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景璘已经当了皇帝,我有人撑腰,在宫中的行动很是方便。只是见秦叔这事,到底是个秘密,还须自己出宫去。
秦叔家的巷子窄,不能进马车,只能步行。有一回,我走到巷口的时候,看到了兰音儿。
她破衣烂衫,瘦瘦的,被几个乞儿抢夺,把刚刚讨来的饼子抢走了。
我看着她眼睛红红,无助地坐在路边,忽而想起了当年做洗衣婢时挨冻受饿的自己。
心中终是不忍,就自己掏钱去附近的炊饼店里买了两个炊饼,交给了她。
那时,她看着我,神色又是感激又是狐疑,似乎在猜测我是不是人贩子,在饼里下了蒙汗药。我也不多话,只让她赶紧藏起来,去没人的地方吃,然后就走开了。
出乎意料,过几日,我再去找秦叔的时候,又遇见了她。
她还坐在那个地方,看到我,一下站起来,跑到我跟前。
我诧异地发现,这小女子看着孤苦,嘴竟是十分的甜。
她昂着头,脏兮兮的脸上满是讨好的笑容,一口一个“美人姊姊”“菩萨姊姊”,问我还记不记得她,还说我们可真是有缘,竟然又遇到了。
虽然已经平乱,但京中的乞儿仍然不少。但凡齐头整脸些的人,就容易被乞儿盯上,像狗皮膏药一样跟在后面。
我已经习惯了,并不理会,径直往前。
可我很快发现,她虽然也黏着,却跟别人很是不一样。她说她不要我的钱,也不要我给吃的,只想找地方做活。无论粗活细活,她什么都能干。她还会读书写字,家中要是有小童,她也能陪读。我若觉得不放心,甚至可以试用,只要包吃包住,不给钱也行。
“不过我不卖身。”她说完之后,又补了一句,眼神里满是小心翼翼,“姊姊,我看你是个大好人,你带我回去,好么?”
第八十二章 耳目(下)
我不由地停下了步子。
倒不是巷子窄,她挡了我的路,而是她说的确实引起了我的兴趣。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见我开口询问,她双眸一亮,忙答道:“我……我叫兰音儿!”
“你说,你识字?”我问。
她连忙点点头。
“读过些什么书?”
“我父亲从前是教书先生,蒙学里的几样全都读过,还会念些诗赋。”她说罢,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我不会作诗。”
我说:“你父母呢?”
“去年旱灾,全都亡故了。”她说着,眼泪在眼睛里打转,“亲戚想把我卖了,我就逃了出来。”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她的声音愈发哽咽,“都被卖了……”
“在这街上流浪了多久?”
她掰着手指,稍稍算了算,答道:“快一年了。”
“我看街上的乞儿都是成群结队的,也有吃有住,你怎么不跟他们凑一起?”
她露出不屑之色,道:“跟他们凑一起,便是入了他们的帮派,日后只能在这街上混日子。那不是正道,我不走。”
我有些哂然。这年月,很少人会提什么正道,尤其是食不果腹的人。
“不是正道又如何。”我说,“你找地方做活,也不过是为了有吃有住,与加入那些帮派区别何在?”
“自是区别大了。”兰音儿眼睛睁得圆圆的,“我还要去把我的弟弟妹妹都找回来,若陷在那等地方,我又如何去找?”
心头被什么触了一下,
我想起了兄长,还有那几个我并不熟悉的庶出弟妹。
沉默了一会,我看着她:“道德经、南华真经之类的,你读过么?”
——
我并非卤莽之人,将兰音儿留在身边之前,我将她带去了秦叔那里。
一个月之后,秦叔将她的身世查清,倒是与她自己说的并无二致。
“人倒也机灵,不过品性如何,无人可作保。”秦叔对我说,“娘子要将她留用,还须谨慎才是。”
我沉吟片刻,道:“她的弟妹,秦叔能找到么?”
秦叔道:“乡里的人牙子,喜欢在一个地方做买卖,只要找到她的家乡,顺藤摸瓜当是不难。”
我颔首:“此事,便交给秦叔了。”
秦叔很是诧异:“娘子要为她做这事?”
我笑了笑:“秦叔不是担心知人知面不知心么?我父亲说过,人心向来不可揣测,不到真正的关头,亦无从窥测。不过世人所求,无非一个利字,只要拿住了真正在乎的东西,利益不悖,便不必担心出卖。再说了,我已经一无所有,甚至还是罪籍,比这兰音儿也好不到哪里去,又担心什么卖不卖的。”
秦叔看着我,长叹一口气,终究没说什么。
有一件事,我特地问过了秦叔。
就是关于当年先帝让父亲查杜行楷的。
秦叔没有否认。
“当年国公确实将此事交到了在下手上。”他说,“发现娘子与齐王之事的,也是在下。“
这事,时隔多年之后提起,我已经觉得心中无波无澜。
沉吟片刻之后,我问道:“父亲知道之后,怎么跟秦叔说的?”
“他没说什么,只告诉在下,此事万要保密。”他说,“隔日,他就将娘子送去了洛阳。”
我张张口,道:“杜行楷……”
“杜先生自尽,是为了不连累齐王。”秦叔道,“当时的圣上恨极了他,国公也是无法。”
这也是我早知道的事。
我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
我让兰音儿带话给秦叔,务必盯着太上皇和景珑之间的来往。
不料,景珑很快就在我面前出现了。
景珑的父亲琅琊恭王,是先帝的二弟。他的母亲,也就是景珑的祖母刘婕妤,在青霄观里也有灵位。
身为嗣王,青霄观里办祈福的法会,景珑自当来拜一拜的。
“阿黛姊姊。”
见礼之时,他看着我,脸上露出笑容。
我也微笑,念了声“无量寿福”,道:“贫道已经出家,法号玄真。”
“那便是玄真姊姊。”景珑仍满不在乎,笑嘻嘻道,“孤方才路过含英馆,想起姊姊爱吃那里的酪樱桃。当下正是时节,孤便去为姊姊买了些来。”
说罢,他从内侍手中拿过一只食盒,递给我:“姊姊尝一尝好不好吃。”
这模样,倒是跟小时候那贪吃贪玩的样子别无二致。
我让身边的兰音儿接下,施礼道:“多谢殿下。”
说罢,我亲自将他引到殿内。
景珑在刘婕妤的牌位前跪下,恭恭敬敬地叩拜进香。
不过,他没有马上离开,倒是像十分喜欢听这法会一样,规规矩矩坐在蒲团上,一直坐到用膳。
用膳的地方,仍在斋宫之中。景珑不像太上皇那样,所到之处都是大排场,连用膳也要召来所有女冠围观。斋宫里有供贵人们独自用膳的清静地方。
我将他引到一处敞亮的厢房,两面开窗,外头是雅致的园景。
“姊姊与孤一道用膳如何?”景珑道,“多年不见姊姊,上次在太后宴上与姊姊相遇,也不得说上话。”
他说话时,双眸熠熠生辉,颇为真诚。
我看着他,思索片刻,让随行女冠去将我的午膳取来。
景珑露出微笑,忙上前将案席摆好,让我像小时候在宫里用膳时一样,与他隔案对坐。
“姊姊这些年好么?”他问我,神色间有些愧疚,“孤在国中听说上官家之事时,姊姊已经到宫中出家去了。后来兵祸横生,孤忙于平乱,竟是不能抽身到京中来探望。”
我笑了笑,说:“我若不好,当下怎会坐在此处与殿下用膳?都过去了,不必执念。”
景珑看着我,想了想,道:“姊姊日后有何打算?”
我说:“能有什么打算,当一日和尚敲一日钟,当道姑又何尝不是。”说罢,我话头一转,“不若说说你。如今,你可是朝中的红人,听说,圣上要将你留在京中,担任兵部之职?”
景珑的脸上却没有得意的神色,反问:“姊姊觉得,孤留在京中好么?”
我讶然:“这是你的事,为何问我?”
景珑神色认真:“因为孤想知道,姊姊如何想。”
第八十三章 暗计(上)
我看着景珑,心头似水面投下了一粒石子。
“殿下说笑了。”我仍微笑,“这等事,贫道岂敢置喙?”
景珑道:“从前在宫中,姊姊常带着孤玩耍。那时,无论孤做什么,姊姊都会指点一二。孤离京多年,对于京中之事不甚熟悉,如今遇得这等事,自然也想听听姊姊的意思。”
我说:“难道我劝殿下回琅琊国去,殿下就真会回去么?”
“那是当然。”景珑道,“姊姊从不曾骗过孤,姊姊说什么,孤便做什么。”
他说这话的时候,注视着我,目光灼灼。
见我看着他,他忽然撇开目光,看向园子里。
那坐得端正的身体和侧过头去的模样,蓦地,让我想到了多年前的另一个人。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幸好这时候,外头传来脚步声。两名女冠走进来,将午膳呈上。
这午膳,吃得心猿意马。
景珑果然是大人了,不像小时候那样总盯着我的东西,跟我讨吃的。相反,他倒是记得我爱吃什么,譬如烩茄子和几碟小菜,通通推到了我面前来。
“为何给我?”我有些好笑地问。
“从前都是孤抢姊姊的,现在该还给姊姊才是。”
“哦?”我眨眨眼,“过那么久了,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景珑似是怕我不信,又补充道“孤在国中,时常想起姊姊。”
“为何想我?”我问。
“也不为何。”景珑把菜夹到碗里,低头吃一口,道,“就是觉得跟着姊姊,每日都高兴得很。”
若是当年,我听着这话会很得意。但现在我觉得有意思。
我这么个心思又多又龟毛的人,居然有人说每日跟我在一起待着很高兴。
“是么。”我说,“你在琅琊国,难道那些臣下对你不好?”
“好。”景珑道,“但他们跟姊姊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
我没问下去,只将一盘素肉推到他面前。
景珑目光微亮,笑了笑,继续吃饭。
“姊姊。”过了一会,他突然道,“你想一辈子待在宫中做道姑么?”
“自是不想。”我无奈地轻声道,“可我家的事,你也知道。我脱不得罪,便要在这道观里赎罪。世事使然,我又有什么办法。”
景珑望着我,剑眉之下,双眸若有所思。
——
隔日,京中突然出了一件大事。
太极宫外的登闻鼓,突然被擂响了。虽然怀着各种各样的目的来擂登闻鼓的人一向是有,但这一次,据说场面格外壮观。
数百人浩浩荡荡而来,登闻鼓响了整整一日,伴随着的,是震天的喊冤之声。
这等事,引了许多人去看热闹,御史是不可能不管的.
没多久,这冤情的原委也传了开去。
吏部尚书刘温的胞弟刘潭,仗着兄长是朝中大员,在老家襄阳横行霸道,鱼肉乡里。为了扩张自家田庄,他强买强卖,甚至惹出了好几桩命案。乡人去官府告状,不但每次都不了了之,还有不少人在官府里挨了一顿打。乡人们实在不堪忍受,竟有数百苦主结伴上京来敲登闻鼓,让皇帝为他们做主。
刘温前不久还因为手下人犯案,连带着他也惹了一身骚,被御史盯上。
而这一次,人证物证确凿。且闹得沸沸扬扬,再也压不下去了。
天子震怒。
景璘在看了御史的奏报之后,当庭发怒,质问刘温。
刘温此时也一脸惶恐,只在堂上磕头告罪。景璘不多言,还亲自接见了几名冤情最大的苦主,向他们保证,朝廷定当细查,如冤情属实,严惩不贷。
这般果决之举,不但当事之人泪流满面叩谢天恩,围观之人亦无不拍手称快。
不过在朝廷里,更多的人关心的却是太上皇的动向。
刘温是太上皇的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动刘温,就是动太上皇。
但如我所料,这事着实闹得足够大,就算是太上皇,也不能出面保刘温。据出去探听消息的兰音儿说,关于刘温的各路八卦已经超越了太上皇,成了当下京中人们最喜欢谈论的话题。
所以就算太上皇再不乐意,当下之势,弃卒保车才是上佳之选。
大理寺审得很快,三日之后,就已经有了结果。
刘潭因罪大恶极,被皇帝亲自下令问斩。而刘温,也被查出了在刘潭那里收受了不少钱财,视为从犯。虽不至于入刑,但也免了官职。
至此,吏部尚书之职空了出来,景璘随即启用了先帝时的吏部尚书郑庆补上。
天子再下一局,旧臣们无不欢欣鼓舞。
至于太上皇。
这些日子,他不在芙蓉园中。
他突然又想起了北府大营,没有向宫里打一声招呼,自行巡营去了。
——
照理说,景璘若得知太上皇去了北大营,定然是要暴怒的。
不过我发现这事并没有发生。
太上皇去北府大营两日后,景璘大大方方地驾临了青霄观,并且也在斋宫用膳。
“前几日,阿珑昨日来看你了?”他一边用筷子从盘子里挑出他最不爱吃的萝卜丝,一边问道,神色并无不悦。
“正是。”我说,“他祖母刘婕妤也供奉在殿上,他既然回京,总要来拜一拜。”
“不止吧。”景璘道,“他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他问我该不该留在京里。”
“这还没什么?”景璘不满,“这小子愈发没规矩。朕那日找他长谈,要他认清大局,站在朕这边。他嘴上答应得好好的,竟又来问你的意思。”
“谁不知道我和你的关系?就是站你这边,他才来问我。”我说,“你见他时,对他说了什么?可是要他在兵部留任?”
“正是。”景璘道,“朕当下正是用人之时,兵部那边一直被上皇党捏着,朕动也动不了。如今终于有了个出息的,无论出身或功绩,也镇得住那些吃里扒外的东西,怎能不安插进去?”
我没说话,只将他挑出来的萝卜丝倒回他碗里。
景璘瞪着我。
“这萝卜是女冠们亲手种的,我每日都去浇水,辛苦许久,才能换来陛下这几口。”我说,“便如同琅琊王,他好不容易才有了些气候,陛下更当珍惜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