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薛洄面色发白,手从剑柄上脱落。
薛钊疲惫叹息,“胡大人,可否让我和小女儿再说最后一句话。”
胡飒拧眉,本是想拒绝,可心道一小妇人也出不了什么名堂,于是点头同意。
薛云妙被官兵反压着胳膊,看爹爹朝自己走来。
这一幕仿佛回到了前世,回到那一夜,那一场灭顶之灾。她气息发着抖,两只手被死死禁锢住,浑身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爹爹被捕,再之后听到的,就是他于闹市中被斩首,血流成河,百姓欢呼。
她明明做了那么多,明明努力走到现在,可为什么一切还是如前世一样?!
“云妙。”温柔的爹爹拍着她的肩膀,“别怕,爹爹很快就回来了。”
薛云妙泣不成声:“不要走…不要走……”
前世你也是这样说的,可那之后你却再也没回来过。
“都是云妙的错……我,我应该再努力一点的……对不起,”她艰难地挤出哽咽声,声音都在发颤,“对不起爹爹,是我的错……”
“不是的。”薛钊叹息,“其实爹知道,你已经做到很好了。”
指腹擦掉小女儿的泪水,轻声:“好好待在府里,他会来救你的。”
最后一句罢,薛钊转身随众官兵离开,如潮水拥挤而来,又如潮水滚滚逝去。
第76章 引蛇
偌大的薛府一瞬间人群散尽, 高朋满座在转瞬之间沦为人人避之不及的地界。薛云妙抱着哭得泣不成声的娘亲,一道道冷若冰霜的目光如万箭穿心过背脊。她死死撑着身躯,不肯低下头。
人情冷暖一如往昔, 从来不变。
“薛云妙……”
宁娇走近, 犹豫地停在几步之外。
薛云妙轻声:“宁小姐请回吧。”
“你干嘛呀…我……”她抿紧嘴唇, 向来最笨的人一时也不知道在这种情景下该说什么。半晌, 绞尽脑汁挤出一句:“你放心好了, 我回去就让祖父跟陛下求情,看在祖父的面子上, 陛下定会网开一面。”
“……”
没有揭穿她的天真,努力扯出笑容:“那就多谢宁小姐。”
薛府被禁卫军团团围住不许外人停留,宁娇被迫请出去,短短一盏茶的功夫, 院里只剩下薛家四人和一众奴仆,人人自危, 没人敢在这时候出声。
庭院灰暗而落败, 这样熟悉的场景, 薛云妙几乎喘不过气。
“该死!”薛洄一剑劈向石头,惊声尖锐刺耳,“该死!难道我们要眼睁睁看着爹被降罪吗?!”
薛润冷眼沉静:“那你想如何,在这里发疯就有用?”
少年一点即炸, 丢开剑疾步冲上去拽住衣领,青筋暴起, 怒喝:“总比你在这里说漂亮话好!你不也是官吗?!爹爹让你进翰林院不就是让你成为薛家的支柱?可你在干什么, 只会用你所谓的兄长身份来训斥我!你他妈有什么资格来评说我!至少我能拿着剑冲上去!”
“全府最没用的人是谁你扪心自问!薛洄, 从小到大你哪件事做成过,哪件事让爹爹夸赞过!”薛润反手拽住他的胳膊, 冰冷锋利的目光刺进少年身上,“我不阻止你,那我该眼睁睁看着你学武就为死在今天这种地方。”
少年牙关紧咬,浑身肌肉绷紧,一拳朝薛润颧骨揍过去。
闹声轰乱,两人瞬间扭打起来,一声声沉闷撞击实心到肉。下人们连忙上前拉开,薛母哭得越发哀痛,庭院灰暗而混乱。
“够了!”薛云妙大吼出声。
两人打得激烈凶猛,因这一声同时停下动作,脸上带着不同程度的淤青和鲜血。
“事到如今已经够乱了,非要在当下争辩吗?”她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躯,一字一字,沙哑极重,“你我都知道爹不会做出那些事,是有人要害他,那现在该做的是找出幕后真凶才对。”
薛洄顶着满是淤青的脸,偏过头:“薛府被围成这个鬼样子,我们能怎么办?现在就只有萧况逢能帮我们,但他今天来都没来,说不定他早就知道了,故意要跟我们撇清干系——”
“闭嘴!”大哥骤然打断。
“我哪里说错了,我……”他张嘴还想说话,然而下一刻看到薛云妙的表情,顿时哽住。
向来温柔坚韧的妹妹,脸色灰白黯淡,杏眸像坠入寒冰里没有任何温度。
“对不起……”薛洄立马道歉,“都是我胡说的,妹妹你别瞎想,萧况逢那么喜欢你,肯定不会抛下薛家的!”他急得扇自己巴掌,嘴角鲜血流得愈发猛烈。
“二哥,我相信他。”
薛洄怔住,手悬在空中。
“他不会抛下薛家的。”
“妹妹……”
“我先送娘回去。”她偏过头,打断了薛洄的话语,朝长兄微微点头,扶着薛母转身往里走。
剩下二人四目相对。
薛洄抿紧嘴唇,刚想说话,听见对面青年满含失望道:“薛洄,现在的你能做什么呢?”
薛洄:“…………”
*
将娘亲送回去照顾到睡下,已是天黑。
她回到屋内,正值夜雨敲窗,发出零落破碎的微响。春鸢不敢说话,静静地守在薛云妙身边。
看着自家小姐静静望着铜镜的模样,心里一阵酸苦,多希望她不如大声哭一顿,哭出来发泄了还更好些,可小姐现在却这般安静,明明那样瘦弱的人,肩膀薄薄一片似乎很容易压垮,却被迫地支撑起薛家。
“小姐……”春鸢渐渐哽咽,“您别强忍着,若是有什么,至少春鸢还在啊。”
“春鸢……”春鸢跪伏在她身前,两手抱着她的腰,声声呜咽哭起来。伸出手轻轻摸向少女的发髻:“我没事的,只是薛家大难,我必须要想办法度过这个困境。”
“可小姐您也才十八岁,为何就非要您来做呢?”
“……”
抬起春鸢的头,看着满面涕泗的少女,心里的压抑被冲散些许,勉强失笑道:“说不准,我已经活了很久呢?”
春鸢迷茫:“什么?”
“……”转过头藏起泛红的眼眶:“无事,就当我是胡话吧。”
话题没有再继续。
屋内烛火熄灭,春鸢悄悄退下。
薛云妙换下衣衫躺回冰凉的床内,伸手不见五指的昏暗里,听着斜风密雨绵绵传进。冷意钻进来,剥夺身躯仅有的温热,她用力抓紧胸口,将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仿佛这样才能感觉到微弱的安全感。
没有了任何人在场,她才敢松懈僵硬冰冷的身躯。床褥鼓起一团,在黑夜里颤抖。
她对春鸢说无论如何都会办法救出爹爹,可其实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了。本以为拥有改变命运的能力,可当真的走到这一天,她却还是和前世一样无力可笑。熟悉的绝望感成了最讽刺的东西,所谓重蹈覆辙的可怖,原来莫过于此。
脑海浮现起萧况逢的身影,她抱紧自己,泪水浸湿衣衫。
萧况逢……为什么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在呢?
呼——
狂风忽然卷动窗柩,猎猎作响。声音如雷震耳,薛云妙用力捂住耳朵,紧闭双眼。
床上一团颤抖地愈发剧烈。
这时借着昏暗的光线,墙上映起一道轮廓模糊的影子。那狂风声忽然停住,宛如从未发生般,诡异到勾起薛云妙从被褥里探出头去,脸上的眼泪还没擦干净,看到窗户不知何时被紧密关好了。
身子猝然一抖,恐惧涌上来。
她立马缩到墙角,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剪子,牢牢攥在胸前。随即轻手掀开被褥,贴墙走到窗户边。
漆黑的屋里看不到人。
她背靠着窗户,心跳如灼,紧张地几乎要从喉咙跳出来。
会是谁,禁卫军?还是刺客?
手背到身后,不动声色地打开窗户。春鸢就在隔壁房间,外面还有家丁奴仆,只要她喊一声外面的人就能立马冲进来。
不会有事,不会有事的……薛云妙努力安慰自己冷静,同时将门闩最后一点推出来。千钧一发之际迅速转身,张开大喊——一双手猛然覆盖住嘴巴,堵住全部声音,紧跟背脊贴上滚烫,一高大人影如天罩下结结实实将她圈住。
“唔唔唔!!”
怎么挣扎也挣不脱那人的力气,灵机一动,抬脚跟重重踩向那人的脚,可对方仍旧岿然不动。薛云妙直接张口咬上捂住那只手,犬齿深深陷进皮肉里,血腥味扑鼻而来的同时,身后人此时终于发出一声闷哼,动作松开。
她借机往后一撞,趁着缝隙转身将剪子抵在对方脖颈处。
“你是谁!”
抬眼往上,却骤而愣住。
宽大掌心握住她的手,将剪子略微上提,摁在最致命的地方。萧况逢眼里含着极淡的笑意,直直看她:“夫人要杀我吗?”
最不该出现在薛府的人,现在却堂而皇之地站在她屋里。连忙松开手:“怎么是你,外面都是官兵你怎么进来的?”
“那些人奈何不了我。”
真正能伤到他的另有其人。萧况逢举起手,手背上一道清晰可见的牙印,伤口往外争先恐后地溢着血珠。
薛云妙不好意思地抿唇:“……对不起…疼吗?”
本就白皙的脸越发楚楚动人。脸上还沾着尚未干的泪痕,眼底微肿,可见她私底下偷偷哭了多久。萧况逢注视着她,没有回答。薛云妙索性将他拉到榻边,从妆奁里翻出帕子,坐回身侧小心翼翼地擦血渍。
擦完后便去观察他的表情,却见他的注意力全在自己身上。
她知道自己现在是多狼狈的样子,不想让萧况逢看见,忍不住低下头,像个刺猬一样把自己藏起来。然而温热的指腹抚摸上她的脸颊,昏暗的光线中,青年却循序渐进地靠过来,隔着漆黑吻上她的额心。
那一刻,眼泪便滚了下来。
“是我来迟了,荔娘。”
吻顺着额心,落过湿润的眼眶,鼻尖,停留在唇畔上方,毫厘之差。
两人额头相贴,交换着彼此的气息:“害怕吗?”
她感觉到自己的身躯微微颤栗,几乎是从哭腔起挤出了一丝嗯声。
“不会有事了。”萧况逢摸着她的脸,低沉的声音总是充满强大的力量感,“相信我,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轻轻闭上眼,贴着他的胸膛,心跳声规律地传来,扑通、扑通,沉稳而又坚韧,将一切飘摇的风雨全部淹没覆盖。没有更多的动作,仅仅是这样,她心里那股惶恐不安的情绪就瞬间烟消云散。
她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想回抱住他。
青年倏地一顿,不着痕迹地摁住她的手腕,恰当提起话题:“那些禁卫军有没有对你动武?”
思绪自然地被拉到另一个地方,摇头:“没有,爹爹主动跟禁军统领走后他们就没有再为难薛府。”
说着,她语气急促肃静起来:“我知道要害爹的人是谁,是齐阁老,他今日专程来府内想来便是落井下石,买官一事肯定也和他有关。”
“我知道。”
一愣,“你知道?”
“几日前兵部查出有人买官,我一直在调查。”话间停滞片刻,“但查出买官幕后主谋……却是薛尚书。”
薛云妙瞳孔一缩,“怎么可能?!”
“先听我说,主谋虽是薛尚书,但却并非他所为,而是一直以来都有人以他的名义在办事。这个人你也见过,礼部左侍郎,罗勉。”
脑海浮现起罗勉此人,她猛地睁大眼。
她曾见过罗勉几次,对他的印象便是爹爹身边的狂热亲信,对爹爹极其尊敬,从不违逆,也是朝堂上极少数敢和齐阁老正面交锋之人。前世薛家落败后她化作鬼魂,还屡屡看见罗勉去探望娘亲。
怎么会是他?!
“当真是他?”萧况逢点头,毫无犹豫。
“那爹……知道吗?”
语气沉静:“薛尚书知道的并不比我晚。”
“他一直都知道礼部内有齐阁老的人,但从未想过会是身边的左膀右臂,直到不久前,罗勉说回家探亲。但这个时间离开京城太过突兀,薛尚书才怀疑到他身上。”
“那既然找到了主谋,那为何禁卫军还会逮捕爹爹?”问完这个问题,灵光一闪,忽然自己想明白了,眼睛发亮,“你们是想诱出齐阁老对吗?”
萧况逢莞尔,“是。若只将罪证递交陛下,齐阁老定会断尾求生,只有让他主动出来,才能一网打尽。”
疑惑:“可齐阁老如此谨慎,他不会轻易出来的。除非……他不得不出来。”
“如果罗勉失踪呢?”
罗勉不仅仅能够证明齐阁老买官贪污,更重要的是,吏部尚书竟能随意调动礼部之人,那兵部、刑部……其间难以想象。一旦皇帝知道此事,齐阁老就算有千张嘴,也绝抹不掉杀心。
“那现在要尽快找到罗勉,不然齐阁老定会抢先下手。”
“放心。”
“我已经派人看住他了。”
…………
西街尽头一间瓦房内,桌上油灯昏暗,两侧摆满柴火。一名官员打扮的男子被捆在木椅上,手脚麻绳束紧,浑身动弹不得。
有人拎着桶混了冰块的水进来,抬手“哗”一下。
“啊!!谁,谁泼我?!”
罗勉猛然惊醒,浑身哆嗦发抖,被水模糊的视线里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门前。他用力眨眼,视线逐渐清晰露出那人的相貌。
“你是……李宛童!”他用力挣扎,发现自己的双手双脚被紧紧捆住,心里一颤,当即明白过来情况,脸色赫然充斥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