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晓雯感叹道:“你祁霁师姐现在忙得要命,二十四小时陪护孟老爷子,昨晚好不容易把她拽出来,今早又赶回别墅了,Grace就我和孟家帮忙带带,还好Grace乖,好带。”
闻晓雯的视线落在山坡下带着Grace和小鸣玩抢椅子游戏的南星,孩童的开怀大笑传入耳内。
她虽然对长明药业集团内部情况不太了解,但也知晓南星是孟鹤恩的私人秘书,低声八卦,“说来我也觉得奇怪,不是说孟家两兄弟反目成仇吗?祁霁还敢让小孟总的人把帮忙带孩子。”
“孟毅大哥和……”
佟霖一时没懂祁霁师姐与孟家两兄弟的关系,视线还没来得及收回,她呢喃道。
作为讨论对象的人总是会察觉到,孟毅稍一偏头,先注意到了山坡上的佟霖一行人,佟霖不期然撞进孟毅蓝色的眼眸。
孟毅主动颔首打招呼,随即一行人都顺势转头。
基本上都是熟悉的面庞,大部分都是佟霖曾在长明药业发展史手册上见过的高管们。
有些人甚至没有打过照面,也必然不可能知晓佟霖这个已经离职的小哈,在此刻却像是老友重逢,一一含着笑主动和她打招呼,眼神里却难免带了些探寻警觉的意味。
林景舟也匿于其中。
他的凛冽眼神假意游离,最后才微微定住,快速交换眼神,淡淡地冲她一笑,再不露神色地偏过头去和一旁的宋宁窃窃私语。
是普通熟人间的打招呼,简单且疏离。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眼神对视,也被佟霖解析出一些众目睽睽下的偷情,刺激感像是骤然倾盆的暴雨,浑身酥麻成灾。
她赶忙低头品鉴闻晓雯倾情推荐的红茶,红茶柔和的苦涩在口腔里绽开,抓住了她所有的注意力,余光里却在留心斜后方林景舟的动作。
就看见林景舟在闲谈中状似无意地放下鱼竿,正低头取出手机打字。
红茶余韵还在持续回甘,佟霖的口袋里果不其然传来了一阵震动,【Lin:好看。】
看上去回复的是佟霖拍下的那张红色山茶花照片。
佟霖忍不住努努嘴,手指在屏幕上跳跃。
【lin:说的是花还是人?】
林景舟回得很快,仅仅两个字占据了佟霖整个心腔。
【Lin:秘密。】
一个人的秘密是酸酸涩涩的秘果,两个人的秘密是腻到粘牙的甜蜜。
佟霖的嘴角翘得老高,接着就收到了闻晓雯的调侃,“师妹,最近看起来过得不错。笑得一脸不值钱的样子,一看就是被爱情滋润了。”
佟霖皱皱鼻头,揉揉笑得僵硬的脸颊,试图压抑住不断上扬的嘴角弧度,笑意却从语调中跑了出来。
她掩唇,眼睛亮晶晶,“我有吗?”
在得到天幕底下所有人的确切回复与揶揄打趣后,一群人笑作一团。
“到底什么时候把拐走我这么漂亮师妹的男人带出来看看?”
佟霖还没有想好要如何公开关系,打算先卖个官司。
她再抿了口红茶,目光狡黠,“马上啦。”
“切,你和景舟两个人都是这样,永远马上马上,不愧是师出同门,”闻晓雯吐槽,随后故作惆怅,“我本来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现在看来也没有必要了。”
胃口被钓得老高,佟霖抱住闻晓雯的手臂不放,故作撒娇,“什么嘛,什么嘛。”
“之前我不知道你在景舟那里做科研助理,师妹,你是想gap一年去读博?”
得到了佟霖点头回应后,闻晓雯长舒一口气,“你还记得在波士顿研究中心,当时的六楼实验室有个看起来很古怪的老头吗?”
“就那个一年四季都穿着一件的蓝色马甲,戴着黑色羊毛贝雷帽的药学老教授。”
大脑深处的记忆被加了朦胧滤镜,佟霖怔住几秒,“好像有点印象……”
“老教授去年因新冠去世,他们实验室错过了博士招生,现在新老板接手实验室,迫切需要一个能提前进组工作的博士。”
“其实就是承诺做半年RA后直接进组,而且就是做的药物涂层球囊方向。”
陆恒然适时插话:“那岂不就是师妹做的课题方向。”
佟霖眨眨眼,不敢置信道:“真的吗?”
起初她并没有反应过来老教授的身份,闻晓雯师姐提及药物涂层球囊,记忆就像是滚雪球般袭来。
老教授的课题组算得上是DCB的开山鼻祖,一直致力于突破DCB在介入治疗的临床应用。佟霖在研究中心交换期间还曾旁听老教授的Teacher Forum(博导论坛),她的综述里也曾多次引用老教授的文章。
“什么时候质疑我的消息渠道了?”
闻晓雯眼里漫笑,又接着说:“说真的,我真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机会。不是说国内实验室条件不好。你想想,A大在国内也就是个比较靠前的985,QS排名怎么能和研究中心比?更别说海外博士文凭对科研人员来说就是一个敲门砖。”
闻晓雯再次强调:“出国读博是意味着要放弃很多东西,但这个机会真的来之不易,师妹你好好考虑一下。”
闻晓雯的声音静止在夹在着春意的寒风里,佟霖嘴角的笑意被凛风冻得僵住。
坡下传来阵阵欢呼声。
近50cm的超大鲈鱼在长鱼竿上来回跳动挣扎,林景舟不慌不忙地站定在原处,手臂收紧用力,冲锋衣褶皱里映出他紧绷的肌肉线条。
他轻而易举地吸引了所有的视线。
宋宁羡慕的目光快掉进鱼桶里,“师弟,运气爆棚啊。”
“你懂什么,这是实力与运气兼得。”有人反驳。
旁边一群人精跟着附和,“真不愧是林教授,学术和休闲两手抓啊。”
闻晓雯冲着山下的人笑着喊道:“宋宁,你怎么回事,还不如景舟。”
“新手buff,新手buff 。”
林景舟莞尔一笑,随后拎着巨大的鲈鱼,丢进鱼桶里,有点懒散地斜睇着佟霖。
佟霖错愣的目光与林景舟对上,他们的视线隔着人群、隔着帐篷在此刻交融,耳畔的笑声似是在婚礼现场为新人欢呼鼓舞。
小插曲一过,闻晓雯重新坐回折叠椅上,她看出佟霖的低沉情绪,“怎么啦,舍不得你家那位?”
“师姐,我会好好考虑的,谢谢你。”佟霖垂眸应道,她吸了下鼻子,试图赶走酸涩情绪,“但我也实话实说,是有一点。”
闻晓雯安慰道:“其实我当初研究生刚毕业的时候,你宋宁师兄没什么大志向,他家里人安排我们俩留校当个讲师,并且催我们结婚,我就说结婚可以,但是我要出国读博。”
一直坐在一旁不坑声的田甜不禁想到她与苏牧,忍不住问:“闻师母,可是出国读博一分别就是三年,听说好多人都熬不过这三年。”
“是的,做这个决定是很难,”闻晓雯微顿了下,又反问道,“但是三年都熬不过的人还有必要托付终身吗?”
“所以我最不后悔的事情就是决定去波士顿留学。你说我自私也好,利己主义也罢,我们女孩就是要记住,永远不要做男人的附庸品。我们要做的是成为让他们追逐的人,而不是追逐他们的人。人的目光是朝前看的,他们看不到跟在后面的人。”
即使婚姻幸福美满,闻晓雯依旧坚信,相信男人无异于赌博,她宁愿把赌资投掷在自己身上。
田甜托住腮帮,好奇问:“那后来呢。”
结果显而易见。
闻晓雯笑笑,眼眸在阳光下闪烁,“我是个好运的赌徒。”
田甜咬住橙汁的吸管,“好羡慕哦。”
闻晓雯又转头对佟霖说:“师妹,我不强求别人做任何决定,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慎重考虑。”
下一秒,置于折叠桌上的手机震动一声,又藏匿于笑闹声中。
不用点开也知道是林景舟传来的消息,可能是炫耀自己钓到了大鱼,也可能是询问她要不要一起吃午饭。
佟霖没有打开手机。
太无解了。
一边是坠入冬夜的温柔乡,留恋,甜蜜;一边是朝着旷野方向的未来,迷茫,酸苦。
酸甜交织,胸腔被塞满各种情绪,堵得人焦躁不安。
她想问问林景舟,如果是他,他该如何抉择。
安静了会,巨大白色天幕底下的所有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佟霖想伸手拿起手机,却陡然被一连串声音打断。
物品掉落水库的扑通声、女人急促的呼救声、小孩号啕大哭声……
各种声音激烈碰撞在一起,像是骤然被打破的玻璃,尖锐刺耳如碎片棱角。
“有小孩落水了,有小孩落水了。”坡下有人焦急大喊。
心一空,耳边又传来接连不断的入水声,佟霖再抬头望向林景舟的折叠椅时,黑色冲锋衣的笔直身影早就消失在视线里。
涟漪不断泛起扑腾的水面是他留下的痕迹,山坡上的人面面相觑。
坡下乱作一团,宋宁抱紧安慰受到惊吓的小鸣,岸上一些高管望着林景舟和孟毅消失的身影惊慌失措。
他们不懂孟总和林教授为什么会对一个小孩的落水如此紧张,但犹豫了片刻也脱下外套扑腾跳入水中。
懂水的人都知道,救人只需要少数几人,多了就是添乱,什么下水救人,不过是公司高管向孟毅递的投名状。
而佟霖几乎是俯冲下山坡,惯性作用迫使她撞翻林景舟的折叠椅,冲锋衣外套坠落在地,手机、marker笔、便利贴洒落一地。
她被孟鹤恩拦在岸边,视线紧紧盯着水面。
少倾,熟悉的脑袋出现在视野里,黑而柔顺的头发被水浸湿,林景舟怀里抱着胡乱挣扎的Grace,他的胳膊被死死拽住,只能喘着气拼命向岸边游着。
佟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呼吸极度困难。
并不是那种外力作用下的窒息,而是从咽、喉至上呼吸道,再至肺部,一种从内到外的肌肉紧缩,呼吸道逐渐绞死变窄,呼吸渐渐不畅。
孟毅替他接过怀里的Grace,一行人上了岸,紧赶慢赶给Grace做着人工呼吸。
林景舟还在水库里艰难且缓慢地游着,佟霖和孟鹤恩拼尽全力伸出手给他接力。
上了岸,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Grace身上,他就独自坐在岸边,张开大口喘着气。
全身被湖水浸透,水泥地上全是他身上滴下的水渍。
佟霖有一瞬间的鼻子酸涩,她颤抖的手抚上林景舟惨白的脸颊,声音带着强忍的哭腔。
“你的额头流血了。”
“嗯。”
在冰冷的水中浸泡的十分钟里,林景舟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他喘着气,用气声回:“是不是吓着你了?”
佟霖眼眶浸着泪,拼命摇头,作势要脱下自己的棉外套,“你冷不冷,你先穿上。”
“我没事。”林景舟笑着摇头,下一瞬,他的视线骤然模糊,高大身体就重重栽在佟霖身上。
“景舟,你怎么了?”
“来人,来人,医生呢?”
闻晓雯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在佟霖耳边化作刺耳的耳鸣,疾风划过耳边,刺穿佟霖的胸腔。
平日里温暖眷恋的怀抱在此刻变得冰冷刺骨。
第57章 浴室
佟霖最是讨厌救护车的警笛声。
聒耳、尖厉的声音划破鼓膜, 轻而易举地击碎整个家庭的美好梦境,就像是一道如影随形的催命符,时刻提醒着患者和家属――该与死神赛跑了。
附近露营的游客都在一旁驻足观看, 救护车很快就到。
躺在担架上的林景舟被团团围住,佟霖被人群淹没,只能在缝隙中看到仍在渗血的手臂。
白皙与锈红形成强烈对比, 在阳光直射下异常触目惊心。
救护车车门关上前, 护士大声询问:“有病人家属在现场吗?病人家属请一同上车陪护。”
散落一地的梦境碎片映出原本的模样,熟悉的官方女声与救护车警笛声交织。
“佟春生的家属在吗?”
“家属在这个时候最好做好人财两空的准备。”
“佟春生的家属……请节哀。”
“……”
护士又问了一遍,“有病人家属在现场吗?病人家属请一同上车陪护。”
“……”
佟霖的身体如生根般定在原处, 无人应答。
“我陪同!”宋宁把小鸣托给闻晓雯, 面色凝重, “我是他师兄, 我一起去。”
佟霖拾起一片碎片, 缓缓举起手。
“我是。”
全场哗然,正转头寻找微弱声音的来源。
佟霖面无表情,没有犹豫地回:“我是林景舟的妻子。”
周围隐约响起阵阵吁声。
在水库边游玩的研究院同事不少,这个消息将会随着林景舟入水救人消息在救护车驶离水库前传遍整个研究院。
一表人才的副教授和年轻貌美的科研助理, 这是一个留有无限遐想空间的关系。
比任何英雄舍己救人都更容易激活人类的八卦本能。
佟霖恍若未闻, “师兄, 这是房卡,麻烦您把林老师……”
她的脸很平静, 停顿了下, 换了个称呼,“麻烦把景舟的换洗衣物送到……”
旁边的护士补充:“省人医。”
佟霖的话冲击力太强, 宋宁仍旧惊愣在原地。
闻晓雯迅速反应过来,接过房卡只让佟霖放心, 顺带替她驱走周围的探寻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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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市人民医院,一个让佟霖在一瞬间迅速长大的地方,一个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
佟霖在这里度过了整个研究生三年级,九楼的住院区和三楼的透析区是她的两点一线。
在大脑极度紧绷的状态里,佟霖迅速从虚无的梦境抽离,保持着高度的冷静。
她对四年前的路线依旧轻车熟路,在一楼大厅挂号、排队、缴费,垂着脑袋站在急诊室门口等待林景舟缝合伤口。
林景舟入水瞬间身体不慎被水库沉石划伤,额头两针、伤口较大的左手则需要局部麻醉缝合四针。
佟霖在一旁耐心回应着林老爷子的电话,应付同事们爆炸式的关心,安慰强撑着不让眼泪落下的祁霁师姐,替林景舟去看望从手术室出来的Grace。
冷静到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提线木偶。
两个人默不作声地在医院急诊大厅坐了会,急诊大厅人来人往,人声鼎沸,他们像是一场沉浸式话剧的局外人,又被迫沉浸其中。
二十三岁的佟霖也曾如此,站在医院缴费大厅,人来来往往,嘈杂声音似划过耳边的防空警报,她的眼神警觉,伫立起刺猬般的铠甲。
每一张病床被推出病房时,她都能在刺耳防空警报下窥听到病友的唏嘘和感叹。
直到雪白床单盖上佟父毫无血色的脸颊,她成为了唏嘘的当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