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仍不甘心。
“林景舟,我到底比她差在哪里?”
他沉默,寒风吹乱他的额前发丝,街边便利店照亮他的半边脸,另一半隐入夜色中。
“马真真。”
“没必要比来比去的,你很好。”
他说她很好,但她知道这是他惯会用的伪装。
林景舟的声音很轻,柔和得吹散了风,他说:“她也很好。”
“但她对我来说是独一无二的好。”
在波士顿与加州往返的一年里,无法重复的数据,夜以继日的实验,这样一贯被称为天之骄子的他陷入无限自我怀疑与折磨中。
在长期失眠的生活下,为了不浪费实验进度,他选择在深夜做实验,颠倒的作息带来的是恶性循环,与人交流接触更少,他更加封闭,把自己关在门内。
直到有一天,有人给了他昏暗密不通风的心开了一道小小的门缝,光透了进来,给了他打开门的勇气。
那个人还没来得及看清阴暗潮湿“屋子”里的人是谁,就转身离开。
但她永远是独一无二的开门人。
“林景舟,喜欢你很累。”
马真真闭了闭眼睛,强忍着泪水。她曾一以贯之的在林景舟面前丢弃少女自尊心,但她马真真,本就是一朵骄傲玫瑰。
她不允许在他面前留下眼泪。
她说:“我不要再喜欢你了。”
车来了,林景舟打开车门,临坐进车内,他低眸一笑,“好。”
那么恭喜你走出了关住自己的房门。
-
林景舟坐在开往南湖湾的车上,他开了点窗,凛冽寒风顺着窗缝吹散满身酒意。
事情大概是从周一开始变得不可控制。
他把佟霖的退让当作了一种对亲密关系不适的拒绝信号。
林景舟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操之过急。
隔着一层厚重的被子抱住她,浑身的肌肉都是紧绷的,即使把所有注意力集中在控制呼吸频率上,仍然不可控地起了生理反应。
怎么办?他只能落荒而逃。
周一晚上,佟霖与好友聚会,他独自坐在南湖湾,心里很乱,干脆回学校用实验麻痹自己。
加上这周真的很忙,事情多且繁杂,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周三下午。
他们在研究院走廊上狭路相逢,林景舟正要和佟霖打招呼,她已经运势要逃走。
她低头小声:“细胞要收了。”
只留下一个小跑的背影,小幅度跑动的时候实验服背后开叉的衣摆一动一动,像是nature受惊跑走后跳动的猫尾巴。
再后来,他从佟霖脸上读出了些患得患失的表情,他心中忍不住翘起尾巴,原来她也是在意他的。
他强装着镇定,假装无事发生,但是总忍不住,忍不住在看见她的背影时想摸摸柔软的后脑勺,控制不住想抱抱她。
于是偷偷看她,在细胞房的透明窗外,在她熟睡时,在食堂的另一角……
林景舟觉得好像在这场无声的较量中,他又要败下阵来。
酒醒了一大半,他把车窗摇了上去,车子飞速地驶过南湖。
如果他的视线多偏移一点,就能看见车窗外映出在南湖边散步的纤细背影。
……
佟霖本来已经走到了南湖湾楼下,却又缩回了脚步。
她内心期待回到家就能看到林景舟,又害怕期待落空。
于是她转身在天寒地冻的冬夜,绕着南湖漫无目的地走着,任凭思绪在空中飞散。
月色朦胧如水,清冷月光洒在冰冷的南湖湖面,佟霖的背影倒映在湖面,随后与月光相融,更显得冷清孤寂。
大概过了一小时,手机震动收回了注意力,她伸出手点开。
【田甜:师姐,学校论坛有一个有点奇怪帖子。】
【田甜:{A大“学术妲己”利用美色抢占他人科研助理职位}】
第32章 学术妲己
晚上九点。
天气预报显示今日夜间会出现雨夹雪, 室外温度已经降至零度以下,佟霖坐在南湖公园边的石凳上,路灯与月色倾洒在她纤弱的背影上。
此时公园内的人烟稀少, 如黑洞般的湖水与黑夜融为一体,漫天黑暗里淡淡出现了这个小身影,更显得落寞孤独。
“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 请稍后再拨……”
不断重复的机械女声传至佟霖冻得发僵的耳朵, 而寒夜里呼啸风声无限放大这种空洞寂静。
雨虽然停了,地面上的雨渍仍湿漉漉的。
A市的冬天就是如此,除却低温, 还有更加难捱的、入骨的湿冷。
她的眼神空洞无神, 静静地注视着手机屏幕由通话终止到变暗再到屏幕亮起。
脑海里回忆起方才田甜发来的帖子, 帖子本身内容故意做了模糊处理, 像是发帖人特意为了保护自己的个人信息给事件打的码。
主楼内容很简单, 一段话讲述了自己应聘学校某重点实验室科研助理落选经历。
拥有本校和专业方向优势的楼主却因为学术妲己与男友考核作弊而落选。
帖子最后还附上了一张照片,一男一女身穿白大褂的背影,女生低头在做实验,男生拿着记分册站在一旁。
照片是偷拍的, 角度却很刁钻, 甚至还拍出了男生眼中的几分柔情。
实话实说, 起初佟霖在看到帖子标题上一些“学术妲己”、“科研助理”等字眼时,内心是燃起了几分紧张和害怕的。
害怕这件事会和林景舟扯上关系。
害怕她会成为林景舟原本光明坦荡的科研路上一道扎眼的污点。
待确定照片里的女生是她后, 一颗悬吊着的心反而放了下来。
帖子内容与林景舟无关, 照片是在实验考核时拍摄的,照片里的另一个人是陆恒然。
也可以基本确定是发帖人因考核落选而颠三倒四。
子虚乌有的事情, 她不想搭理,但帖子底下一些指桑骂槐的评论依旧扎眼――
【中国学术圈已死, 这种女的就是靠着□□交易爬上去的咯,建议查查她的毕业论文。】
【惊呆。哪个实验室啊??胆子这么大??学校还不出面开除这对狗男女。】
【就一个科研助理的职位不至于吧?保持中立,持续关注。】
……
“有事?”电话那头响起佟母那不异于通讯公司机械女声的冰冷语调。
佟霖嘴唇微微翕动,大脑指令和行动因湿冷放缓,想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只好说:“没什么事。”
“那没什么事我就挂了,我都打算睡了,你也早点睡。”佟母好像都懒得应付,语气里只有不耐。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听说人在情绪低落的时候就是容易怀念家的温暖,但她选择给佟母打电话好像并不是一个正确的举动。
从苏南搬至南湖湾后,佟霖仍和佟母保持着一定联系,大多时候都是她主动,佟母不咸不淡地回复,交谈中佟母总要把话题点拐到林景舟身上。
渐渐地,两人交流联系越来越少。
直到佟霖成功录取科研助理,她满心欢喜地主动和佟母坦白她已经从长明药业辞职、以及畅想的职业规划。
百字长文,握住手机的手掌渐渐发汗,等来的却是佟母冷冰冰的回复――随便你。
轻描淡写的三个字,猝不及防地给佟霖泼了桶透心凉的冷水。
佟母再次不耐烦道:“不说我挂了啊,你下次用微信打电话,你真当这电话费不要钱啊。”
露在外面的手指已经僵硬到麻木,佟霖感觉不到冷,取而代之的是刺痛。
佟母的漠不关心比零下五度的低温和网络恶意评论都要更加刺痛心脏。
她想到帖子里那些大放厥词要开除她的人,有点幸灾乐祸地报复性回复:“如果我被开除了怎么办?”
在“随便你”的诅咒里成为一个糟糕透顶的人,是我对你最大的“诅咒”。
佟母语调放缓:“被开除什么?就你之前说的助理?”
“嗯。”
“开除就开除呗,我和你说林景舟是人才引进进的A大,学校是应该给配偶提供工作的。你不好意思我来和他说,把你调去行政岗啊,助理终归永远是助理,行政岗又是坐办公室又有地位,人家都是求着你办事……”
佟母顿了一秒,又继续补充:“还有人才引进的那笔钱你得找个机会抓住,男人手上不能有闲钱的。”
“我说的你有没有听?”
佟霖有点烦躁,“可是我这辈子也要像你一样指望着别人活吗?”
“佟霖,我指望什么了?是。你是可以不管不顾读博,然后和你爸爸一样五六年毕不了业,再重蹈佟春生的覆辙。”
“佟春生在美国快活那几年,我是怎么又当爹又当妈的把你拉扯到大吗?他可以故作清高对家里不管不顾,我可以吗?”
佟母的歇斯底里永远是这些陈词滥调,但佟母又一次赢了。
佟霖的脑袋像是装了个炸弹,感觉随时要炸开。
每次都是这样,用父亲的不作为来压制她,时刻提醒她姓佟,佟家这辈子都欠着佟母的,包括她。
“话我说到这了,你自己好自为之。”
电话被挂断,又一次不欢而散。
佟霖把脑袋全部埋进手里,冰冷的肌肤相互触碰渐渐滋生出点暖意。
寒风随意吹动发丝,她的知觉终于恢复。
啊,好冷。
佟霖自然地缩了缩脖子以寻求一点温暖,头埋得更深了点,但是这样的效果好像微乎其微。
一种从头至脚的寒冷带来的是锥心般的疼痛。
雪来,雪落。
从天而降的小雪籽落在佟霖散乱的发丝上、肩上、还有亮起又暗下的手机屏幕上。
佟霖低头静听雪落下的声音,那是一种清脆又极其微弱的声音,像是心脏裂缝的声音。
渐渐,漫天飞雪融进这夜色中,淹没黑夜的所有孤独和悲伤。
好冷,好想林景舟。
如果佟霖此时抬头,就能看见被放在石凳另一角的手机亮起,屏幕上的雪籽化为雨水。
雨水汇聚成雨滴,折射出屏幕上的内容。
【Lin:佟霖,你在哪?】
-
岛台上的车钥匙不在说明佟霖还未到家,站在玄关处的林景舟此时内心竟然有点庆幸。
因为他还没有想好要如何面对佟霖。
晚上九点整,语音智能音箱移动播报――今夜雨夹雪转小雪,路上行人……
手机震动,靠在沙发上假寐的林景舟立刻抬手查阅消息。
【马真真:我要删了你。】
林景舟笑容在脸上僵住,把手机随意丢在了沙发上,他站起身在客厅来回踱步,嘴角紧绷。
时至九点二十。
不知是今日喝了酒的缘故,整个人心神不宁的,他给佟霖好友余菲打去电话,仍是不知所踪。
她去哪里了?
回苏南了吗?还会回南湖湾吗?
思绪纷乱,一想到佟霖可能再也不回来,林景舟再也坐不住了,捞起外套正打算往外走。
门锁转动,门外是有些失魂落魄的佟霖。
“你……”
“你……”
尴尬的气氛在两个人之间流动。
佟霖怔怔地抬眸看他,像是个破败的洋娃娃。
所有想要质问的话都被吞进肚子里,林景舟于心不忍:“冷不冷,我给你放好了洗澡水,先去洗澡,别病了。”
室内暖气很足,佟霖渐渐恢复知觉,她钝钝地点了点头,如同行尸走肉般从林景舟身旁走过。
“谢谢。”
佟霖有点想哭,眼圈在超过林景舟半个身位后开始泛红。
他总是这样,温温柔柔地站在那里等你,真的真的好想抱住他,一定很暖和吧。
两人擦肩而过时,佟霖嘴唇翕动,想问的东西有很多,但又问不出口。
比如你和马真真的关系到底是什么?
这样的话没必要问出来,林景舟曾在饭桌上主动回怼师母,本是大不敬的事,他还是这样做了,为的就是给佟霖不顾一切走向他的安全感。
但是她好像要失约了。
像他和马真真这种不费吹灰之力就活得耀眼的人,她用尽全力努力追着,但永远够不上。
比如你也觉得女生这辈子就应该守着家庭过一生吗?安分守己地做一朵不会独立的菟丝花。
林景舟不是这样的人,田甜和她提及过她是他们组最后一个转导师的学生。
原因无他,仅仅因为田甜是个女生。
但林景舟没有,宋宁问是女生也没有关系吗?他反问这有什么关系吗?
好像是的。
实验结果不会因为性别差异而有差异,sci审稿人不会因为性别就拒稿。
可大部分课题组在招生的时候仍优先招生男生,美其名曰男生力气大不怕吃苦。这不过是男人替男人抢占社会资源的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林景舟不是这样的人,自然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佟霖单薄的背影缓慢地朝卧室移动,冬天衣服笨重,更显得她形单影只。
她好像瘦了,他想伸手抱抱她。
林景舟声音低哑,语气里更多的是无可奈何:“不用谢。”
我们之间不用说谢谢的。
林景舟还是收回了手,欲言又止地目送佟霖走进了主卧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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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妲己事件发酵的第二天,PI汇报倒计时最后两天。
正值期末考试,A大校园内网首页飘着已毕业学长学姐整理的各类专业课重点,学术妲己讨伐贴起初并没有受到多大的关注,只有零星不太友好的评论。
直到昨夜,经过无名小号锲而不舍地顶帖后,帖子成功霸占了内网首页。
甚至有眼尖的人扒出照片窗户里的位置正对学则湖和西南门。
坐观整个苏北校区,能拥有这个绝佳地理位置的也只有集全校资源的转化院了。
更有好事者要求楼主曝光学术妲己事件的主人公真实姓名,一时间帖子热度居高不下。
此时一食堂内。
田甜正低头奋战,修长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舞,面前的冷面是一口没动。
佟霖敲了敲饭桌,提醒对面的人,“你还吃不吃,等会要给六十只小鼠给药呢。”
“啊!靠!我的内网号被封了!”
A大内网虽然没有强实名制,但一个学号只能注册一个账号,这意味着田甜唯一一个维护佟霖的方式也不见了。
伴随着田甜的一声怒嚎,她终于抬起头来,可怜巴巴地看着佟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