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自己是人类这件事,都是父亲耳提面命,她心中其实没有太多认知。
今日,昙姜终于也体会到了父亲口中的那种“归属感”。
一些她一直在做,知道自己应该做,必须做的事情,也仿佛变得更具有意义。
轰隆!
倒在地上的昙姜随着地面晃动,也摇晃了下。
她察觉脚下的极北雪原,又开始向上攀升。
原先撕心已将这片困住他的陆地,升到了封印允许的最高处。锁链断裂,他虽失去一部分法力,但封印对他的压制,瞬间变小了很多。
他开始集中精力去破封印。
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超出预料的,是撕心剩下的能力,竟然依旧如此强悍。
此番陆地上升,竟牵引着一部分的海底,跟着一起上升!
这样海水将倒灌上陆地,导致沿岸转瞬间经历“沧海桑田”,他同样可以获得大量的痛苦之力。
昙姜起身的同时,手掌一抓,心剑入手。
再次将剑气注入即将枯萎的莲花。
撕心平静的声音下,压抑着他的气怒:“昙姜,你或许能将我重新镇压,但代价是赔上你的命。而我还有几千年的寿数,这几千年,你能保证我不会再有机会破印?到时候谁来补充这朵莲花?你的女儿?”
昙姜道:“你高估了自己,你已经不值得我拿命来镇。无论需要多少年,我都陪你耗下去,你必定终结在我手中。我不会放你出去为祸人间,更不会给你机会伤害我的阿拂。”
“那就让我瞧瞧,你们石心人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本事!”莲花内的触手突然发力,花瓣险些被撕碎。
昙姜再次被击退,倒在废墟里,鲜血从胸口处渗透出来,顿时晕染了一大片。
陆地上升的速度,容不得昙姜多想,慌忙提剑起身。
慢慢为莲花补充剑气来不及了。
昙姜开始想要突破自身。
远处。
“怎么办?我们现在可以做什么?”亦孤行看到昙姜的吃力,至多也只是拖慢那片陆地上升的速度,心中难免焦急。
但他焦急也没用,斩锁链,已经耗尽了他们的剑气。
一身伤的情况下,靠近剑气莲花是给昙姜添麻烦。
李南音望着缓慢上升的海平面,默默道:“真的很难想象,三万年前的大荒时代,这些怪物全盛时期,会是怎样恐怖的存在。”
她禁不住担心起姜拂衣。
一个尚未出笼的一等怪物,能力这般非凡。姜拂衣却要去对付一个和撕心差不多情况的怜情,再加一个已经出笼、还不曾使出太多本事的逆徊生。
凡迹星见识过纵笔江川的能力,没有任何惊讶,只以神识四处寻找闻人不弃:“闻人呢,赶紧出来拿个主意。”
闻人不弃此时陷入深海,一手攥着尺子,一手捂着自己的额头,不断下沉。
锁链崩断时的力量,几乎震断了他全身经脉。
幸好他提前以真言尺抵挡,才保住这条命。
闻人不弃并未昏厥,只是头痛欲裂,比经脉尽断更令他难以忍受。
脑海里瞬间涌出无数种声音,来自不同的人,有咆哮,有呐喊,有恸哭,也有轻语。
嘈杂的糅在一起,分辨不出那些声音的来源,甚至连一句都听不仔细。
但闻人不弃忍住剧痛,努力分辨。
他觉得自己记忆的闸门,就要被彻底打开了。
可当闻人发现自由下潜变慢,海水似乎在上升时,立刻攥紧真言尺,压住脑海中那些纷乱,朝上方飞去。
刚跃出海面,便瞧见令他震撼的一幕。
昙姜竟然将手中那柄刚剜出来、新铸好的剑,回收体内。
她御风急速升空,高出缓慢升空的陆地数百丈,悬停在陆地中央。
恰好也是剑气莲花的莲心位置。
随后,昙姜似隼一般向下俯冲。
掌心涌出剑气,似乎想要一掌拍在莲心上。
但随她俯冲,掌心剑气凝结为剑尖,她的身体,竟然逐渐幻化成为一柄长约十数丈的光剑!
幻化完成后,阻力增强,速度慢了下来。
广阔的陆地上升。
巨大的光剑下坠。
距离不断缩小。
嘭!
剑尖最终抵在了莲心上,爆发出一个不断向外扩展的夺目光环。
陆地不再升空。
光剑依然持续下压。
昙姜是想要以这种方式,将这片陆地,重新压回海去。
然而……
一寸。
三寸。
六寸。
陆地下降的极为缓慢,且逐渐停了下来,与光剑僵持不下。
远远望去,北海中央,悬空的陆地上,垂直扎着一柄流光溢彩的巨剑。
已被淹没的鲛人岛,一众鲛人浮在水中,只探出头,敬畏的望着他们心目中的“海神”。
在心中为她默默吟唱鲛人族的祝福之歌。
“商刻羽。”
僵持之中,昙姜的声音传来,“将你的剑交给我回收,你的确用不着。且我相信失去这柄剑,对你今后影响不大。”
商刻羽盘膝坐在仙鹤上,皱眉望着那柄光剑。
他取出流徵,摩挲剑柄,却没动作。
凡迹星催促:“你还犹豫什么?”
商刻羽将流徵剑朝昙姜的方向扔了过去,不必使力,流徵在昙姜的吸引下,自动朝她飞去。
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无声无息的融入那柄巨剑之中。
不多时,光剑倏然炽盛,打破和撕心的僵持局面,缓慢的将陆地下压十几丈。
升起的海平面,重新降了下去。
见此情形,凡迹星三人没有任何犹豫,也打算将剑扔出去。
“你们先别忙。”商刻羽制止他们,“昙姜没有骗我们,单纯回收心剑,用处的确不算大。你们考虑一下,选个人出来。”
李南音及时抓住即将脱手的剑:“考虑什么?”
商刻羽道:“我先前告诉你们无上夷废了,是看到他被昙姜回收心剑以后,只剩下一分修为根基。看样子,昙姜可以通过心剑吸收剑傀的修为根基。我想,我们也可以将修为根据注入剑内,交给她回收。”
商刻羽见过无上夷以后,原本想着,稍后昙姜母女俩封印撕心,万不得已时,他将自己的修为根基注入流徵,交给昙姜,重新将撕心这个祸害镇回去。
不说为姜拂衣改命,也不说救世,这原本就是他身为一国之君,应尽的责任。
谁知道撕心暗中搅动连环,将局面闹到这种程度。
“我此番根基损伤严重,无法注入,你们比我情况好些,只能由你们来了。”商刻羽看向他们,“只不过我有自信重修成功,恢复只是时间问题。你们则需要想清楚,有可能从此成为废人……”
“我来。”亦孤行想也不想,便要举剑尝试注入修为根基。
李南音却按住他的剑:“你不要和我
争,没了况雪沉,我已经……”
凡迹星啧了一声:“李南音,你修的逍遥剑,竟然想为况雪沉殉情?”
李南音道:“你懂什么,真正的逍遥,是随心所欲。”
凡迹星摆了下手,一幅“少来”的模样:“咱们想办法,不能感情用事,而是要将风险降到最低。我精通医道,底子好,是不会让自己成为废人的,我才是最合适的……”
李南音摇摇头:“不是我看不起你,凡迹星,你的剑气强度不如我俩,择其一,也是看我们两个谁更合适。”
亦孤行道:“干脆别争了,咱们每个人给一半。”
李南音眼眸一亮:“好主意。”
凡迹星笑道:“亦大哥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闻人不弃的声音却突兀响起:“其实,还有更好的办法。”
几人循声望去。
凡迹星窥了窥他的状况,深深蹙眉:“闻人……”
闻人不弃落在他们身边:“你们只需像商刻羽一样,将心剑还给昙姜便是。我也相信,剑道在心,手中有剑没剑,虽有影响,但你们应该可以寻到最合适的出路。”
凡迹星举目,望向远处正吃力下压的光剑:“你认为,仅是将心剑归还,她便能将撕心重新压回海里去?”
闻人不弃道:“有希望,石心人本就天克撕心。如今撕心强弩之末,不过是困兽之斗。而昙姜气势如虹,且心有牵挂,求生欲远胜撕心。”
稍稍顿了下,“她应会像阿拂之前预估的那样,以身镇印,陷入沉睡,直到撕心被彻底净化、消亡。我估计,大概还需要四五千年。弊端是,无论重新封印撕心,亦或持续镇印,她的损伤都难以估量。若在这四五千年内,再出什么事端,后果难料。”
李南音凝眉:“既然如此,你为何阻止我们?”
“我并没有阻止你们,只是说还有更好的办法。”
闻人不弃解释,“你们各有能力,国君可令百姓安居,医者可消减身体之痛,佛修可渡化人心之苦。至于你,李南音,你掌控着修罗海市,背后勾连着七境九国的商业脉络。对于大多数凡人而言,财,可平众多人间疾苦。只要你们携手努力,撕心被净化的速度将会加快,昙姜或许只需镇印三千年左右,便能重见天日,获得自由。”
凡迹星和亦孤行面面相觑。
李南音若有所思,他们留着修为根基,起到的作用似乎是更大。
“剩下的,交给我。”闻人不弃亮出真言尺。
尺子虽为太初神器,却并不能直接为剑气莲花提供力量,也无法直接拿来镇守封印。
然而他不一样,他已被昙姜的剑标记,成为剑傀。
闻人不弃道:“只要我融入神器中,就不再惧怕撕心的碎心。昙姜可以通过我,源源不断的获得神器内的太初之力,支撑她镇印。如此一来,能够减少昙姜的耗损,撕心被净化的时间,至少可以再缩短两千年……当然,前提是阿拂他们也能获胜。”
商刻羽朝他看过去:“闻人,你想起来自己是器灵了?”
闻人不弃摇头:“没有。”
商刻羽:“那你怎么融入神器里?”
闻人不弃望向光剑: “我直接杀过去,生死一线之际,无论我究竟是不是器灵,这家传的、世代供奉的尺子,应该不会眼睁睁看着我被怪物打死,魂飞魄散吧?”
商刻羽拢眉:“这不就是赌吗?”
不过,他们谁不是在赌。
“就让他去尝试吧。”凡迹星没劝,他心知闻人这具肉身,本也废的差不多了。
闻人不弃朝他们拱手:“我若失败,后会无期。倘若成功,各位,愿你们早日复原,都能突破寿元上限,咱们千年以后再见。”
言罢,他抓紧真言尺,朝向光剑飞去。
“逍遥!”李南音旋即扔出手中剑。
“去!”凡迹星也放飞了自己的伴月剑。
亦孤行心头纷乱,闻人不弃让他去渡化人心,可是一直以来,他活在迷惘之中,连自己都渡不了,真的行吗?
真不如将修为根基注入剑中,相助恩人更简单。
此情此景,又容不得亦孤行怯退,心道不行也得行,抬手将苦海剑扔出。
三柄心剑的速度,远远超过闻人不弃,为他前行开路,披荆斩棘。
昙姜正全力与撕心斗法,感知到的时候,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只能任由那三柄心剑融入她的体内。
一瞬激涨的剑气,令光剑尖端顶住陆地中心迅速下沉。
一尺。
一丈。
十丈。
百丈!
昙姜一鼓作气,势必要将他镇回海底去!
闻人不弃沿着心剑开辟的路径飞过去时,扑了个空,抓着真言尺俯身下落。
下方光剑内,依稀能看到昙姜的影子。
她仰起头,猜到他的意图:“闻人弃,回去,我们石心人和撕心的恩怨,与你无关。”
闻人不弃道:“面对人间大劫,无论我是神器的器灵,还是闻人氏的传人,都和我密切相关。”
昙姜道:“多沉眠两千年,对我而言并无所谓,我从前每次沉眠,都是以千年计算。”
闻人不弃道:“北海已经不在连环内,多两千年,需要承担不少风险。撕心早一天消亡,人间早一日安稳,”
昙姜承认他说得对:“但是……”
闻人不弃:“你难道不想早些见到阿拂?”
昙姜心中一颤,再难拒绝:“那你呢,你又会得到什么?”
闻人不弃笑道:“我不是说了么,无论我是器灵,还是闻人氏的传人,镇灾驱邪,平定人间,我都当仁不让。”
昙姜仰头望着他:“还有呢?”
在她直白的目光下,闻人不弃的笑容收了收:“还有……”
没等他答。
嘭——!
那片陆地终于被光剑压至了海平面,陆地边缘一时激荡起千层巨浪。
“你们这群疯子!说我们是怪物,我看你们才是怪物!”
一旦触碰到海水,水灵力对他的天赋也有一定压制,撕心垂死挣扎。
闻人不弃被乱流击中,皮肤皲裂,血液渗出,染红了真言尺。
他仍未退缩,持续逐着光剑下坠。
最终堕入海中。
一入海,那些杂乱的声音,又涌了出来。
先前的头痛再次发作,痛不欲生。
真言尺骤然闪动了下。
闻人不弃的身躯开始虚化,隐隐要被真言尺吸收。
他像是融入了一层保护罩内,杂音又如潮水褪去,最终,脑海里只剩下昙姜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