使堂州县许复以两千金得参将……为官四十载,欺君罔上罪无可恕,乃令禁军统领捉拿归案,以待三法司协同问审。”
“在下说了这么多,几位应当听明白了吧?”
“你胡说!!”
薛洄怒不可遏,“我爹不会贪赃枉法,是有人污蔑他!”
一句惊醒梦中人,他猛地扭头看向堂内静心品茶的齐阁老。
“是你要害我爹!”
禁军统领懒得与一毛头少年多言,“把他们拿下!”
官兵立马一拥而上,薛云妙和薛润都不会武功,很快就被锢住双手。薛洄挣扎一番打伤两个官兵,凶狠地盯着其余人,颈部青筋暴起,手摁在腰间佩剑上。
千钧一发之际,廊下传来一句:“孽子给我住手!”
“爹?”
“爹!!”
所有目光朝廊下之人望去。
薛钊从几个孩子面前走过,停在禁军统领身前。
禁军统领稍微沉声:“尚书大人,可让在下久等。”
“我随你走,放过几个孩子。”
笑道:“那是自然,尚书大人肯配合,在下还何必动刀动枪呢。毕竟今天是个好日子,在下也不想扫了诸位的兴致。”
“爹?!”
“住口!”薛钊面色铁青地看向薛洄,“看看你都做了什么,我让你佩剑是保护你妹妹的,可你呢?把剑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