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簪子拨了拨旁边油灯的灯芯,道:“我与你说过,我和兄长要脱罪,必是先要为父亲平反。”
“说过。”景璘道,“朕也说过,待除掉了太上皇,此事,朕会为你办到。”
我说:“假设当下太上皇倒了或死了,接下来,陛下打算如何为我办到?”
景璘神色轻松,道:“自是改年号,大赦天下。到那时候,朕第一个赦免的就是上官家。”
我说:“陛下赦免别人可以,但要赦免上官家,怕是会被董裕等人阻挠。”
景璘听着,很是不以为然。
“那时,天下都已经真正属于朕。”他说,“他们敢阻挠朕为你父亲平反?”
“为何不敢?”我反问,“当年,他们就是靠着诬陷上官家上位的,陛下为上官家平反,那不是要挖了他们的根基呢?陛下走了这一步,他们就会想,下一步是什么,进而极力从中作梗。到那时候,陛下只怕反而要忌惮朝中势力平衡,未敢轻举妄动。陛下虽是天子,可力量仍不足压制所有人。除非像太上皇那样,能够轻易以雷霆手段弹压四方,一言九鼎,无敢不服。”
景璘微微蹙起眉头,响雷选哪个,看着我:“你的意思?”
“无论太上皇如何败倒,陛下都要接着来一场清算。”我说,“就像那刚刚换了主人的房子,必定要里里外外打扫一遍,将旧物清除,将虫蛀鼠钻的地方都修补干净,新主人才能住得舒服。朝廷也是一样,太上皇到了,他麾下的势力也要清除一番,能留的留下,不能留的趁早处理干净。到那时候,为上官家平反便是水到渠成之事。而琅琊王就是能为陛下施行那雷霆手段之人。”
景璘一向喜欢讨论这等后事,颔首:“自当如此。”说罢,却看着我,“故而你真要嫁给阿珑?”
“陛下要笼络他,而他喜欢我。这对陛下不是上好么?”我不答话,只问,“陛下觉得这计议如何?”
景璘沉吟,似乎在权衡。
“甚好。”过了一会,他说。而后,他的脸上又浮起好奇之色,“你这打算,竟是在我决心杀他之前就想好了么?”
“那是当然。”我淡淡道,“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将太上皇斗倒的,不是么?”
“阿黛,”景璘微笑道,“你父亲说得对,你要是个男子就好了。”
我沉默片刻,道:“可若是那样,我也会跟我兄长一起流放千里,不能在这里帮你。”
“也是。”景璘笑意更深。
“骊山行宫那边,陛下都安排好了?”我喝一口茶,问道。
“安排好了。”说到这个,景璘的眼睛里光芒闪闪,“你等着看好了,朕会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摔下马去一命呜呼,从此了却所有人的心事。”
“哦?”这倒是让我好奇起来。
起初,我还以为景璘是要用死士硬拼,一度觉得他未必拼得过。毕竟太上皇能在腥风血雨中一路高歌猛进直到今日,身边的护卫不可能是泛泛之辈。
景璘神秘地一笑,不过,他在我面前藏不住任何秘密。
他从怀中拿出一只白色的小瓷瓶,摆在我的面前。
我看去,只见这瓶子不足两节手指高,用蜡封着口,看不出什么名堂。
“这是大食传来的毒药。”景璘道,“据说,那边有一位番王也爱好田猎。一个大臣想除掉他,就将这药下在坐骑的草料里。这毒不会马上发作,须得三个时辰之后才能见效。于是那番王一早去田猎,半日之后,正当兴致高涨,他的坐骑突然发了狂。番王猝不及防,被狠狠颠下马背,摔断了脖子。”
我看着他,心里想着的,是那人骑在马上的身影。
他像纵横毬场时那样,驰骋而过,英姿迷人。
而后……
“你怎面色这般难看。”景璘看着我,“莫不是觉得此计不可行?”
“没有不可行。”我说着,声音有几分僵硬,“可行得很。”
夜里,我喝了些安神汤,
但我仍然睡得很是不好。
景璘一直想知道,我给上官家平反之后,要做什么。
托景璘和后宫那些财大气粗的嫔妃的福,我手上已经攒了许多的钱财,足够我下半辈子逍遥自在。我想,我甚至可以过一过明玉梦想中的那种日子。
至于我离开之后,这里会发生什么事,我并无所谓。
景璘会好好做他的皇帝,景珑会位极人臣。我的那点隐瞒或欺骗,与他们得到的东西相比,乃微乎其微。
这般光明壮丽的前景,已经近在眼前。
可我,却出奇的沉静,甚至感觉不到一丝欣喜,
——是么,朕拭目以待。
那声音一遍一遍在脑海响起。
我辗转反侧,不胜其烦。
第八十七章 故地(上)
骊山行宫田猎之事,很快就定了下来。
自开年以来,这是宫里第二次筹办这等天子与百官共同宴乐的盛会。
不过没有人觉得这非节非庆的,突然来这么一场游乐很反常,因为没什么比太上皇本身更反常。对于热衷私下里议论局势走向的百官而言,无论站哪边,也没有人会拒绝去凑这个热闹。
太上皇从北府大营回来,似乎就是为了这最后一日的法会。因为隔日,他就又回了北府大营。
女冠们自是失望的,并且随着法事结束,她们也收拾了东西,回宫去了。
至于我,因为景璘又有了新宠,我这传说之中的罪魁祸首自是要避一避风头,免得被六宫的怨气冲撞。反正太上皇去了北府大营,我也乐得留在芙蓉园里。
对于太上皇再度去了北府大营的事,景璘显然心平气和。
他甚至殷勤地每日派人到北府大营去请安,看看太上皇少了什么用物,有什么吩咐。似乎他不但没有对太上皇在北府大营住下心怀芥蒂,还唯恐他在北府大营住得不开心。
不过天公不作美,初夏之际,雨水频频。这对田里的庄稼自是好事,对景璘而言,却叫做好事多磨。日子一拖再拖,终于定了下来。
四月二十六,宜出行,宜嫁娶,宜扎小人。
去行宫之前的这些日子里,景珑时常在青霄观里出现。每次他过来的名头都是给他的祖母刘婕妤进香,连兰音儿都感到好奇,对我说,刘婕妤不是在琅琊王很小的时候就离世了么,怎么看上去像是从小带大的样子?
虽然我对景珑谈不上有什么男女之爱,但我也并不讨厌他。
从小,他就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长大了之后,更是开朗健谈。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并不需要做什么,只需要在那里坐着,烹茶或者赏景,偶尔答上一两句,他能够滔滔不绝地从一个话题来到另一个话题,并无烦闷。
“殿下回京,已经过了大半个月了吧?”这日,我和他在斋宫的茶室里喝茶,问道。
“正是。”景珑道。
“这些日子,殿下都去了何处?”
“见一些旧日故友,打打马毬。”景珑道,“有时陛下也召孤过去,让孤陪他对弈。”
我说:“哦?与陛下胜负如何?”
景珑挠挠头,道:“约摸十胜三。”
我不由笑了笑。
从小就是这样。景璘的棋艺,不好不坏,但他一向觉得下棋是为了高兴,从不会给自己找不自在。于是,他挑中了棋艺更坏的景珑,每次都找他。
“阿黛姊姊。”他好奇道,“孤见女冠们都回去了,你还要留在青霄观么?”
我给他倒一杯刚刚烹好的茶,道:“贫道名玄真,殿下又称呼错了。”
景珑笑嘻嘻:“孤习惯了,改不过来。反正这里无人,孤还是喜欢叫你阿黛姊姊。”
我说:“你觉得我在青霄观中不好么?”
“当然好。”景珑随即道,“玉清观在后宫里,孤想见姊姊也见不到。”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闪闪地望着我,似乎等着我问下去。
我微笑,喝一口茶。
“我也这么觉得。”我说,“宫里无趣得很,不像这青霄观里,还有你来陪我说话。”
景珑一愣,目光更是明亮。
我话头一转,道:“方才我听殿下说起与旧友相会,想起一件事来。当年曾有一回花市之日,我从宫学里装病逃学,却在花市里遇到了同样逃学出来的殿下。”
“记得。”景珑笑道,“孤那时与姊姊约定,谁也不许告发。然后,姊姊便带着孤逛花市,还带着孤吃了许多好吃的。”
我也微笑:“三日之后,便又是花市开市之日,殿下想去么?”
景珑露出讶色,道:“后日,不就是在骊山行宫田猎的日子?”
“正是。”我说,“不过我修道久了,实见不得那杀生的场面,与之相较,倒是花市更为合宜。那日,我会到骊山行宫去,等他们开猎,我便会回京。不过殿下若觉得不妥……”
“孤陪姊姊一道去。”景珑斩钉截铁道。
我看着他,神色欣慰。
“多谢殿下。”我轻声道。
——
随着去骊山行宫的日子临近,兰音儿也每日变得兴奋。
她第一次去这等场合,肖想颇多,每日跟在我后面,叽叽喳喳地问许多问题。诸如田猎好玩么,太上皇果然也会去么,她能不能也去猎场上试一试身手等等。
见我每每总是用三言两语答得敷衍,她看出端倪:“玄真难道不想去?”
这是个有意思的问题。
她要是问我想不想把太上皇拉下马,我很是愿意。
可若是问我想不想看着他在我面前死掉,我很是犹豫。
于是辗转反侧几日之后,我决定还是不去为好。既然是景珑将我拉进了这事,那么我以他为由头避开,很是合理。
你莫非觉得良心不安么?
有时,我会扪心自问。但这个念头,很快会被自己否掉。
当然不是。我告诉自己。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只想干我的正事。将景珑牢牢拉拢在自己这边,才是正事。
为了上官家。
我深吸一口,将所有的杂念摒弃。
不过在这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办。二十六,也就是去骊山行宫之前,正好是我母亲的忌日。
我要去一趟广寿寺。
这个地方,我已经很久没有来过。
母亲的墓,风水很是不错,不过在京城的三十里外,来回没有两日是万不可行。如要祭扫,须得在附近的镇子里住一夜。
每年我都会去祭扫。除了前两年,我因为入罪和逃难,未能成行。
而今年,因得去骊山行宫就在隔日,我不得亲赴母亲墓前。
广寿寺是母亲生前常去的地方,里面一直设有母亲的牌位。在这里祭拜,也算暂且寄托,等到事情过去,再到她墓前祭扫。
只是来到这里,我不免要想起从前的过往。
所以自从当年与那人恩断义绝,我再也没有来过。
第八十八章 故地(下)
天空虽然阴着,但端午将至,闷热得很。
我来到广寿寺的时候,里面的僧人迎出来,向我行礼。
“玄真娘子,小僧有礼。”
住持向我行礼道。
这位住持,我认得。父亲还在的时候,我到这里来,他是庙里的大和尚,时常跟着住持来迎接。几年不见,他成了住持,而我成了个道姑。
“方丈有礼。”我说,“几年不见,方丈可好?”
他念了个佛号,道:“托娘子的福,小僧一切安好。”
一边寒暄着,我和他一边往庙里走去。这广寿寺,听说前两年曾被兵乱毁掉几间殿宇和僧舍。不过现在看来,里里外外修缮一新,想来捐钱的信众不少,倒是比从前还更漂亮了些。
当我看到我供奉我母亲牌位那处观音堂时,我还是着实愣了一下。
这处殿宇,据说被毁于一旦。这两年,我也每年捐些香油,不过是远远不够将大殿重建的,只能是让僧人们另寻个好地方,把我母亲的牌位重新供奉起来。
而现在看来,这大殿完好如初,不像是毁坏过的样子。走近去些,我才发现,它确实是重建了,与原来一模一样。
“贫道见别处新建屋舍,不是换了样式,就是扩了地方,与原本大不一样。”我说,“此间何故修旧如旧?”
住持微笑道:“娘子可是问着了。这处供奉卫夫人的大殿,原本被贼兵所占,而后被大火毁了个干净。重建之时,本寺破败,又被贼兵抢了个精光,本实在无钱修补。不过那时候,却有一位大善人来到,说愿意出资将这寺庙里外翻新一遍,却有个条件。这处大殿,须得是原样重修,不可改了模样。”
我看着他,愈加觉得诧异。
这处大殿,说来与我和我的母亲关系不浅。
据我的乳母说,当年,这里原本是一处空地。我母亲怀我的时候,十分盼着生个女儿。于是她到菩萨面前许愿,说如果能得女儿,必定要为菩萨塑金身。
等到我出世,果然是个女儿。
母亲是个虔诚之人,于是为了还愿,选中了广寿寺里的这片空地,建起了观音堂。母亲对此很是上心,从最初的图纸到后来的建造,一应之事,她都亲自过问。
也是因得这般缘分,母亲离世之后,她的牌位也供奉在了此处。
“那位善人,可说了是什么缘由?”我问。
“这不曾说。”
“可知他名姓?何方人氏,年纪如何?”
“名姓不知道,是位男子,看着很是年轻。听口音,是京城人氏”住持道,“他来时,只说自己也是受人之托。那出资之人,身在外乡不便过来。本寺素日里也很有些不愿留名的施主,小僧见他守口如瓶,便也不敢再问。”
我微微颔首,心中的狐疑却不曾减轻半分。
这般举动,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专程为我母亲做的,或者说,是为我们家做的。而能有这般心意的人,只能是至亲至近。
我首先想到的是兄长。
可才有了念头,又觉得不可能。兄长还在辽东,他若是回来,没有理由瞒着我。并且,从住持所述来看,那人是花了巨资的。兄长一介罪人,哪里来的钱财呢?
秦叔也不可能。除了钱财,他做这样的事也着实没必要瞒着我。
那会是谁?
我琢磨着,继续前行。
这观音堂,许多年来只供奉着我母亲一人。现在也不例外。
我进门之后,只见案上只寄了我母亲一人的牌位,端正摆在正中。
“那位施主,也不曾要求寄上别人牌位?”我问住持。
“不曾。”住持望向殿上,忽而笑了笑,道,“小僧险些忘了,今日是卫夫人忌辰。每年逢得这一日,那位善人也会到这里来。”
说罢,他指了指案上:“娘子请看,这殿上的牌位,只有卫夫人一人。娘子才刚来,这些供奉之物,只会是那位善人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