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杨老将军拱手再拜一次,便也下令继续动身。
北伐第一日,没人会在这个时候违抗主将,身后将士不论出身功绩,都是肃然领命,令行禁止。
这场景又叫箫予衡忽的顿了顿,眉宇之间飞快的闪过一丝阴鸷。
下一刻,箫予衡便已如往常一般,对苏淼淼开口:“淼淼,我要先走了。”
这一丝叫人发寒的阴骘闪过的实在太快,快得只叫苏淼淼都疑心是自己看错。
苏淼淼不及回神,只下意识点头。
箫予衡见状,便也干脆翻身上马。
上等的大宛名驹,高大威武,掩去了所有的面色,苏淼淼自马下看去,只能看到一半隐隐的黑色身形。
但这样的距离,却也足够苏淼淼听到了箫予衡那熟悉的心声,似是其主人心神也有些激荡不平,心声也显得断断续续:[看在公主府……暂且委屈……且待日后夺回……立卿卿为后。]
这是什么?苏淼淼疑惑凝眉。
仿佛是在为她解惑,这时候,怪异的天声也又响了起来,
【箫予衡的手心慢慢握紧,又缓缓的松开,这一刻,他彻底认清了自己的心】
【定亲又如何?还未成婚,夺回来就是。】
【他看中的东西,便总会得到,不论天下,还是情爱。】
【困卿困卿,当他决意困住苏卿卿的同时,箫予衡这一生,也终将为卿所困。】
苏淼淼蓦然打了个寒颤!
困卿……困卿?
这故事的名字,不是困情,是《困卿》!
夺人所爱,困苏卿卿!
从心底里泛出的冷然叫苏淼淼浑身僵硬,仿佛置身数九寒冬,连指尖都在忍不住的颤抖。
箫予衡却并未察觉,临去之时,还特意弯腰探身,出声提醒:“此处杂乱,当心些,先回府去,等等我送罢大军回来。”
他的面色仍旧是那样谦和温柔,声音温润如水,似乎在对着心爱的情人低语。
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表面一副君子谦谦,光风霁月的模样,一面为了公主府的权势哄骗着她,一面又将她们视为隐患,甚至这时就已想过日后废了她,改立姐姐为后?
甚至这时姐姐才刚与旁人订了婚,他甚至还打算将压根没有喜欢过他的姐姐夺回来,困为禁脔!
他将她、将姐姐都当成什么?
苏淼淼的舌尖都几乎咬出血来,她死死的盯着箫予衡远去的背影,满心里都是一层层察觉出的恐惧与愠怒,只叫她恨不得现在就亲手要了箫予衡的性命!
但这念头才刚刚闪过,另一股莫名又突兀的情绪却又猛然泛起,毫无道理的试图压去她所有的恶意。
为什么都在这个时候,她竟还会对箫予衡心动不舍?
惊怒之中,苏淼淼猛然发现了什么——
不,她的情感不对劲!
第22章
苏淼淼十岁在花朝宴上第一次看到箫予衡时, 便知道他与世间所有人都不一样。
只是看着箫予衡,她便心跳如擂鼓,微醺一般的陶然, 满心里都只想与他一辈子都在一处,成为他身旁最亲密的人。
苏淼淼原本以为,这样的欣喜悸动, 乍见之欢,就是诗文里心悦君兮的一见倾心。
近五年如一日, 丝毫不曾消退的感情, 周遭人的了然的调侃与叹息,更是叫苏淼淼愈发对这情意坚信不疑。
即便高热之后, 她听到了旁人心声, 听到了怪异的谶言天音, 亲眼看见箫予衡对姐姐动心救人……
她震惊难过、气愤不平,却几次想要放弃箫予衡都未成时, 也只是暗恨自己太没出息,从未觉着是她的情意有问题。
直到现在。
箫予衡打算在继位之后, 换卿卿为后的心声断断续续, 但怪异刻板的天音却是说得清清楚楚。
凡是他想要的, 就都要得到,不顾姐姐已定亲事, 也要凭仗天子之势毫夺臣妻。
这与她上次看过的那本气人话本里,因为家门落魄,指腹未婚的邻家姑娘改嫁,得了官身后便凭仗权势报复, 逼得旧人献妻弃女,由他困在外宅肆意欺凌的男子又有什么区别?
更过分的, 是她看了那气人的话本,还觉荒唐无稽,气愤不该叫那恶贼淫徒得了善终。
如今遇着了活生生的箫予衡,她却连一丝恶念都撑不住,便又开始眷恋不舍?
她便是再没出息,也不该糊涂成这样!
意识到自己的情感都未必是真的这一刻,苏淼淼比在玉雨台上刚刚听闻天音时,都更加荒谬与震惊,甚至隐隐的,都还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恶心。
一个人,若连自己的钟情喜恶的都是“故事”强加,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她这五年来来,抛弃喜好,不顾颜面,日日夜夜的欢喜期盼,倾慕迎合,又都算是什么?
“姑娘?公主叫您过去呢。”最终是侍女吉祥轻柔的声响,唤醒了苏淼淼。
苏淼淼回头望去,就在她惊怒之中,大军已然陆续远去。
刚刚送别了陈昂的姐姐苏卿卿,这会儿被竹影梅花搀扶着,戴着帷帽,都掩不住浑身的担忧憔悴,父亲也立在一旁,似在安慰。
长公主也在一旁,瞧着神色怔怔的女儿,不禁埋怨道:“怎的呆头鹅似的?”
说着,也招呼苏淼淼与苏卿卿一并上了马车,却不是归家,而是行向了宫苑的方向:“今儿个是上巳节,时候也早,皇后娘娘在九州苑里设了宴,你们父亲还要当差,咱们娘三个正好去。”
说着,瞧着苏淼淼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又不禁笑一句:“亏得六皇子只是去送行,没有与陈昂一道往北境去,要不你们姐妹凑到一处,咱们这府里岂不是日日愁云惨雾?”
这话显然便带些调笑的意思,一旁苏卿卿闻言低头,话里也带了几分羞涩:“母亲……”
到底不是亲女,长公主调笑也不过分,笑一笑,便又对苏淼淼嫌弃起来:“瞧瞧你,帷帽也不戴,偏还站在道上不动弹,刚做的裙子,叫马蹄扬一身灰,可怎么见人?”
苏卿卿来时都在车中,又满心牵挂着陈昂,并没有留意到苏淼淼的衣着,此刻见长公主提及,也轻声赞一句:“这便是流金缎?烁玉流金,果然漂亮。”
长公主也笑着点头:“听陈家说《寒梅图》原也是六皇子寻来要送淼淼的,她哪里喜欢这个?倒是你与你父亲一般,都爱不释手。”
这事苏卿卿还是第一次听闻。
虽然不知缘故,但有明镜湖上误会在前,苏卿卿一时也难免有些担忧。
苏卿卿飞快的撇了同父的妹妹一眼,只低低道:“是,六殿下对淼淼一片真心。”
[六皇子要送淼淼的寒梅图,怎的到了我手里?陈昂也没有提……]
听着姐姐顾虑的心声,马车中的苏淼淼心中却是一片漠然:怎的到了你手中?自然是因为那《寒梅图》本就是箫予衡为你准备,便连这流金缎若不是她生气去争,说不得也落不到她的身上。
故事里所有人都会喜欢女主角,男主角特意准备的字画,便是中间有了些波折,最终也总会辗转回到女主的手里。
就像你现如今对陈昂难舍难分,因为陈昂的陨落与六皇子心生嫌隙,最终也会如那气人话本里的邻家姑娘一般,为仇人怀孕,与他尽释前嫌,双宿双飞。
不,不对!
有方才的醒悟在前,苏淼淼对姐姐艳羡酸楚只沉浸了一瞬,便也忽的回过神来。
她……这是在埋怨妒恨姐姐吗?
这也不该是她的情绪!
苏淼淼猛然吸一口气。
什么《困卿》《困卿》,困住了苏卿卿的同时,自个也为情所困——
分明就是箫予衡无耻至极,姐姐才是无妄之灾,这么轻飘飘一句话,倒好似将姐姐与箫予衡都归成了一般的处境!
可天音这般颠倒黑白就罢了,她怎的竟也这样想起了自己的亲姐姐?
原来不单对箫予衡的情意,连她对姐姐的艳羡迁怒,也是有问题的?
她若是未曾察觉不对,任由这番情绪蔓延下去,最终是不是当真也如谶言所言,嫉妒蒙心,责怪姐姐不知耻不自爱,心安理得的将人推进水里去?
一念至此,苏淼淼简直悚然一惊。
她面色泛白,连心底也一并沉了下去。
人心最是难料,她如今还能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可她是故事中的厚颜女配,故事在强制令她钟情箫予衡,嫉妒苏卿卿,甚至现在她分明意识到了不对,情绪都仍在受影响。
万一日后,她还是深入迷障而不自知,就这般一步步踏进深渊了呢?
苏淼淼担忧又畏惧,直到下车,都只是愣愣跟着,偶人似的神思不属。
直到长公主在她面前拍了拍手心,扬声问了一句:“怎的又呆了?”
苏淼淼一惊抬眸,便听见长公主摇头又道:“你这性子,小时候最喜欢九州苑的兰汤泉,旁人都是撩撩水就罢了,就你能潜水里喊都喊不出来,如今倒是看也不看一眼。”
上巳节历来就有女儿临水沐浴,袚除不详的旧俗,只是宫中的娘娘们自然不好抛头露面的去外头,因此每逢三月,便都会在水系最多的九州苑里曲水流觞,踏青设宴。
如今眼前便已是兰汤泉,只隔了一道回廊,隐隐都有悠扬的鼓乐之声。
苏卿卿性子敏感,察觉到是方才提起《寒梅图》后苏淼淼的面色便有些不对,这时也不开口,只是默默看向妹妹。
苏淼淼其实察觉到了姐姐担忧的目光,却连回望都不敢,只随口寻了更衣的借口,便转身朝着另一面疾步而去。
“唉?这丫头怕不是疯了,吉祥,你快去去瞧瞧……”
母亲的疑惑被苏淼淼几步便抛在了脑后。
心声、天音、不属于自己的情感……都叫苏淼淼心中憋闷难言,步子都越行越快,初时吉祥还能追着跟上,拐了几个弯儿之后,便彻底没了自家姑娘的踪迹。
苏淼淼却顾不得这些,她匆匆而行,不知不觉,便也行到了九州苑西面的桃花林,正中有一处颇深的桃花池,临池的高出又有一座四角亭,桃花开时,在亭中对着桃花流水,也是难得的美景。
只是今年的春日寒凉些,桃花未开,只零零散散的结了些粉色的花苞,疏疏落落,只显寂寥。
许是因为景致还不到时候,周遭也没人来,连行苑宫人们也都去了兰汤泉服侍,一片寂静中,苏淼淼脚步声的便显得格外明显。
桃花池边的石台上,一道清隽出尘的修朗身形独立水边,他听到声响,抬头望去,看清楚来人之后,面上闪过一丝诧异。
苏淼淼没有发现角落的人影,她顺着假山石阶行上四角亭,面前没了去路,便也慢慢停了下来。
她低头看着停下平静的水光,深深的吸气,吐出,努力叫自己恢复平静,好好思量眼前的情形。
最要紧的,是要想法子抛开她心里这由故事强加、压根不受控制的情感,若不然,情绪如同附骨之疽,时时刻刻都在影响她——
不,似乎不是?
面前粼粼的波光仿佛倒仿佛提醒,苏淼淼忽然想起来,并不是一直如此!
她跳进明镜湖里救姐姐的时候,在冰凉的湖水中,她便格外的清醒,仿佛回到了十岁之前从未认识箫予衡的时候,那些莫名的欢喜与陶然、痛苦与空荡,都瞬间褪了个干净。
若是平常,她即便看见了箫予衡挥手,轻易也不会生出是衡哥哥害姐姐落水的念头,但在水中,她却格外清明,立时就察觉到了不对。
这般想来,她打小这样喜欢水,偏偏对箫予衡“钟情”之后,只是因为觉着箫予衡喜欢娴静淑女,便再没有下过水,是不是也显得有些奇怪?
会不会,就是因为她在水里便会恢复清醒,所以这故事才叫她五年来再不碰水一次?
这念头一旦在冒起,便如同轻浅的羽毛拂过心尖,勾得人越来越痒,片刻都不能拖延。
尤其她面前就有这样一片恰好的桃花池,行宫苑林中的规矩,不似宫中讲究,她若是这时进水试试,一会儿吉祥追来,再带了衣裳给她换上,悄悄从偏僻处回府,都不必惊动旁人。
苏淼淼缓缓吸一口气,咬了咬牙,不知不觉,便已经扶着亭柱飞来椅站了起来,一脚都踩在了木栏上。
池边身着道袍的清隽身形主人,原本只是寻了这样的僻静之处躲清闲,并没有露面的打算。
虽说苏淼淼的到来叫人意外,但既然苏淼淼没有看见他,他便只是就这样立在池边,静静看着亭上人的沉思犹豫、满面为难——
直到苏淼淼就这样站上了亭边木栏。
原本出尘淡然,不动如山的赵怀芥眸光也猛地一颤。
二十年来,泰山崩于前都色不变的元太子,第一次露出了这样明显的震惊,抬起的手臂都透着惊慌无措。
但苏淼淼的动作远比元太子的反应更快。
只需一个屈膝用力,她便如同林间小鹿般轻巧的跃起,云雾一般的流金裙角浪花一般翻飞,在水上闪过溢彩般的光芒。
赵怀芥连制止的呼喊都没能来得及出口,金色的光芒一闪便已经从他面前而过,甚至水花都没有溅起太多。
他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那翻飞的裙角,就这样直直的沉进了水中!
———————
苏淼淼自小就喜欢水。
她听母亲说过,她还在襁褓中时,乳母每次为她用温水擦身,她都会很高兴的眯眼笑起来。
约莫到了周岁,第一次被放进大浴桶中,母亲只是略不留意,她便格外激动的挣脱了母亲的手心,咕噜噜的沉了水里,之后还不等长公主惊慌捞人,她便又攥着小拳头鼓着肚子自个翻了出来,被救出后也一点没哭,反而高兴的咯咯直笑。
也是因为这个,苏驸马才从了长女的名字,为她取名叫淼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