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身血污地回到了宗门,手中的传送符亦被鲜血浸湿,丹田破损,修为尽毁,胸口还插着一把剑。
他神情凄惶又癫狂,似是完全感受不到身上的痛,又似乎早已痛彻心扉。
聂雨亭惊慌无比,想要上前搀扶他,又从储物袋中取出丹药想喂给他,问道:“是谁伤了你?”
贺玉轩挥开她的手,惨笑了数声。
李正玉到底将他当成了什么?他以为他们情投意合,没想到她竟对他如此狠心。
他从十五岁到如今修炼了近百年才堪堪结丹中期,她竟能用一年时间修炼到筑基初期,又隐瞒了自己的修为,用他送给她防身的符箓与法宝重伤了他。
他明明已经辟谷,无需食用凡俗的食物,但每次看到她那期待的眼神,总是不忍心让她失望,这才给了她下毒的机会,那毒药,原是他送她的。
没想到他的疼惜,竟然尽数化作了捅向他的利剑。
她下手毫不留情,分明是冲着要他的命去的。
原来他那不愿承认却早已刻入骨髓的爱意,那恨不得将她放在心尖上的怜惜,全都是笑话。
全都是笑话。
贺玉轩吐了几口血,留下一句“送我去师尊那里”,便晕厥了过去。
李正玉未能一击得手,虽然重伤了贺宇轩却让他逃走了,心中觉得十分可惜,不过没有关系,她还有许多时间,总能让贺玉轩死在她的手里。
系统问道:“宿主,接下来你准备去哪里呢?”
“散修想要获得能足够的修行资源难于上青天,背靠大树好乘凉,还是得找个宗门才行。”李正玉道,“华清宗肯定是不能去了。当初我背下来的那本《忘情剑典》中有可以隐藏修为的手段,先找个探测手段不多的小宗门获取信任吧。”
修行到半途才加入的修士,到底比不上根正苗红的自己人。
李正玉洒脱一笑:“这天下之大,林林总总不知有多少正道宗门,难道还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不成?前路自逍遥!”
系统觉得李正玉说的有理。
*
仙元历两千三百年,青虹剑仙拜入三流宗门青云宗,两年筑基,二十年结丹,压倒一众同辈天才,被青云宗太上长老收为亲传弟子,享宗门全力供奉,风头一时无两。
仙元历两千三百五十年,青虹剑仙弑师叛逃,颠沛流离三十载之后隐姓埋名拜入七大宗门之一的忘剑山灵霄峰一脉,仅历四十年便成就化神,得神剑青虹认主,“青虹剑仙”的名号便由此而来。
仙元历两千四百五十年,青虹剑仙血洗灵霄峰一脉,叛出忘剑山,堕入魔道,其手段之血腥与酷烈引起正道宗门一片哗然,七大宗联合颁布通缉令,追杀青虹剑仙至乱星海,从此难觅其踪迹。
仙元历两千五百年,彼时还是三大魔宗之一屠仙魔宗左护法的无极魔尊弑杀宗主、弹压宗门内部的反对声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上位,并用短短十年时间吞并了同为三大魔宗的轮回塔,开启了后来被正道称为“逆乱五十年”的黑暗时代。
“无极魔尊”是正道宗门给予她的称呼,而所有魔道中人在她的意志下,即便是私下闲谈的时候也得称呼她真正认可的名号——青虹剑仙。
仙元历两千五百六十年,正道七大宗与三大圣地联手向无极魔尊宣战,无极魔尊于荡魂山围剿之中遭属下背叛,被华清宗太上长老混元仙尊擒获,囚于问天峰归魂谷。
*
问天峰,归魂谷。
李正玉垂首静坐于阴暗的地牢中,琵琶骨被铁链穿透,身体无法动弹,手腕被铁链捆住半吊起来,留下了极深的伤痕,但她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痛苦,脸上的神情极为平静。
没有人知道,此时她心中有多么震撼。
在很早以前就知道了混元仙君这个人,华清宗能在正道七大宗之中都算得上翘楚,最大的原因便是这个人的存在。
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混元仙君居然会是谢混,而他显然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李正玉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又阖上了眸子。
来人身着一件白色的长袍,上面绣着复杂的云纹,长袍的袖口和领口都镶着银色的边,腰间坠着一枚淡青色玉佩,雕刻着精美的云纹,宛如飘渺的云雾。
他走近李正玉,见对方只是抬眸看了他一眼就闭上了眼睛,那双惯常冷淡漠然的眸子波动了一瞬。
“魔尊大人,身为屠仙魔宗的宗主却自号为青虹剑仙,这寓意实在是不祥。”谢混轻声道,他俯下身,抬起手碰了碰李正玉的伤口,李正玉只是轻蹙了一下眉,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反应。
“也是,这并非是你的自号。你也曾是在正道享有盛名的仙子,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般地步?”
李正玉对他的话置若罔闻,过了半晌才道:“为什么不杀我?”
谢混的眸光细细扫过李正玉全身上下的每一寸,她的手腕被锁链高高吊起,琵琶骨也被穿透了,在衣服上氤氲出斑斑血迹,神情从容又平静,甚至算得上坚毅,却无端给人一种脆弱易碎的感觉。
他想,他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确实应该杀了她。
谢混恍惚了一瞬,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钝痛,这样的情绪是他从未体会过的,他抬手轻轻抚上李正玉的面颊,未经思索脱口而出道:“怎么弄得这么狼狈?”
李正玉冷笑了一声,琵琶骨是他穿的,人是被他吊起来的,行动已经满足不了他了是吗?居然还要嘲讽于她。
但李正玉没有反击甚至没有开口说话,因为识时务者为俊杰,而她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识时务的人。
无论对方是出于什么理由没有选择立刻杀掉她,她都要想尽办法抓住这一线生机。
若是谢混还记得她……罢了,还是忘掉比较好,她已经无法给他回应了。
“仙君,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自幼便能成长于名门大派,天资卓绝、资源倾斜、长辈护持,一路顺风顺水。”李正玉轻声道,她现在即便是呼吸也会感到疼痛,更别提说这一长串话了,但谁让她现在连生死都掌握在别人的手里。
谢混蹙眉,据他所知,青云宗虽然只是一个三流的宗门,却待李正玉这个飞升种子不薄,他自小习以为常的那些,李正玉也是拥有过的。后来到了忘剑山,虽是半路出家,但她的待遇也可以与真传相媲美。
正因如此,当年七大宗查明了李正玉在忘剑山的所作所为以及早年在青云宗的恶行之后,才会如此义愤填膺,欲将这个从骨子里便透露出魔性的人出之而后快。
李正玉目光难得诚恳:“如果我能有你这样的境遇,可能便不会堕入魔道,不会成为你的敌人,如今我们也许可以坐而论道。”
第49章 听说仙君在等我(四)
“痛吗?”谢混沉默半晌, 轻声问道。眼前这个人明明已被封住了修为,毫无反抗之力,他为何还要折磨她?
李正玉平静地摇摇头:“这样的疼痛,我早已习以为常。”
其实她疼得要死, 谢混这个狗东西最好不要犯在她手里。
“世人皆传言你修无情道, 所以才能这样冷血无情, 既无师徒之恩义,又无对宗门的忠诚。”谢混打开了李正玉手上的镣铐, 沉声道。
他望着李正玉那没有一丝波澜的面容, 心中升起了复杂得琢磨不透的情绪,他试图去捕捉, 但终是未果。
李正玉脱力之下倒在了地上, 谢混本来条件反射似的想要去搀扶,但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姿势的变化牵动了身上的伤口, 李正玉的脸色白了一瞬, 她此时本应示弱,以最大限度地激发谢混的同情之心, 但不知为何,被他那双除了冷淡还是冷淡的眼睛注视着,她竟不愿意显露哪怕一丁点脆弱。
“我不像仙君, 对世间众生都心怀大爱。”李正玉缓缓吸了一口气,极力地克制住了声线的颤抖,“做一个无情之人,于我而言就像吃丹药一样简单。”
“入了魔道,便不能回头了。”谢混站直了身体, 目光扫过李正玉腰间的玉佩,玉佩上的梅花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将目光上移,忽略了心中那难辨的情绪,看着李正玉以极其微小的幅度调整自己的姿势。
李正玉终于重新坐直了身体,她长舒一口气,睫羽轻轻颤抖。
她想用最短的时间一统魔道、发展势力、积蓄力量,以更好地应对两百年之后的灭世之劫,没有想到魔道势力的整合与扩张引起了正道宗门的警惕,她驭下的酷烈手段又激起了身边人的叛逆之心,这才翻车了。
这于她而言简直是彻头彻尾的耻辱,这么多世以来,她虽然也经历了不少波折,但却从未输得像这一次这么惨烈。
不,还是有的,李正玉缓缓闭上了眼睛,不愿去回想。
谢混再一次俯下身来,李正玉见他要按上自己的伤口,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谢混牢牢按住她的肩膀,放缓了语气,说道:“不要动,我将你锁骨上的锁链取下来。”
谢混的动作很轻柔,但李正玉的身体还是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她紧咬着下唇,似乎承受着比受刑的时候更为剧烈的痛苦。
疼痛从伤口处一直蔓延到心间,心间的绞痛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震碎,李正玉注视着谢混那近在咫尺的、如此熟悉又那样陌生的面容,喉间涌上了一股腥甜。
谢混带着灵力的手掌轻轻拂过她的伤处,加快了伤口愈合的速度,李正玉咳嗽了几声,呕出了一口血来。
李正玉虽然被封住了修为又受了刑罚,但她到底有着合体期的修为,体质不同寻常,虽然看上去十分凄惨,但实则并没有遭受什么重创。
谢混亲手将她锁住,神情淡漠,出手狠辣,即便不想承认,但她的心中确实闪过难言的酸涩。当然,也仅仅只是酸涩罢了,远远算算不上痛苦。
她当时想,原来这就是无情道,果然威力无穷,能让人将前尘往事尽数忘怀。
可如今谢混难得柔和了眉眼,却让她想起了曾经,心中的痛如潮水般涌来,让她恍惚间有一种天劫加身的感觉。
她不是为他此时此刻的些许温情动容,而是忆起了他曾经的情意,眼前的谢混眉眼温和,使她想起过去的那个谢混带着怜惜之意望向她。
若她当时被贺玉轩带回了华清宗,总会有与谢混相遇的机会。如果她没有修无情道,没有堕入魔道,一切会不会都变得不同?
即便他已经忘记了她。
她也许会为了修为走上同样的路,可能会为了功德弃他而去,可无论后来如何,那都是她自己的选择,而不是被无常的命运裹挟。
没有如果了,如今他们正魔不两立,他能留她一命,已是她侥天之幸。
谢混在那股莫名情绪的驱动下给李正玉疗伤,骤然被她口中的鲜血溅湿了衣襟,他怔愣了一下,然后便眼睁睁地看着眼前人的气息渐渐微弱下去。
他惊慌失措之下紧紧将李正玉搂在了怀里,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将脑海中那千年来浸染的正魔之分全数抛却了,眼里只剩下怀中的这个人。
谢混拼命灌输灵力,但凡能起得到效用的丹药都被他塞入了李正玉的口中,却依旧不能阻止李正玉那若游丝般的气息渐渐滑向令人恐惧的虚无。
“为什么?你怎么了?”谢混的声音中有着难以掩饰的恐惧,他施法解开了小半缚灵锁的禁制,使李正玉被压制的修为上升至了金丹期,“你是不是有什么暗伤?我该怎么救你?求求你,不要睡。”
他不敢提那个字。
虽然能感觉到自己的气息渐渐微弱了下去,但李正玉觉得自己离死还很遥远,谢混这副焦急万分的样子,实在是似曾相识。
可能是因为脑子有些不清醒了,李正玉居然抬起手想要去抚摸谢混的脸,谢混将她的手握住,紧紧贴在了自己的脸上,见她的嘴微微开合,忙俯下身去听她在说什么,于是他便听到了短短的一句话。
“忘记我、厌憎我、恨我、不要在意我。”李正玉的声音很微弱,却如同这个世界上最沉重的东西,砸在了谢混的心上。
不知为何,谢混心中泛起丝丝缕缕的痛苦,他明明没有真正理解这句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的意思,却觉得李正玉似乎是在责怪他。
不,不是她在责怪他,而是他自己的心在责怪他。
他紧紧握着李正玉的手,一边用灵力吊着她的生机,一边用她能听清的声音说道:“我不会忘记你,不会厌憎你,更不会恨你。我在意你,我在意你。”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些话,这是他的心要他说的。
李正玉的唇角勾了勾,露出了一个笑,不是愉悦的,而是那种堪称惨淡的笑:“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混那即便失去了记忆也如点点星火般在黑夜中跳动的爱意,实在是伤她的利器。
李正玉看着谢混那双浸满了恐惧与焦急的眼睛在自己的视线中慢慢黯淡,直到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明白,原来黯淡的不是他的眼睛,而是自己的。
谢混抱着昏死过去的李正玉,虽察觉到她的气息没有继续衰弱,但悬着的心还是迟迟无法放下。他抱着李正玉离开了阴暗的地牢,回到了自己的洞府,将她轻轻放在了床上。
如果不是脸色过于苍白,李正玉看上去简直就像是睡着了一样,谢混轻轻拭去她唇边的血迹,又喂进去了一枚丹药,在床边攥着她的手,用眼神近乎贪婪地描摹她的眉眼。
这一幕实在是似曾相识,似乎在很久很久之前,她也曾这样虚弱的躺在床上,而他则守在床边,心中承载着的是与现在毫无二致的担忧与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