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慕之宾——海青拿天鹅【完结】
时间:2024-03-20 14:41:32

第八十四章 暗计(下)
  景璘看着我,一脸狐疑。
  他放下筷子:“你要说什么?”
  我说:“陛下让琅琊王去兵部,不但不能与太上皇争权,还反而会削弱琅琊王。陛下须明白,当今天下兵马,并不在兵部手中,而是在太上皇的人手中。琅琊王之所以能备受瞩目,不就是因为他凭借一己之力,掌握了一州兵马么?兵部的大臣,与陛下一样,名义上有募兵调兵之权,可太上皇不发话,便是亲临兵营也无用。琅琊王若去了兵部,太上皇正好可以他入朝为由,将他的兵权卸下。如此一来,反而是陛下吃了亏。”
  景璘的眉头皱起,道:“你是说,朕就不该将琅琊王召回京中,也不该任命他为左金吾卫大将军?”
  “左金吾卫大将军执掌金吾卫,关乎宫中及京中的日夜巡查警戒。从前此职一直被太上皇的人掌握,如今既然撬出来了,就切不可还回去。”我说,“但他当下掌握的鄂州兵马,是更实在的东西,亦不可让别人代管。我听闻鄂州匪患虽消除了,却有不少残党逃去了周围诸州,到时,免不得也要兴风作浪。琅琊王最多在京中待三个月,陛下就该再度派他去剿匪,照葫芦画瓢,将周围诸州的兵权也收过来。”
  景璘了然,微笑:“如此说来,他果然不在京中最好。”
  说罢,他又道,“可如果到时候,那边匪患不闹呢?”
  我说:“那等地方在京城千里之外,闹是不闹,还不是一封急报的事。与此相较,太上皇那边更为要紧。陛下定然也听说了,他正在拉拢琅琊王。”
  “朕知道。”提到这个,景璘面色沉下,“他竟敢插手阿珑的婚事,选的还是宁平侯的闺秀。前些日子,母后要为太上皇议婚,鲁国公就是推荐此女。他倒好,这边费尽心思择选的人,他转手就甩了出去。”
  说罢,他冷哼一声:“这不过是他的障眼法罢了。他要不要娶亲,想给谁说媒,与朕何干。他不愿娶亲也是正好,将死之人罢了,省得祸害一个大家闺秀。”
  我看着他一副有了主意的样子,道:“陛下可是有什么打算?”
  景璘拿起筷子,似怀着灭敌之志,将面前那一小堆萝卜丝大口吃了个干净。
  然后,他拿起茶杯,灌了一口,吞咽干净。
  “朕记得,三十六计之中,有一计叫关门捉贼。”景璘用手指轻轻转着小巧的茶杯,唇角不怀好意地弯起,“他放着好好的洛阳不待着,非要闯到朕的地盘来。这般好机会,朕若是放过了,岂不太可惜?”
  我看着他,目光定了定。
  “你要对他下手?”
  “骊山行宫的鹿,虽然还不曾贴秋膘,但也已经养得肥美。”他说,“据朕所知,他在洛阳也时常田猎。你说,他会不会在猎鹿之时,不慎摔断了脖子?”
  正夹菜的手顿了顿。
  “你想直接将他杀了?”
  “不好么?”景璘神色随意,仿佛在跟我讨论着做菜厨子的手艺,“兵法还有云,擒贼先擒王。董裕那些人不过是畏威而不怀德的墙头草,就算是他的死忠党羽,如今也都是有功名官职在身。没了他,朕就是那唯一的天下之主,名正言顺,他们难道还敢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再造反不成?”
  这等计策,其实我一向不赞成。
  因为对于大多数的党争而言,诛心比杀人更为重要。
  强人总是依附于一群人而存在的,譬如我的父亲。就算他死了,上官家倒了,还有萧纯以及其他志同道合的故交在,从前的上官党也不过换了一层皮,改名萧党。所以斗倒我的父亲,并不等于斗倒了我父亲所在的势力。这便是没有诛心。
  但太上皇确实是个例外。
  他强得横空出世,麾下的所有势力,都是依附于他。毫无疑问,如果他没了性命,那么原本那看似强大不可撼动的一大群人,就会顷刻间失了主心骨,变成一个一个的山头,没有人能够继承太上皇的衣钵,将他们聚拢。
  而景璘是天子,他出面收拾这些人,比对付太上皇可是轻松多了。
  “你不愿意?”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犹豫,景璘看着我,“你觉得此举不妥?”
  “我只是在想,该派什么人去做。”我随即答道。
  “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景璘笑了笑,“朕若是手上连些武功高强的死士也没有,岂非枉做了这两年的皇帝。你放心,这等脏事,自有人去办。这青霄观清静,也比宫里那人多眼杂的地方好。你不妨在此间多待些日子,等朕的好消息。前些日子,朕新封了宋婕妤,宫中又有了些闲言碎语,说朕是听信了你的谗言。此时回宫,你怕是要受许多非议。”
  我看他一眼。
  “我不过是说她弹琴好听,是你非要去听,还要留宿,又给人晋了位。”
  景璘微笑,手搭在凭几上靠着,一脸渣相。
  “朕平日忙得很,既然劳驾听了琴,便不能白听。”他说,“朕估摸着,等你回宫,她无论如何是要去孝敬你的。”
  我没兴趣说这个,敷衍道:“谢主隆恩。”
  景璘露出好奇之色:“朕一直不曾问你,这路钱财,你定是收了不少,想用来做什么?”
  “不劳陛下操心。”我淡淡道。
  ——
  雷声一阵一阵,隐隐传来,似乎又在酝酿着雨水。
  “……玄真这两日是怎么了?总是精神缺缺的样子,莫不是夜里又睡不好?”兰音儿看着我的脸,问道。
  我回神,一抖拂尘。
  “胡说什么。”我说,“我哪里夜里睡不好了。”
  “我可不曾胡说,譬如昨夜,玄真又是辗转反侧又是说梦话,我都被吵醒了两回。”
  我看着她:“我说了什么梦话?”
  “那可是听不清。”兰音儿道,“嘟嘟哝哝的,我想听清些,又没动静了。”
  我心里盘算着,不能让兰音儿住外间,还是让她收拾收拾住到隔壁去才好。
  “玄真,”兰音儿继续用鸡毛掸子拂着香案上的灰,继续道,“法会明日就结束了,太上皇怎还不见回来?”
  提到这三个字,我莫名地觉得愈加烦躁。
  “他去的是北府大营,说不定就住在那里了,回来做什么。”
  兰音儿露出失望之色。
  她还想说什么,一名女冠忽而跑进来,满面喜色:“玄真,听说太上皇回来了!”
第八十五章 蹊径(上)
  太上皇自北府大营回来,名义上,是为了这最后一场法会。
  这升化迁度醮,最大的三场法事,一场在头,一场在中,一场在尾。
  太上皇每次都来了,时机拿捏得很好,既不妨碍在青霄观给许昭容磕头彰显孝心,也不妨碍去北府大营给景璘找不开心,可谓一石二鸟。
  香烟缭绕,萎靡了几日的女冠们,又开始了余音绕梁。
  我坐在蒲团上,却觉得自己不再像先前那样心如止水,就算是念经也不行。
  ——这般好机会,朕若是放过了,岂不太可惜?
  景璘的话,第无数次回荡在我的耳畔。
  就算他马上就会死,又如何?你不欠他的。
  心里一个声音对自己道。
  你已经说过,你们是敌人。
  敌人就是要你死我活,陷阵之志有死无生。又怎可存着那妇人之仁?
  你不必对他有任何愧疚。
  就像他算计你的时候,并没有任何愧疚一样。
  我继续念着经文,将心头的杂念压下。好一会,心终于平静了些。
  法会稍告一段落时,击罄声响起,我微微睁开眼睛。忽然,我瞥见他坐在宾客席上,正看着这边。
  如同一潭突然被砸入石子的湖水,浑浊泛起,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期间纠杂。
  我随即垂眸,继续诵经。
  为了表示重视,临近午时,太后和景璘以及明玉也来了。
  陪着他们到场的,还有赵王等宗室之人。赵王是宗正寺卿,这场法事本也有宗正寺的参与,他们来这里,理所当然。
  还有景珑。
  他跟在景璘的身后,看到我时,俊朗的脸上露出笑意。
  除了董裕等外臣们没来,今日,全然是太上皇回京那日承恩殿宫宴的阵仗。
  太后和皇后都是贵眷,到了观中,必由我一位一位服侍更衣,用兰汤净手。
  “如此说来,这些日子,你竟没见过太上皇几回。”服侍明玉之时,她一脸八卦,压低声音,“他每日就忙着见大臣和巡营?”
  我看她一眼,道:“不然该如何?”
  “芙蓉园里的宫人,难道没有被临幸的?”
  我:“……”
  “你是中宫,所有宫人太监都是你掌管,有没有,难道你不知道?”我说。
  “便是无人来报,我才问你。”明玉道,“太上皇宫里全是他的人,外头连根针也插不进去,你又不是不知。我想着你就住在芙蓉园里,消息定然是比我灵通的。”
  “不知道。”我淡淡道。
  “真的?”
  我不胜其烦,拿着巾子给她擦了手,道:“你不是说,只有圣上才这般水性杨花,连宫人都不放过么。”
  “那是当然。”明玉说罢,得意地笑,“看吧,我就知道我看人不会错。越是长得好的人越是洁身自好,断不会花心薄幸。”
  太后每次来青霄观,都颇为郑重,这一次也不例外。
  她领着皇后和一干命妇,在嫔妃们的牌位前拜了,还亲自为许昭容的牌位拂尘擦拭。
  晚膳仍是在斋宫之中,我陪坐在太后和皇后身边,为二人布菜。
  这一次,自然不会出现什么荠菜和豆芽,太上皇也没有再吃得像数米粒一样艰难。兰音儿和侍奉的女冠们频频望向太上皇的食案,随着盘中的食物一样样吃干净,她们的神色也变得轻松起来。
  仿佛玉清观庖厨的面子又回来了,她们与有荣焉。
  “想当年,妾也曾与静慈昭容有过一面之缘。”膳后闲谈之时,太后忽而叹口气,对太上皇道,“今日见到她的牌位,算算日子,才察觉竟是过了许多年了。光阴如梭,物是人非,妾也老了。”
  太上皇道:“这些年,一应祭祀之事,全仗宫中主持,有劳了。”
  太后道:“上皇哪里话,分内之事罢了。”
  此时,景璘在一旁道:“方才母亲说,当年曾见过静慈昭容一面,不知是何时何处?”
  “那时穆皇帝还在,先帝仍是皇子。”太后道,“上巳端午之间,穆皇帝十分喜欢到骊山行宫去观景猎鹿。那一回,他召了百官携家眷随行。妾的父亲那时刚刚进翰林院,也得了机会,带着妾去了。”
  听到“骊山行宫”几个字的时候,我定了定,不由将目光扫向对面。
  景璘听得很是认真,似乎破天荒的对这种陈年旧事来了兴趣。
  太上皇坐在他的位子上,正拿着一杯茶品着,看不出有何感想。
  “那时,妾远远望着,只见那时何等无双的美人。”太后说着,颇为神往,对太上皇道,“以至于后来每每想起,仍觉得这时节的骊山行宫才是真正的美景无双。”
  太上皇微微颔首,并不说话。
  “如此说来,朕倒是从不曾在这般时节去骊山行宫。”景璘道,“先帝时,每逢春游,都是去同春园。”
  坐在下面的赵王笑道:“先帝不喜骊山行宫道路颠簸,故而少去。不过骊山行宫的春景,确是一绝。”
  景璘看上去越发有兴趣,思索一会,对太上皇道:“听闻上皇在洛阳之时,时常田猎?”
  “正是。”
  “上皇这些日子都在京中,殊为难得。”景璘道,“想来,上皇在洛阳的猎苑里也是腻了,既然正逢时节,不若与朕一道去骊山行宫猎鹿,如何?”
  我正在为明玉倒茶的手,顿了顿。
  明玉眉梢微抬,瞥我一眼。
  “昱之相邀,恭敬不如从命。”只听太上皇答道。
  我看着明玉杯子里那溢出的茶水,平静地放下茶壶,用巾子擦了擦。
  景璘很是高兴。
  赵王是个十分懂得助兴的人,禀道:“二圣同幸骊山行宫,乃是盛事。臣有一议。此事既然因感怀穆皇帝而起,不若就效仿穆皇帝当年做法,邀百官同行。君臣同乐,定然可传为天下美谈。”
  这便是睁眼说瞎话了。
  什么君臣同乐。穆皇帝带着许昭容和百官去骊山行宫那一年,是他最后的一年。纵然身患重病,穆皇帝仍坚称自己得的是小病,大骂太医院的都是庸医。那场游乐,是他最后一次大宴群臣,然后,就卧病不起直到咽气。
  景璘当即道:“皇叔所言有理。”
  说罢,他转向景珑,道:“正好琅琊王也在,京中子弟久闻卿盛名,此番,当在众人前一展身手。”
  我知道景璘的心思,人越多越盛大,太上皇的死就越显得坦坦荡荡,是他命不好而绝非有人暗算。
  景珑一口应下,而后,却听他问道:“玄真姊姊去么?”
第八十六章 蹊径(下)
  所有人都愣了愣,包括我。
  转头看去,景珑坐在席上,目光明亮。
  太后看了看我,又好笑地看向景珑,道:“为何问起玄真?”
  景珑神色从容,道:“臣少时,常与陛下及玄真姊姊陪伴玩耍。每至田猎盛事,亦跟随陛下和玄真姊姊。如今回京,再逢盛事,不免忆起少时情怀。”
  景璘看着他,露出微笑。
  “玄真。”他转向我,“既琅琊王有请,你随驾便是。”
  我其实并不想去。
  那里没有什么无双春景,只有腥风血雨。下意识地,我一点也不想看,只希望有多远躲多远。
  可事已至此,众人都看着我,包括对面那人。
  我只好神色如常地念了声“无量寿福”,端正行礼:“遵命。”
  抬眼时,余光扫过对面。
  他仍喝着茶,目光直直注视着我,并无避讳。
  ——
  “阿珑是怎么回事?”
  膳后,景璘将我召到跟前,迫不及待地问道:“你和他,莫不是有什么事?”
  有时我觉得,景璘虽然时常没心没肺,但对于某些事,他十分敏锐。
  譬如私情。
  但凡在他眼前表露出苗头的,哪怕微乎其微,他也能捕捉得八九不离十。无论是当年咸宁公主喜欢过太子身边的侍卫,还是他母亲宫里的梳头宫女和一个小太监不清不楚,还是他身边的玩伴们看上了谁,他全都能一眼窥破。
  至今为止,他没有发现的,只有一段灯下黑。那便是我和太上皇的过往。
  我没有否认。
  “也没什么。”我说,“他喜欢我。”
  景璘追问:“而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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