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行伍,军校的粗粝,战争的残酷,让他看什么都不过尔尔,美军俱乐部或军地联谊社的女子从未让他心跳过。
那时候,他二十三岁,首次感受一见钟情的悸动……
烟雾朦胧,他披着戎装坐在深阔的椅子里,微闭着双眼,窗纱依旧在随风飞舞,背光使得他的脸庞轮廓朦胧模糊。
门口出现一声吃惊的呼叫时,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是仆佣上来打扫书房,看见屋中赫然有人失声尖叫着跑了。
跌跌撞撞的下楼声中,他从容地将手枪插进后腰,然后穿好外套、昂着头系好风纪扣。
走出空荡荡的别墅,外面是个响晴的春日,他看了看远山,然后向自己那辆吉普车走去,没有直接上车,而是在车旁站了一会儿,低头含着一枝烟,划着火柴点燃。有一阵风把他的额发吹乱了,他理正了才慢慢钻进车里。
留守的那位听差早在老婆的尖叫声中得知密室里的那位出来了,此时正飞快地奔向大门处去开锁,双手有些颤抖,吉普车开过来时还没有打开锁,车子就在身后静静地停着,他终于打开锁,把左扇铁门推开,又去推右扇铁门。
汽车缓缓从他身边经过,沿着广袤的山路蜿蜒而去,阳光折射在车玻璃上晃人眼,他和老婆心有余悸地目送,那车走到半山腰时忽然急刹车停在了那里,静静的,一动不动,听差和老婆的心提上了嗓子眼,然而那车停了一会后,继续开动,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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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丞银行天津分行办公室,黄春给三爷点上烟,有句话忍不住问出口:“三爷,您对戈亚民为何手下留情?”
三爷一时未答,似乎在一分一秒地留意着壁钟的走针声。
黄春以为他无心谈论这个话题,不料他沉默数秒忽然道:“焉知不是他对我手下留情了呢?”
过一时又说:“人啊,遇大事谨慎很重要,但大事中的有些环节却不得不靠“赌”!”
赌……黄春想起海东之前所说的关于人的第二种可能性,戈亚民的第二种可能性。
一派宁静。
“海东没有电话来吗?”正在闭目养神的三爷忽然问。
黄春说没有。
片刻后三爷又问:“从北平到天津,上午只有一趟车吧。”
黄春一怔,方才明白三爷这一上午频繁看表是什么原因,三爷一直在等,在等海东的第二种可能性,等海东追随而来。
黄春五味杂陈,想到此去经年,再也见不到没心没肺的傻海东,胸口也是沉甸甸说不上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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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东坐在师傅的小院里的石碾子上,几个年幼的弟子在日头下蹲马步,他笨,小时候师兄弟练这种基本功需要两三年,他却足足得要五六年,师傅不嫌弃他,背后再怎样叹气,见了他也只是摸摸他的头。
这就是他留下的原因,看看手表,三爷他们现在从天津出发了吗?哦不,不到时候,列车是今天下午三点多的,他伸手到裤袋里摸出四张票,票是前天打电话让在天津出差的周襄理买的,当时他还没有决定留下来,所以有他和未过门媳妇以及岳父母的四张。
他摩挲着这四张票根,心被狼掏了一般难受。
海潮忽然匆匆跑进来,脚步太快,以至于看见碾子上坐着的他后,像急刹车一样才刹住。
“东哥,西门音上哪了?”
海东说不知道,除了师傅谁都不能告诉。
“你甭瞒着我了,快说,上哪了?”
到底是海东,反应总是慢半拍,话都说完才意识到,海潮又不认识西门音,找西门音干嘛。
“你干嘛!”
林海潮急,但遇上愣师哥,不把话说清楚别指望他能自动猜利索。
原来,他刚才被弄到肃奸委员会了,特务把他盘问半天,他才知道自己那天所救的女孩竟然是苏明,但那个姓吴的特派员知道前后情形,当天他先是被姓吴的和姓戈的叫到茶楼问话,临走说自己要去吉市口胡同找苏明退亲,所以他当晚出现在那里没毛病,加上此前因为他和苏明的娃娃亲关系,特务是彻查过林家和他个人的,所有生活轨迹都表明不可能涉嫌苏韧案,而他们在学校的走访也表明他是出了名的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所以特务们最终以一场巧合做了结论。
但让林海潮留意的是,特务在这次问询中提到了西门音,他再笨也联想到什么了。苏明失踪的同时西门音和三爷也同时消失,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不仅他意识到了其中关联,中统特派员更是警铃大作,他们火速派人走访,得知方丞昨天夜里同一众男女乘火车去了天津,于是电话通知中统天津站,请他们调集人马尽快寻找方丞下落并进行严密监视。挂了电话,他带着北平这边的几个人作急往天津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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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丞中午在银行吃了便饭,因为三天前就定了今天的全天会议,上午开罢,下午两点钟继续开,一直到傍晚方休。
当然,这只是对外的交代,事实上,开到中途他将以临时有事为由,将会议交给分行经理去主持,而他则与黄春出发,在列车开动前一刻钟赶到车站与音音汇合。
但他没有告诉音音的是,这种计划能否顺利实施是取决于形势能否保持不变,一旦出现变数,他们便只能放弃该计划,启用第二种方案,而后者音音未必认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两点钟的时候,会议按时开始了,与此同时,西门音和西门太太明小四儿从英租界那座宅邸的后门出发前往车站,早上与他从北平同来的妇人和学生则堂而皇之地由前门坐车离开,前往十几公里之外的飞机场。
部署已算周密,然而还是出了变数。半个钟头后,黄春匆匆走进会议室,低声说:“三爷,借一步说话。”
方丞不漏痕迹地把会议交给分行经理,然后出来。
“三爷,中统那帮家伙追来了。”
时间有限,变数难控。“他们的主力会去飞机场,不过我们这里也会被蹲守。我们按兵不动,”方丞沉着吩咐道:“不要慌,按第二方案进行。”
所谓第二方案,即他和飞机场的那七位掩护音音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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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层积聚,一架飞机破空划过,伴随阵阵嗡鸣,不知将从天津去往哪里。
槐立发是在下火车的第一时间得到军统天津站的调查结果的:说方丞今早抵达天津后便到远丞银行天津分行开会,而与他同行而来的妇人和学生往机场去了,槐立发重点要截的是西门音和苏明,在事实不够明朗之前,他不能轻易动方丞。于是正如方丞预判那样,他带着主力人员迅速往飞机场赶去,留天津站的几位特务蹲守远丞银行监视方丞动向。
风驰电掣赶到飞机场,一下车便知中计了,一位老妇人不假、一个书卷气美人不假,一个俏生生少女不假、四个学生娃也不假,但他大爷的,全都不是他们要找的人!
“你们干嘛去?”吴问雄不甘心还是问出口。
美妇人说:“不干嘛,有人花钱请我们参观大飞机,给孩子们涨见识。”
槐立发暗骂一声妈的,此时赶回天津城里黄花菜都凉了!只能寄希望于盯梢方丞的那批人马。
他拔腿去飞机场值机办公室借用电话打给中统天津站:“抓方丞!要活的!”
此时再追西门音和苏明已经晚了,作为协助者,方丞不可能清白,说不定连好处都有一份,既如此,必须生擒了他问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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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老西站是一座德国古典主义哥特式建筑,红瓦坡顶、清水砌墙,老虎窗上嵌着带仙鹤的石顶,水磨石铸的外墙通体都是鲜红,旅人形色匆忙间也会为其驻足片刻,然而西门音毫无欣赏之意,她揽着小四儿坐在站房里,母亲在较远的检票口坐着,假装与他们不认识,明则伪装的更彻底,像那些等候夜车的贫寒旅客一般,把一条毯子对折,一半做褥一半做被,人躺在里边严严实实地埋着脑袋装睡。
她们按照原来计划,全副改装,也是为了避免意外发生,西门面部青肿,那些没见过她、靠带着照片来比对的人绝认不出她,但为了谨慎起见,但凡有人搭讪,她都用重庆口音对答。
西门努力伪装镇定,但钟楼响起两点半的钟声时,她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按约定方丞和黄春一刻钟后就该来了,但她心跳错乱,直觉十分不秒,只能不动声色地看向门口,希冀着那道身影的出现。
站房门口进来一个又瘦又小的少女,抱着一只小包袱朝站里张望,当看到她时,眼睛忽然一亮,西门心中一颤,这姑娘看着虽不可能是特务之流,但她并不觉得这是个不相干的人,于是不敢大意,低下头装作抚摸小四儿,不敢再随意张望。
而那位姑娘也没吭声,轻轻走过来,不声不响地临着她坐下了。 西门有点疑惑,时刻提防着。
远丞银行后门短巷内,黄春和黄胜正在突围,他们是林家班成员,与特务对敌不在话下,但叵耐敌人数量多,一拨一拨呈品字形包抄过来,眼见得时间一分分过去,黄春和黄胜一层层攻下来渐渐不敌,千钧一发之际,忽然后面横空出现两个白衣青年,话也不说一句,抬手就打、飞腿就踢,像两台动作统一的机器,左勾拳右飞腿,招招致命、步步紧逼,不是林家功夫还能是什么,不是海东海潮师兄弟又是谁。
他二人无需商议,动作齐刷刷地一致,放倒一层敌手后,分别擒住一人作为盾牌,防止敌人放枪,随即同时出脚,两记侧踹踢飞来者,再以左脚为轴心,身子一转,右脚扫在下一拨人脸上,又是当场放倒,一个个连哼一声都没有就栽倒在旁边的小平车上,破瓶子破罐稀里哗啦落了一地。
海潮是百年一遇的天赋型练家子,海东则是笨鸟苦练稳扎稳打的那一种,功夫上面都是高手,他们手上擒着‘人盾’,故而接下去全程用腿,不超过十秒钟放倒五个人,动作精彩绝伦,尤其当他们旋转侧踢的时候,那种白衣飘飘的样子,简直酷毙了!以至于楼上的银行员工连连惊呼。
一辆车飞驰而来,“快上车!”开车的是三爷,不能恋战,黄春率先跳上汽车,随即海潮海东和黄胜也钻进来。
车子向车站飞驰,方丞左臂受伤,靠右臂开车,随意问一句:“你背包袱干嘛?”
刚才他就看到海东肩上背着一只布包。
海东闷声道:“我跟你们出洋。”
方丞假惺惺道:“你这也是胡闹,你师父怎办,你媳妇怎办。”
“师父答应了,妞子她……跟我一起来了,先让她坐黄包车去车站了。”
机诡如方丞,这下才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
火车站,明在毯子里一秒一秒地数时间,距离开车只有二十分钟了,列车员已经开始大声地提示检票,明放松了警惕,加上尿急,便爬了起来,一边瞅了眼西门老师和更远处的西门婶婶,使眼色示意自己尿急,然后往外面去寻厕所。
刚走没几步,忽然迎面两个地痞模样的人色眯眯地跟上了,她没设防,当屁股忽然被摸了一把后冷不防尖叫了一声,下意识地反手就给了对方一巴掌,这一巴掌把那流氓打蒙了,另一个流氓一把抓住明的头发便往门上砸去。
西门一惊,拉着小四儿冲上去,拽住那人厉声道:“住手!”
“关你什么事,丑八怪!”
明的脑袋被猛地呼到门上,眼冒金星,但又不敢呼救,怕万一有特务,见西门老师忽然冲上来,将硬绷绷的坤包砸在流氓头上,她情急也张开十指去挠对方的脸,十指不行就上牙,她和西门老师均不吭声不叫唤,并且避免脸被其他人瞧见。
两个流氓忽然意识到什么,闹了这一阵,要是小丫头片子有家人早该露头了,敢情是个孤魂野鬼,他们来劲了,一脚踹倒西门音,拉起明便走。
西门太太老远看见人们围住叫喊什么,不放心走过来伸头去瞧,一看是女儿被打,急得再也顾不上什么人前避嫌,疯了一样一头撞上去,流氓没留神,嗡咚被撞倒在地,然而另一个火了,拔出腰间的匕首恐吓:“惜命的就别多管闲事,啊哟我操!”
这声叫是因为屁股刺拉拉一痛,回身见一个又瘦又小的女的,拿着做针线用的改锥,又怯又勇地瞠视着他。
说时迟那时快,西门音猛地抱住后腿把他绊倒了,这一变故,给了明脱身的机会,她眼疾脚快,跳上去骑在流氓身上没让他成功爬起,不讲什么武德,先发制人地把从八大胡同见识过的踢裆抠眼的下三滥手段悉数用上了。而西门太太和西门老师则压在另一个流氓身上,她们究竟做不出明的那些招数,眼见的要被流氓掀翻,那个又黄又瘦的女子扑上来挥着改锥又往流氓屁股上扎扎扎。
方丞一众进来时,看见四个女的毫无章法地蹂躏两个地痞流氓,连上去帮忙都不知该如何入手。
列车员检票的喊声再次响起。
流氓捂着屁股爬起,指着西门音骂道:“丑八怪,你等着!”
方丞登时恼火,一脚上去把那人踹飞了。
还想再补一下,黄春拉住说三爷算了,再不上车就开走了。
海东叫一声“妞子”,急切地上前,把手握改锥的女子浑身上下看了又看,确定她没有受伤后,护着她上了车。
众人刚刚赶到包厢,车门便关上了,海东半个身子趴在车窗外,红着眼圈道:“海潮,家里只有你了,甭顽皮,照顾好师傅,臭小子!”
海东哽咽,但海潮没有声音,他站在月台上,默默地看着苏明,苏明头发毛乱,心跳砰砰地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全没了刚才的骁勇。
列车发出‘呜’的一声响后,车体开始慢慢移动,林海潮的脚步随着列车的移动而移动,海东还在哽咽着嘱咐他照顾师傅,他充耳不闻,当列车加速后,他忽然跑起来,大声道:“苏明,我等你。”
明心中动荡,一个‘等’字对于别人来说可能只是随口一句的事情,但是对于义薄云天的林家人来说,却可能会是一生一世一辈子……
(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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