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霖的性格算不上包子,但她始终觉得没必要对不知情的当事人迁怒。
“师姐,你是在忙校庆的事情吗?”佟霖瞥见马真真身着正红色端庄晚礼裙,颈脖上搭配一条饱满圆润的珍珠项链,妆容精致正式,便友善地挑起话头。
“对的,今天典礼主持人临时有事,我替她上场。”马真真将额前碎发拨弄至耳后,冲佟霖莞尔一笑。
“师姐,好厉害。”
佟霖由衷赞美,她自幼被佟母约束着长大,很是羡慕这样不吝于在大众面前展示自己的人,无论男女,很显然马真真就是这类人。
恰时二楼已到,电梯门缓缓打开,俩人的对话因门口的高大黑影戛然而止。
佟霖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何人,就听见马真真惊叹:“景舟,你怎么在这?”
结束通话的林景舟正巧放下手机,朝电梯里看去,视线最后飘向佟霖。
林景舟没有回答马真真的询问,而是带有不确定的语气问道:
“佟霖?”
他还不至于没有认出佟霖,只是不解她为何出现在这里。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佟霖手里的大包小包,心下已了然,李国强的办公室近日搬迁至苏北校区,佟霖大概率是来拜访导师的。
林景舟伸出手挡住电梯门,与正迈出电梯的马真真擦肩而过,朝电梯里走去。
“来找李老师的?我送你到办公室门口。”
佟霖摇头:“不用了!”
“典礼马上开始了!”
佟霖与马真真异口同声,话音落下,一时间竟有种窒息般的尴尬。
“没关系的,我的演讲排在第四位,至少还有半个小时,时间绰绰有余。”林景舟挑眉,像是在告知马真真,更像是向佟霖解释。
随后林景舟抬眸看向佟霖,嘴角勾起,反问道:“药剂学办公室在C区,而这里是A区,学知楼内部就像个迷宫,你确定你能找到?”
林景舟只点出佟霖的处境,按下关门键,便伸手示意接过佟霖手里的大袋礼盒,不给她拒绝的余地。
佟霖的手臂早就发酸,她还没反应过来,嘴比脑子快,连忙道谢。
四层电梯很快就到,佟霖像昨晚一样不紧不慢地跟在林景舟身后,但林景舟不似昨天的淡漠,饶有兴致地对佟霖介绍:
“这边A区是药理实验室,B区是药分实验室,C区药剂,D区药化。如果想直达C区最好从东南角的电梯上来,不过学识楼太大了,你第一次来新校区确实容易迷路。”
林景舟顿了顿,嘴唇轻抿,“我刚读研的时候根本记不住鼠房的位置,全靠小鼠体味寻人的。”
佟霖不由得回忆起硕士期间与动物实验相爱相杀的时光,嘴角不经意地弯了弯。
其实她对林景舟并不抵触,只是两个人相处时间太短,了解太少,身份却太过暧昧。
“材料学也要做动物实验吗?”佟霖下意识反问。
她又觉得自己的话里带有歧义,摸摸鼻子接着说,“我的意思是动物实验好像是生物类专业做的更多点。”
“我的课题方向偏生物材料,材料学理论要想应用到生物医药领域,还是先要在活生物体内进行在体实验。”林景舟提及自己的课题,耐心解释,“近年来生物材料交叉学科也是个大热方向。”
“大热方向?”佟霖小声嘀咕。
“生化环材,四大天坑”,难道这句话在她毕业两年后就不成立了?
林景舟嗓音里隐约有着笑意,顺着佟霖的话补充:“冷门专业之首材料学的大热方向。”
佟霖抢答:“第二冷门,药学。”
“第三,生物学。”
天坑专业的学生总是能在自嘲时引起共鸣,林景舟的笑意转移到脸上,就连佟霖也忘却俩人相处的尴尬,嘴角翘起一个自己也未察觉的弧度。
佟霖抬眼仰视,早九的阳光穿过透明顶棚倾泻在走廊上,身着黑色西装的林景舟逆光站在走廊中间,耀眼阳光照在他身后变成了淡淡的柔和的朦胧光晕。
丁达尔效应出现的这一刻使光有变得具象,四下飞舞的灰尘闪烁着光芒,冬季漫暖的阳光与冷冽的温度得到完美中和。
佟霖出了神,未曾想正与林景舟眼神交汇,她瞳孔骤然一缩,惊觉自己的唐突,像个骤然发觉猎人的小兔子般恂恂收回眼神。
林景舟无视佟霖的慌不择路,目光停留在佟霖胸前的胸针,眸中闪过一种难以名状的浪潮。
他停下脚步,拿出口袋里的证件刷开C区大门,伸出手抵住门框。
“正对门的PI实验室就是了。”
“谢谢。”佟霖跨过门禁接过林景舟手里的礼盒,又不想显得敷衍,她歪了歪脑袋,补充道,“演讲加油。”
林景舟本打算就这样转身离开,听见佟霖的话,他忍不住内心的冲动。即使他知道这样的话,对于他们俩现在的关系是逾矩的、越轨的。
“所以……你想来看我的演讲吗?”
林景舟的声音淡淡的,尾音却带有一种期盼与克制。
佟霖感觉到有一把火正在灼烧自己的皮肤,她不敢直视林景舟,不知所措地转动眼珠,试图回避问题。
“替我向李老师问好。”林景舟自知破格,收回挡住大门的手。
佟霖来不及应答他,门关上的霎那,两个人眼神再次隔着玻璃门交汇。
而后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机响起,佟霖就像抓住救星似的,急忙收回眼神。
余菲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异常焦急:“李老头办公室在哪个区啊?”
“在C区,你别走错了,从东南角上来。”
“好家伙儿,太阳打西边起了,你竟然还能分得清东西南北。”
佟霖心下一虚,自小路痴的她心里明白没有林景舟的帮助,自是不可能在偌大的学知楼如鱼得水的。
她慌忙挂断电话,再次抬眼望去,玻璃门外的长廊上只剩阳光孤寂的洒落一地。
-
佟霖敲开办公室的门的时候,李国强正靠在躺椅上打盹。
门没锁。
佟霖在门口放下礼盒,弯腰捡起地上的一支钢笔,悄无声息地走进办公室。
大致扫了一眼,新房间旧家具,中央空调暖风十足,桌上是成堆的文件,地上随意堆放了还未来得及整理的纸箱,杂乱随意,是李国强的一贯风格。
她不忍叫醒导师,正打算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下时,李国强睁开了双眼。
“什么时候来的?”李国强戴上桌上的老花眼镜,走到办公桌前装模作样地继续改作业。
佟霖连忙起身,“就在刚刚,李老师我吵醒你了?”
“没有,我没睡。”李老头嘴硬道,“余菲那小子呢?”
余菲沉迷二次元脑回路跳脱,在研一入学前两天突发奇想剃了个寸头,被前来帮忙搬行李的陆师兄喊成了师弟。实验室的人口口相传,久而久之便成了余菲的外号。
说来余菲这个寸头也替佟霖挡了不少烂桃花,刚入学那会课题组的人都以为她俩是一对,这让一些心思涌动的师兄望而却步。
“她去停车啦。”佟霖指了指门口的礼盒,“这是我俩准备的乔迁礼物,祝您乔迁大吉,年年发高分,月月有项目。”
李国强是个开明的导师,他乐意追寻年轻人潮流,与大家打成一片,组内也不似其他课题组般勾心斗角。
是以佟霖的研究生三年过得还算不错。
“还算有点良心,知道要来看导师。”李国强傲娇地瞥了一眼门口,心里明明乐开了花,却依旧冷哼一声。
“哎呀,这不是疫情反复,学校门禁又管得严嘛。”
这算得上是佟霖毕业后第一次来看望李国强,与余菲曾几次约定最后都不了了之。原因无他,一是学校疫情管控严格、申请入校程序繁琐,二是工作繁忙焦心、不愿打扰校园这块净土。
佟霖缩了缩脖子,终归是自己理亏,干脆起身整理地上的文件。
李国强啧吧了口茶叶末,“你母亲身体最近可好?”
“挺好的,还是些老毛病。”
“代我向你母亲问好。”
佟霖站起身来,捡起的文件归置于茶几上,不由想起刚才林景舟也让她代问好,李国强并不知她与林景舟的关系,贸然提及,解释起来又是没完没了,佟霖决定按下不表。
“好的,李老师。”
李国强站在窗边,拉开百叶窗,历经昨夜暴雨的初冬阳光大好,大片洒落满间屋子。
“哎……这个天气就是容易想到老佟,”他不由感叹:“要是佟师兄还在世上……”
佟霖收回整理文件的手,眼神骤然黯淡几分,家中与佟母相处时二人总会有意无意的避开这个心结,她已经很久没有听人提及过与他相关的一切。
佟霖甚至有时候在消极地胡思乱想,他真的来过吗?
床底封闭已久的童年相册是他曾存在过的证据。
那他会后悔吗?
第6章 遗憾
“小霖,有个事情还是需要告知你。”
话已至此,站在窗边的李国强深吸一口气,小心斟酌措辞,缓缓开口道:“近年国家特别重视基础医学研究与临床治疗紧密连接,所以学校新筹备的转化研究院的预备项目里――你父亲生前研究的课题也在其中。”
话音落下,一时间办公室里只有墙壁上挂钟走表哒哒声,李国强甚至有点拿不准告知佟霖这个决定是否正确。
他掏出口袋里的打火机,点了根烟。
佟霖的手指不自觉握紧成拳,她有点慌乱无措地试图消化这个消息。
时间静止了几秒,她才勉强地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
“挺好的,挺好的,要是爸爸知道的话,他一定会很开心。”
李国强看着神色空洞的佟霖,还是不免有些心疼:“小霖啊,那你开心吗?你当初是真的不想读博吗?”
佟霖神色一怔,声音不自觉地颤抖:“李老师,我家里的情况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你父亲的意外去世对你妈妈、还有你的打击都特别大,但斯人已逝,人这一生总不能困在过去,你妈妈不能跨过去的坎,你就替她跨过去。”
李国强的声音里带了几分遗憾与惋惜,他轻轻拍了拍佟霖的后背,唏嘘道:“而且当初的硕士课题,难道你心里没有遗憾吗?”
佟霖沉默。
佟春生离世那年,佟霖正在波士顿某实验中心做交换生,常年冬季大雪的波士顿却在她接到电话的那天阳光明媚,而她无心享受阳光的馈赠,匆匆挂断电话,义无反顾地飞回国内。佟春生一生竭尽心力,但老天并没有眷顾他,在长达两个月的病榻缠绵后,于这座春城的春天永别。
生于阳春,逝于阳春。
佟霖一边照顾伤心过度的母亲,一边处理佟春生的身后事,然后在她刚踏上返回波士顿的飞机,佟母终是承受不住病倒,佟霖无奈下草草结束课题,暂别波士顿返回A市,至此一直留在佟母身边。
李国强确实没说错,每每想到这个完成了百分之八十的课题,佟霖心里还是会有几分惋惜。
她不止一次幻想过,如果父亲没有突遭意外,她的人生轨迹是否会有反转,她可能实验顺利结题,获得留在波士顿读博的机会。
但是在步入社会后,现实包裹着所有遗憾与不甘随风而去,她需要面对的是早八的地铁高峰、无休止的加班、以及柴米油盐酱醋茶,她已不知不觉成为了自己最厌恶的世俗人。
而在实验台前心无旁骛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这是学校今年的博士招生简章,你先拿回去看看。”
一辈子与无数学生打交道的李国强早就瞧出佟霖的动摇,他拿起桌上的宣传单递给佟霖,“陆恒然明年也要去转化医学院做博后,你要是申博成功,你们是兄妹也能做个伴。”
佟霖接过招生单,道谢的话还没有说出口,门口传来一道撒娇的声音。
“我也要。”
“偏心的李老头,你又偷偷塞给佟霖什么?”
余菲瘪着嘴走进门来,装作生气的样子,身后还跟着人高马大的陆恒然。
佟霖对着身后的陆恒然点了点头,两个人无声地打了个招呼。
“你这小鬼,”李国强将烟头按在烟灰缸里,冷哼一声,语气里却带了几分宠溺,“想要多少给你多少,十张够不够?”
余菲瞥了眼桌上的招生简章,心下了然,做出头疼的动作,“算了,我不是搞科研的料子,读博这种好事还是留给佟霖吧。”
李国强打量了办公室内的人,像是数了数人头,“行了,人都到齐了,带你们去楼下见见世面。”
-
林景舟刚进电梯的时候又接到了孟鹤恩的催促电话。
“你搁哪呢?我把二楼都翻遍了也没瞅见你人啊?”电话那头的孟二少爷一副着急上火的模样。
孟鹤恩的声音穿透电梯门,林景舟干脆挂断电话,待电梯门一开,瞧见孟鹤恩的背影,才慢悠悠地开口:“走吧。”
被莫名其妙挂断电话的孟鹤恩起床气刚要发作,耳边却响起熟悉的声音。
他转头见到林景舟本人就瞬间没了脾气,拿起秘书南星手里的各色领带,转身朝电梯口走去。
“你帮我看看是这条深蓝色领带合适还是这条棕红色的?”
林景舟完全没搭理他,瞥了眼站在一旁的南星,瞅见她略吃力地拿着文件与电脑,另一只手还拎着刚熨好的西装。
“人家到底是你的秘书,还是私人助理?”林景舟皱眉,转身对南星嘱咐,“别惯着他,这点东西让他自己拿。”
南星低眉垂眼,小声道:“我可以的,林老师。”
“得了吧,这可是孟毅专门派来监视我的,使唤一下又不掉块肉。”
长兄如父,提及孟毅的名字,孟鹤恩还是有些心里犯怵,极不情愿地接过南星手里的电脑,又把领带丢给她。
南星的头埋得更低了些。
林景舟懒得掺和孟家家事,转身朝报告厅后台走去,“长明怎么派你过来了?”
“我也瞅着纳闷呢?我说你们A大也太敬业,这仪式就非得安排在非工作日?大周末也不让人好好休息。”
孟鹤恩一边换了另一条领带,一边紧跟其后。
他一大早就在长兄孟毅的眼皮子底下被南星开车接来苏北校区,代表孟毅出席今天的校庆仪式暨A大与长明药业校企科研项目合作协议的签署。
一贯懒散,不接触公司核心业务的孟二公子浑身不自在。
报告厅内市领导刚结束一番长篇大论,台下掌声轰鸣,恰巧马真真上台报幕,肩平腰细,婀娜身材,光是背影就足够令人惊艳。
孟鹤恩见状起床气瞬间清醒,笑得一脸贱兮兮,“呦,那不是你那个青梅竹马吗?”
林景舟挑眉,扯了扯嘴角,往外丢出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