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笙的声音,将他从遥远的思绪里拉回来:“说句你不爱听的,若真被灭族,那也是万象巫咎由自取。”
燕澜收回视线,看向他。
剑笙冷冷一笑:“咱们巫族原本就该待在与世无争的魔鬼沼内,居住在洞穴里,是他们非得要走出去,建立那舒适阔绰的万象巫。还有脸嘲讽世人争名逐利,他们不也一样吃不得苦。”
燕澜道:“万象巫不挡在前,魔鬼沼又岂会与世无争?而且父亲,世间日新月异,我们的族群若是想要繁衍下去,不可能一直留在魔鬼沼做最原始的野人,落后太多必定挨打,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说出这句话之后,燕澜眉心一蹙,心道一声糟糕。
果不其然,就听剑笙磨着牙道:“留在魔鬼沼,最原始的野人?”
……
姜拂衣换上干净的衣裳,从山洞里出来。
站在洞口,望着剑笙的背影,内心颇为忐忑。
剑笙转头看她,脸上堆满了慈爱的笑意,招招手:“肚子饿了吧,快过来坐下。”
姜拂衣原本一点也吃不下食物,泡过泉水之后,竟然真有了几分饥饿感。
她走过去,围着炼丹炉坐下:“前辈,关于我母亲的剑……”
剑笙低头拨弄炉子里的肉:“不着急,咱们边吃边说。”
姜拂衣已经等了那么久,也不差这一小会儿,坦然接过他递来的碗筷:“那晚辈不客气了。”
夹起一块儿香气四溢的肉正要往嘴里送,想起来燕澜。
姜拂衣左顾右盼:“前辈,燕澜呢?去别处换衣裳了?”
剑笙前辈煮的这锅肉,应是为他二人祛除寒气的,不等着燕澜一起吃,是不是不太好?
“你先吃,不必管他。”剑笙头也不抬,淡淡说道,“那浑小子毛病多,自幼不爱吃荤,挑三拣四的,被我丢出去挖野菜了。”
姜拂衣:“……”
立刻低头认真吃饭。
第8章 傀儡术
然而,姜拂衣许久不曾吃过食物,一口肉塞嘴里,腻的有些反胃,想着配点蔬菜确实不错。
但依然吃完了一整碗,由衷赞叹:“前辈的厨艺真不错。”
剑笙却用怜悯的眼神看向她:“你是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吧?”
姜拂衣笑道:“您莫要妄自菲薄,也莫要小瞧我,我吃过的珍馐数不胜数。”
岸上各种千金难买的珍奇海产,她自幼当零食吃。
只不过都是生吞,上岸之前从未吃过熟食。
第一次吃蒸熟的肉,腹泻了一整天。
见她放下碗筷,剑笙才将心剑递过来:“你拔给我看看。”
姜拂衣二话不说,唰!拔剑出鞘两三寸。
剑笙凝视剑身:“全拔出来。”
姜拂衣听话照做。
等到长剑完全出鞘,剑笙朝她伸出手,她连忙将剑递过去。
剑笙持着剑柄站起身,眉头深锁,就着月光反反复复的打量。
姜拂衣那颗破烂的心简直要提到嗓子口,焦急等待着,不敢去打扰。
剑笙整整打量了一刻钟:“果然是柄好剑!”
这突兀的一声称赞,将周围枯枝上休憩的黑雀哗啦啦惊走。
姜拂衣的眼皮儿也是重重一跳。
“我早就知道是柄好剑,却从未想过竟这般巧夺天工,仿佛活的一般,蕴含着无限生命力,绝非那种死物生剑灵的名剑可相媲美啊……”
剑笙止不住的连声感叹,“你母亲叫什么名字,哪个种族,住在哪里?是位大铸剑师吧?你知道她是用什么材料铸造出来的?”
这一连串问题,把姜拂衣给问迷糊了:“前辈,这不是您的剑吗?”
为何他像是第一次见到?
剑笙的视线仍凝固在宝剑上,讪讪道:“是我的剑不假,但我从来也拔不出来,今日是第一次见,还真要多谢你。”
姜拂衣:“?”
剑笙解释:“此剑最初是我一位友人赠给我的,他是个男人,并不是你的母亲。”
姜拂衣立刻问:“您那位友人……”
剑笙明白她的意思:“他叫沈瞻云,云巅四大富商之一,多年前花大价钱从黑市商会买来的,也是因为一直拔不出来,气得不轻,才转送给我。”
姜拂衣此刻的心情,只能用“跌宕起伏”一词来形容。
也就是说,线索到此已经完全断裂了。
沮丧过后,姜拂衣禁不住齿寒。
黑市里买的。
呵。
她冷笑:“所以,我那个混账爹,是怕我娘寻剑找到他,将剑给卖掉了?”
剑笙摇摇头:“除非剑主死了,此剑落在了别人手中。否则,我不相信有哪个懂剑的人,会主动舍弃这般上乘的宝剑。”
死了……?
姜拂衣微微愣,旋即也摇头:“不会的,我母亲说了他还活着,而且已经修炼到了至尊境界。”
心剑虽在剑笙前辈手中,但他拔不出来,母亲通过心剑感应到的,必定是父亲。
而所谓的至尊境界,并不是说这世界的修行者中,有个境界叫做“至尊”。
根据姜拂衣模糊不清的记忆,修行者一共就只有三个大境界:凡骨、人仙,地仙。
其中每个境界也都有划分,比如凡骨内就有九个等级。
只不过同境界内的等级,基本上是根据以往的战绩,人为来划分的。
云巅国为了鼓励民众修炼,壮大实力,由弱水学宫设立了一个榜单。
依照不同名次,定时发放不同的资源。
为了获取资源,很少有人会刻意遮掩实力,除非想要一鸣惊人的世家大族。
但真想一鸣惊人也不容易,这世界绝大多数的修行者都处于凡骨境界。
能突破凡骨,成为人仙的大佬少之又少。
多半都是各族各派的至尊人物。
地仙就更少了,基本上已经避世不出。
比如剑笙前辈,姜拂衣估摸着他已是半步地仙。
剑笙寻思道:“那你父亲,应是遇到了什么困难,不得不舍弃这柄剑。因为若是弄丢了,是能够追踪的,此剑在我身边数十年,我从未感知有人寻过它。”
姜拂衣抱着剑鞘叹气:“他若拿着剑,我还能凭借剑来寻他,如今剑在我手中,再去寻他,岂不是大海捞针。”
见她垂头丧气的模样,剑笙走过来她身边:“莫要忘记,我族还有相思鉴能够助你寻人。”
姜拂衣忽又仰起头,眼眸里重新燃起光:“没错,还有相思鉴!”
燕澜说天阙府君借东西从来没有主动归还过,他们派人去要,天阙府要么推三阻四,要么置之不理。
既然剑笙主动提起,姜拂衣央求道:“我会亲自去趟天阙府,能不能求您帮我写封信,为我说个情,借给我用一下?”
剑笙耸耸肩:“小事一桩。”
“太感激您了。”姜拂衣吃了颗定心丸之后,问出心中一个小小的疑问:“前辈,先前我能拔出剑,燕澜不可以,他似乎颇受打击。”
剑笙好笑道:“连我都拔不出来,他拔不出来岂不是很正常?”
姜拂衣的重点不是这处:“此剑跟了您几十年,但万象巫好像没人知道您拔不出来?”
连燕澜这个亲儿子都不知道。
剑笙略显尴尬:“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我告诉他们,让他们来嘲笑我吗?”
“嘲笑?”姜拂衣眨了眨眼,不是很懂,“您并不知道剑鞘里是个什么品级的剑,也不会缺剑,却还带在身边几十年,与此剑磨合,试图拔出来,足见您的毅力,为何要嘲笑您啊?”
剑笙:“……”
“哎!这若换成我家那小子,心中必定讥讽我是吃饱了撑的!”剑笙越看姜拂衣越是满心的欢喜。
若真是自己的女儿,那该有多好。
可惜啊,他没有这样的福气。
当然,剑笙心中亦是非常清楚,他多半是受到了剑气影响。
与此剑几十年相处,虽拔不出,依然会受影响。
被操控心境是修者最为反感的事情,但剑笙并不想强行控制这种“心魔”。
并无必要。
对方只是一个受了委屈,可怜的孩子罢了。
“去洞里休息吧。”剑笙将手里的心剑还给她,“要去神都,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可不行,留在我这里多泡几天的泉水,我挑一套适合你的傀儡术,你再出发。”
姜拂衣收剑入鞘,站起身:傀儡术?”
剑笙视线下移,看向她心脏的位置:“你走的尸傀道,却连一点傀儡术都不懂,这不是很奇怪?”
姜拂衣立刻会意,他看出自己停止跳动的心脏,并不是尸傀邪术。
“前辈,我……”
剑笙扬起手:“你无需向我解释,我也不是看出来的,我只知道你的心脏有些特别,但又很难察觉究竟是哪种特别。方才你没被溯溪泉吞噬,且浮上来的如此之快,说明你身上并无邪气,不是邪修。”
甚至可说心境纯粹,“相反的,我儿子的状况才更危险,心魔缠身,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我真怕他会……”
姜拂衣松了口气,又听他轻轻叹气,是在为燕澜担心。
燕澜说他父亲脾气不好,分明是诋毁。
有这样慈爱的父亲,姜拂衣觉得自己做梦都会笑醒。
“去休息吧。”剑笙那声叹气像是不存在似的,旋即笑的热情洋溢,“你母亲的剑落在我手中,这份因果便落在我身上。”
虽不出鞘,也当一根无坚不摧的棍子使用了许多年,“修行之人最忌讳亏欠,自然不会放任不管,并不是对你有所企图,放心。”
“晚辈明白。”姜拂衣也是打从心底信任他。
从他拿起心剑打量,心剑始终保持安静,姜拂衣就知道,眼前之人对她不会存有什么坏心思。
她再次谢过剑笙,正准备抱着剑回到山洞里去,又听见鸟雀惊飞的声音。
后方有些动静,她转身循声望过去,看到一个逐渐清晰的黑影。
不用想也知道是燕澜回来了。
仍是一身湿衣,头发也是湿漉漉的,右眼下还多了一道血痕,像是经历了一场苦战。
剑笙背起双手,啧啧夸奖:“这次爬上来的很快嘛,‘觉醒’了金色天赋,果然是不一样。”
姜拂衣见燕澜面色不佳,还空着手,当然不会问他怎么没挖野菜回来。
气氛不对,她往山洞后撤。
听见剑笙嘱咐道:“你回来的刚刚好,我正好有事儿和你说,你先回万象巫告诉众人,说我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女儿,等你俩养好了伤,你带着‘妹妹’去一趟神都,把相思鉴从无上夷那个狗东西手里要回来。”
姜拂衣和燕澜的脚步同时一顿。
姜拂衣连忙拒绝:“不用麻烦燕澜了吧,您写封信还不行么?”
毕竟是万象巫的宝物,天阙府应该不至于霸道到这种程度。
燕澜领悟了其中的意思,既然要去找回相思鉴,说明姜拂衣的生父并不是他父亲。
但父亲决心要管这件事。
这实在令燕澜感到意外:“父亲,您打算让她以万象巫的身份前往神都?”
剑笙摊手:“不然呢,你来告诉我办法,一个‘尸傀邪修’,如何能安稳的走到神都?”
燕澜答不上来,确实不容易。
不然她也不会被人钉在棺材里。
剑笙眯起眼睛:“你不想去?”
燕澜说了声“不敢”:“您第一次交代孩儿办事,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剑笙看上去挺满意他的态度,又转望向姜拂衣,温和笑道:“原本让燕澜去将相思鉴要回来也行,但你父亲在神都的可能性极大,省得多跑一趟……这一路想必艰难,你就以我女儿的身份去吧,我巫族在世人眼中本就诡秘,养个邪修并不奇怪。”
姜拂衣嘴唇微动,却说不出话。
剑笙又提醒:“身份不过是辅助,我自小藏在魔鬼沼里,是个野人,外界知道我实力的人不多,是以才小瞧万象巫。燕澜虽是个可靠之人,却也没怎么出去过,你求人始终不如求己。”
姜拂衣:“嗯。”
她微微垂头,眼眶忍不住发酸。
尽管丢了十年的记忆,但此刻的情绪告诉她,除了母亲,这好像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真诚的善意。
第9章 音灵花
“你还有疑惑?”剑笙见她垂首呆立,许久没有动作。
姜拂衣忙回神,抬起头时,脸上已经瞧不出任何复杂之色:“那我先去休息了。”
说完,她回去山洞里,躺在石床上。
身体困倦,但无论怎样放空思绪,还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她怀疑可能是吃得太饱了。
山洞外,剑笙再度围着炼丹炉盘膝而坐。
炉子里这锅肉因是禽鸟类,剥离出许多细碎的骨头,剑笙以鸟骨代替蓍草,起了一卦。
燕澜走去他对面坐下:“您难得起卦,是想卜算什么?”
剑笙颇认真:“窥一下她父亲是否真的还在人世。”
“不愧是您。”燕澜缓慢且平静地道,“我族有灭族之兆,不知这源头在何处,您不窥。孩儿融合寄魂,不知寿数还剩几年,您也不窥。”
“族里善卜卦的大巫多的是,用不着我瞎操心。”剑笙抬头睇他一眼,“至于你,祸害遗千年,我这个老父亲一点也不担心。”
燕澜回望过去:“孩儿怎么就成了祸害?”
剑笙低头继续摆弄:“这几年不论我怎样丢你,你来魔鬼沼的次数依然越来越多,足可见,你对五浊恶世的兴趣逐渐浓厚啊。”
燕澜眼底闪过片刻慌乱。
剑笙点到即止,从丹炉里盛了一碗寡淡的汤水,笑着递给他:“神都规矩多,出发之前,先送张拜帖给天阙府。”
“孩儿知道。”
……
这天晚上,姜拂衣不知多久才睡着。
大概是剑笙前辈炖的禽肉实在太香,睡着前一刻,她还在砸吧嘴。
就连梦里,也全都是和食物相关的内容。
还有曾经一起在屋檐下躲雨的小乞儿。
小乞儿起先说,他是要去神都拜师。
姜拂衣回复说,她是去神都寻亲。
听到“寻亲”两个字,小乞儿愣了下,又改口:“其实,我也算是去寻亲。”
姜拂衣反正闲着无聊,伴着雨打屋檐的声响,听他慢慢讲述。
原来他两三岁的时候,与家人走散了。
也可能是被人贩子给拐走,又因故丢弃。
总之,他流落在一个边陲小镇上吃百家饭,脑海里只对“神都”两个字有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