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慕之宾——海青拿天鹅【完结】
时间:2024-03-20 14:41:32

  我说:“上官恭难道不知道箱子里是什么东西?”
  “他不知道。”董裕道,“那箱子是精铁所制,无钥匙打不开,他也不敢开。小人原本想着灯下黑,那上官恭是皇后的本家亲戚,皇后不会动他们。谁知他们竟是一家的蠢货,小人明明已经给了他们许多好处,却仍不知餍足,行事张扬。小人知道,他们早晚是要出事的,方才出此下策。”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
  我没有碰那布条,只道:“钥匙呢?”
  董裕有笑了笑:“皇后想要,便救我。”
  “我凭什么相信你?”我也冷笑一声,“我父亲当年说你的才能全在歪道上,他不曾看错你。你倒是告诉我,我为何不能出门去就将这布条交给太上皇?”
  董裕愣了愣,突然笑了起来。
  也许是刚受了伤,他的笑声很难听,磔磔的,莫名阴森。
  他长叹一口气,缓缓道:“我为赵王所用,为太上皇所用,呕心沥血,恶事做尽,极力讨好那上位之人。有朝一日,他们觉得我碍事了,便一脚踢开,下场不过如此。”他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不过皇后也不必见到我人头落地便高兴!皇后与郑国公一样阴险,惹人厌恶。可你们都是一样的愚蠢!从前负你者,不是我董裕;将来杀你者,亦不是我董裕!你以为他今日将我弃若敝履,明日便不会同样待你么?”
  说罢,董裕又大笑起来,比先前笑得更加大声,癫狂一般,倒在地上,收也收不住。
  我知道再说无益,转身离开。
  郑谟和兰音儿都侯在门口,见我出来,郑谟上前一礼。
  我对他说:“我到这里来的事,上皇那边……”
  “皇后放心。”郑谟道,“除了臣和犯人,大理寺中不会有第三人知道皇后来过。”
  我颔首,欠身一礼,道:“多谢郑少卿。”
  说罢,我带着兰音儿离去。
  马车的轮子碾在路上,声音嘈杂。
  我却没有耽搁,问兰音儿:“可有写字的东西?”
  兰音儿愣了愣,道:“别的没有,倒是随行的妆盒里,有一盒眉黛。”
  我说:“取来。”
  兰音儿随即在马车上翻了翻,将眉黛给我。
  这盒子里配了画眉的小笔,我看了看,道:“你可带了帕子?”
  兰音儿将她的帕子给我,我随即用小笔点了眉黛,将方才记住的那藏证物的地方写了下来。
  心心念念的证据,已然就在眼前。
  但我却在犹豫着,是不是要碰它。
  这道理很简单,就算要用这些证据诛杀赵王,有两条路。
  一是交给子烨,一是交给景璘。
  看似可行,但这两条路,其实都前途未卜。
  子烨若想杀赵王,那么证据交到他的手上,他当然会杀;但若董裕言中,他暂且不想对赵王下手,那么证据再多,也会泥牛入海。
  子烨是帝王。
  我知道,当他需要从帝王的身份着眼之时,他不会犹豫。
第二百七十八章 诏狱(下)
  至于景璘。纵然赵王里通北戎,是始作俑者,但现在除掉赵王,对他也并没有十分直接的好处。且失了赵王,反而会让他的力量削弱。当然,我可以像先前想的那样,让他相信赵王在各地积聚势力,有不臣之心。但恐怕在子烨面前,他也仍旧会权衡,选择暂且利用。
  董裕显然无所谓,我交给谁都无妨,他所求的,是当下保住性命。
  兰音儿在一旁看着,露出讶色。
  “这是何物?”
  “这是董裕藏东西的地方。”我说,“他说是个精铁制的箱子,里面有赵王的罪证。”
  兰音儿睁大眼睛,将布条接过来,道:“皇后是要我去将这东西找出来?”
  “不是。”我说,“你不可妄动。秦叔可给你留下了人手?”
  “留下了几个仆人,都是追踪探听的好手。”
  “让他们去看看那是什么地方,但不可去动,只消暗中盯着,看看有什么人接近,凡见情形不对,即刻撤走。”我说,“等到我说能取了,再让他们去取。”
  兰音儿了然,道:“知道了。”
  回到承和宫,内侍来报,说武陵郡夫人已经等候多时。
  她是来向我禀报事务的。
  外命妇的事务,说来也并不繁杂,无非是安排哪日谁人入宫觐见,谁因得何事要赏赐,朝中的仪礼之事该派谁出面之类的。我跟前的四位外命妇,便如子烨的尚书省,替我掌领治理。而武陵郡夫人身为四人之首,便如尚书令,总揽全局,向我禀报。
  这些日子,我有意观察,也让兰音儿私下暗访。这武陵郡夫人,确实是个能做事的。日常庶务,她处理得井井有条,在命妇之中颇受赞誉。就算那有不服的,也是少数,且据我所知,大多都是原本跟在祝氏身边的人。
  禀报过一些日常之事后,武陵郡夫人道:“回纥王女缬罗,今晨带着一干使臣,返国去了。妾奉皇后之命,与宣城郡君等八位命妇一道,跟随兴平公主为王女送行。”
  缬罗这一行,大概是在中原待得最久的使者。据说缬罗在那马毬赛结束之后,带着她的一众侍女和其他的使者,在洛阳周边的富庶州郡转了一圈。原本还打算到江南去,可是收到了回纥国中的消息,就此返程了。
  她是王女,又是使者,这送行之事,就交给了兴平公主与鸿胪寺。
  兴平公主是子烨的姑姑,嫁到洛阳,公主府也在洛阳。住在洛阳城里的公主,唯有她地位最高,最是合适,所以,此事就派到了她的头上。
  “王女可说了什么?”我问。
  “她受了皇后赐下的宝物,说谢皇后大恩,还说盼着将来皇后到回纥去,她定然要带皇后领略一番那边的风土人情。”
  我不由哂然。这回纥王女先前还鄙夷什么中原弯弯绕绕太多,看起来,她自己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她不讲弯弯绕绕,甚至说话不过脑子。
  我堂堂太上皇后,要离开中原到回纥去,只有两个可能。
  一个是回纥破了中原,将我掳了过去;一个是中原破了回纥,我到那边去观赏新得的大好河山。
  这等有伤两边之好的话,也只有她说得出来。
  “知道了。”我说,“还有别的事么?”
  “萧皇后那边派人来说,她要到水云寺去。”
  我一愣。
  “水云寺?”我想了想,“我记得,它在黄河边上?”
  “正是。”
  我:“……”
  大概是见我神色不好看,武陵郡夫人讶道:“皇后以为不妥?”
  “萧皇后这些日子一直在白马寺。”我说,“未知何故要去水云寺?”
  “萧皇后说,水云寺的藏经阁,从前是萧家的太公捐资修造。历经风雨,已是年久失修。萧皇后要亲自去探望,礼佛诵经,捐资重修,以祈黄河太平,风调雨顺。”
  我心想,明玉也不知修了多少庙了,萧家的底子果然厚实。
  “知晓了。”我说,“派人告知萧皇后,本宫择吉日去一趟白马寺,与她一道礼佛。”
  武陵郡夫人应下。
  将她送走之后,我终于翻了个白眼。
  兄长疏浚黄河,首要之事是修渠。若我不曾记错,那修渠的地方就在水云寺附近。
  什么再也不想见到他。
  明玉这口是心非的,我以后再信她一个字,我名字倒过来写。
  ——
  回到寝宫的时候,我发现,子烨竟然已经坐在了里面。
  “你怎这么早回来了?”我问道。
  “今日事少,我见无甚可做,便回来了。”子烨道,“你今日,都待在了国公府里?”
  我出宫时,交代的就是回国公府。
  “嗯。”我含糊地应一声,忽而发现他手里拿着几张纸。定睛看去,我认出来,那是我近来写的稿子。
  古来,凡被称为贤后的人,无不会留下些劝诫女子的文字,让世人传颂,赞为表率,青史留名。我既然打算离开之后也留个好名声,那么该做的也得做。
  我的著作,打算命名为《女论》。其要义,乃是劝导已婚的妇人们,如何大度为怀,谨守本分,成为丈夫的贤内助。
  藉此,可让天下人记得我这个在位三年就暴毙的贤惠的太上皇后。
  不过这东西,写起来的时候,我才发现鬼扯起来有多难。我就像一个要对天下所有人撒谎的老实人,绞尽脑汁地想该说些什么。好不容易相处点东西,又要笨拙地为遣词造句而挠头,这个不对,那个不好,说得浅白些,又没有了格调。
  今日出门之前,我又憋了两句,着实烦了,就索性扔在了案上。
  不想,子烨竟是发现了,还看了起来。
  我忙将稿子从他手里拿走。
  “这是我的。”我说。
  “你要写书?”
  我看着他:“你觉得我写得不好?”
  他说:“自是不好,你骗人。”
  我愣了愣。
  莫名的,心头有了些悬空之感。我知道,这叫心虚。
  我坐下来,道:“什么骗人?”
  “不是么?”子烨道,“你写的这些,什么为妇者,唯卑唯敬,是你心里话么?若不是,那不叫骗人又叫什么?”
  心安下一些。原来是说这个。
第二百七十九章 火情(上)
  “这怎么能叫骗人。”我定了定神,将稿子放在一旁,道:“女诫第一篇就叫卑弱第一,可班昭就真是那般想么?她出入宫廷,多有谏言,若放在当下,言官必是要说什么妇人干政。她兄长班固不曾将汉书写完,她就接着写了。她还说,不该让男子受教却不让女子读书,放在当下,又有几家做到?她这言行,可全然不见什么卑弱。”
  子烨看着我,颇有些诧异,忽而道:“如此说来,你竟读过女诫?”
  那模样,仿佛我真的不学无术一样。
  我说:“我只是不爱读书罢了,又不是不读书。”
  “那么你还该记得敬慎第三。”子烨道,“其中有云,夫妇之好,终身不离。房室周旋,遂生媟黩。媟黩既生,语言过矣。语言既过,纵恣必作。纵恣既作,则侮夫之心生矣。此由于不知止足者也。”
  这段的的意思我知道,是说夫妇如果常常在一处亲密戏耍,就会少了尊重,说话就会骄纵,然后,妻子就会不敬丈夫。后面还有一段,大意是如此下去,夫妻之间少了规矩,才会家室不宁。要想夫妇和谐,必是要妻子遵守敬顺之道。
  当年,我是和明玉一起学的女诫。我父亲觉得,明玉有大家闺秀之气,让她带着我,可让我收一收性子,不要总在课堂上跟先生抬杠。但他不知道,下课后,明玉的牢骚比我多多了。她骂得最多的就是这一段。说夫妻连亲密都不许,成婚还有什么意思。还说将来她的丈夫若是信这个,她就休夫;若休不了,她就干脆让他独自敬顺,自己跟面首们过去。
  不过这话从子烨嘴里出来,更让我诧异。
  “如此说来,你竟也读过女诫?”我说。
  “我小时候,宫中的书不多,这是我母亲留下的,我翻过。”子烨说着,注视着我,“你我日日相对,在班昭看来可是大谬大误。你可还觉得该学她?”
  我的脸上一热,随即将他揽在我腰上的手拿开。
  “你放心好了,”我傲然道,坐得端正,“我不胡诌,也能让天下人心服口服。”
  子烨笑了笑,那手又揽了回来,而后,带着我,往后躺去。
  他靠在垫子上,姿态舒展。
  我被他搂着,躺在他的胸膛上。
  他总是喜欢这样。回到寝殿,就与我这样依偎着,躺在榻上说一会话。
  我也喜欢。挨着他的时候,听着他的心跳,接受他的温柔。这等时刻,我们最为纯粹,不必被从前纠缠,也不必为将来而心有戚戚。
  但今日,我觉得我的心定不下来。
  “怎不说话?”他忽而道,“有心事?”
  心又提了一下。
  这妖孽。
  “不过是出去了一趟,有些累了。”我说。
  子烨道:“国公府里如何?”
  “一切都好。”我说,“阿誉和阿谌他们问你在何处,我说你忙碌得很,得了闲再去看他们。”
  子烨笑了笑,“嗯”一声。
  我停了停,问道:“今日大理寺那边可有什么消息?董裕审得如何了?”
  子烨的手轻轻抚着我的发丝:“我刚回到这里时,大理寺那边传来急报,说董裕寻死。”
  心头被什么触了一下。他果然是知道了。
  我抬起头看他,睁大眼睛,作惊诧之态:“寻死?他性命如何?”
  “保住了。”子烨道,“力道不够,不足致命。”
  我松一口气,紧接着又问:“他为何寻死?
  “他不肯说,”子烨道,“不过据猜测,他自从关进去之后就一直闹着要见我。我不曾答应,他兴许觉得无望,再也离不开大理寺,故而寻了短见。”
  我微微颔首:“原来如此。”说罢,又看着他,“你不去看一看?”
  “本来想去,可听说他撞得不知名,便不去了。”子烨道,“寻死之事,成败与否,只在决心。若心意不定,那么心有犹疑,便下不去手。他寻死不成,最大的可能,就是他本不想死。那么这场寻思,唯一的目的就是惊动我,让我见他。既是如此,我去了,岂非给了他这个面子,正中他的下怀?”
  他对董裕确实了解甚深,一切都被他说中了。
  我看着他:“那倒未必。我想着,董裕做到这一步,兴许有什么事是不愿对大理寺的人说,却想对你说的?”
  这说辞,是我在回来的路上已经想清楚了。
  我确实希望子烨去见董裕。
  我还希望,董裕将他所谓的物证交给子烨。毕竟子烨是太上皇,那些物证到了他的手里才会有用。到那时,物证是真是假,子烨究竟想不想办了赵王,我都能看清。
  当然,最重要的一件,是我仍旧不相信董裕。
  他知道我想要什么,如此爽快地投我所好,很难不让我怀疑里面挖好了坑等着我跳进去。郑谟做事颇为谨慎,今日我到大理寺去,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我也没有从董裕手中接那布条,他就算见到了子烨,想在子烨面前戳破我曾秘密去过诏狱的事,他也无从证明,我有一百种办法反告他诬陷。
  子烨的手指仍在我的发丝上抚着。
  “你是说,赵王?”他问。
  我的目光定了定。
  “为何突然说起赵王?”我问。
  “董裕知道他牵扯的是什么事。”子烨道,“无论刺客还是他在朝中的所作所为,他不说,我也能查得一清二楚。唯独赵王之事。他知道,我想从他这里寻到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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