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不想。”他说这话时音色喑哑。
“你怎么知道我不想?”
怎么知道?因为她看起来现在心情就很不好,从后台转账记录一笔接着一笔的时候开始。
她人往前倾,方才被她胡乱扯松的长发悠悠荡荡贴到身前,在锁骨那儿打了个旋滑下去,蜘蛛丝扯着人往无尽深渊掉落,愿者上钩。
宋词撇开眼,凸起明显的喉结上下耸动,手上力气加重。
她不耐烦,扭头就去咬肩膀上的手,他动也不动,由着她发泄。
松口时他的虎口处有一个明晃晃的牙印,倒是没出血,只是他皮肤偏白,红印子带着水光格外禁忌靡丽。
尤佳妍听到他略微粗重的呼吸,直勾勾地往毯子上扫了一眼,扯了下嘴角:“你看起来比我更想。”
他松开了卡住她小腿的手,抬手摸了摸她的眉骨,指尖有热度,他身上的体温好像比她要高,手指顺着往下轻柔地按压揉弄,一直移到耳朵。
尤佳妍好像被定住了身。
“你去泡个热水澡,回来我帮你按一下太阳穴。”他把她耳前的发捋到耳后别住,不急不缓道,“睡一觉,明天我陪你去报警。”
她盯着他,盯了好一会。
才卸了力气坐回去。
“我本来也没想跟你做,家里没有多余的套,那些都是顾客订单,有钱赚当然是钱更重要。”
“嗯。”
“上次隔着视频那样就可以,只是我想亲自动手,看看你露出那时候的表情我就高兴了。”
作弄玩味的话语,他还是温驯地答“嗯”。
“下次去医院做个体检报。”她起身离开,在背后又听到一声应答后回过头,看到他坐在原地,黑漆漆的瞳孔安静地注视着她。
也许是因为室内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光线不足的缘故,他的眼睛看起来像是一口幽深的井,无端拉着人往下沉沦。
恍惚间好像某种野生动物。
再一眨眼,又好像只是在心无旁骛地听她说这些撒气的话。
顿了顿,她扭回头,好像在解释:“没针对你,每一任都这样,基本礼仪,我也会做一个把报告给你。”
这一回他没有应答。
尤佳妍没理会,转身去了浴室。
房间里静默无声,半晌,一床毯子忽地落在地上。
宋词缓慢地舒展了下长腿,毯子从他腿上滑落到地上,他一手撑在身后,肩膀下压,仰着头看向天花板。
这个姿势让喉结越发明显,在脖颈上顶出一个锋利的角,来回滑动,他就这样抬着下巴漫无目的地往天上看,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浴室里水声响起,他偏了一下头,摘掉习惯性半挂在脖子上的耳机,随手扔在一旁。
视线从房门口眺望出去,浴室门紧闭,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可他微微眯着眼目不转睛地定眼瞧在门板上凹凸的花纹上,从最底下开始解衬衫扣子,一颗,两颗,散散慢慢的。
电脑屏幕一直亮着,冷白的光打过来,隐约映照出腹部薄韧的一层肌肉,因为人懒散地撑在床上,显得腹肌更加块状分明。
他脸上看起来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只分心用一只耳朵听着浴室里哗哗水声,那扣子解了三颗就不动了,转而松了下休闲裤的腰带让它松松垮垮地挂在胯骨上,他又瞥去一眼,眼皮上泛起淡淡的红。
兔子耳朵没有拿走。
发箍上还勾缠着几根她暴力扯下来的发丝。
他伸手揉了下发箍上的兔耳朵,又将边上截断的发丝一圈圈绕在食指上,绕紧了,勒进去,指尖发白,像是被人掐住了咽喉缓缓用力,带来窒息的极限体验,他闭了下眼睛,眼尾红意加深,不知道在回忆什么。
到后来空不出手去把玩那只发箍了,屏幕上又跳出几条交易记录,蔡鸿波一直在陆陆续续打钱。
尤佳妍出来的时候已经过去将近一个小时了,宋词说得对,泡个澡果然能舒缓神经,起码她现在没那么烦躁了。
她重新进了他的房间,见里头空调被关掉了,窗帘拉开,窗户大敞着,夜风钻进来,吹动桌子上工整摆放好的发箍耳朵上的短毛。
那床毯子被收起来了,整整齐齐叠在一旁,宋词靠在椅背上,见她进来转了下屏幕给她看,上面显示已经成功交易了十一万。
才过了一个多小时而已。
尤佳妍看了一眼,又看回宋词身上,见他脖颈处还有一层薄汗,问了句:“热?那怎么关空调?”
“通个风,睡觉再开。”他的嗓音尤其低哑,像是含了一层沙砾。
他起身把位置让给她,随便拿了两件衣服打算去洗澡。
尤佳妍靠在桌子旁:“等下来我房间。”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还是温顺地“嗯”了一声,似乎一切都很平静。
如果忽略错身而过时,他身上快成实质的腾腾热意的话。
第19章 噩梦
尤佳妍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随手抽了本书看, 本来想着宋词前几次洗澡都挺快,结果这次翻过了几十页还没出来。
热水澡泡完后的后遗症上来,她昏昏沉沉地靠着靠垫, 手上的书都握不住了。
也许是因为睡姿太别扭, 又或者是因为这几日接了太多来自家里的电话, 尤佳妍在梦里都难以逃脱梦魇。
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平静地面对自己的原生家庭了。
她不是十一二岁、刚刚懂事又敏感的年纪了,也不是跟人吵架时自己先忍不住掉眼泪的时候了。
她自有记忆以来身边只有外婆,小时候她本来以为那是因为自己也是广大“留守儿童”的一员,也许父母离开她是因为生活所迫,他们只是在外地风里来雨里去地打工,只要听话、好好读书, 总有一年的除夕, 父母一定会来见她的。
尤佳妍在梦中以一个第三视角看年幼的自己, 看到外婆绞尽脑汁地为她编织了一个饱含着美好期待的童年。
第一次见到两个姐姐时她紧张又忐忑,带着不自觉的一点讨好,好在蔡梦秋和蔡芫华都对她很好。
于是尤佳妍自然而然地,对第一次见面的哥哥蔡鸿波也怀抱了同样的欢喜。
蔡鸿波却用力扯了一把她的辫子,撒开手时指缝里夹着硬生生扯断的头发, 他看见吃痛得眼圈发红的尤佳妍,笑得不怀好意。
他趾高气扬道:“你就是爸妈原本打算卖掉的妹妹?”
尤佳妍连小熊发圈都忘记捡了, 她呆呆地反问:“爸爸妈妈不是去外地打工了吗?”
蔡鸿波哈哈大笑:“打工?我们家可不缺钱, 我们住大房子的, 你知道高层大平层吗?客厅的落地窗看出去能看到宜城的青晖山,地段可好了。”
他得意洋洋地看着小脸煞白的妹妹, 一针见血地挑破这张可怜的窗户纸。
“爸妈说以后等外公的房子拆迁了,就去买别墅, 反正大姐二姐都住校,以后也是要嫁出去的,所以别墅会给我一层,一整层!”
“你就更没份了,你生出来就被丢掉了,不算我们家的人。”
尤佳妍看到小时候的自己沉默不语地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蹲下去,想要捡起地上的小熊发圈。
这还是早上外婆给她梳头的时候绑上去的,是新买的,塑料棕色小熊做工粗糙,边缘也不光滑,有点割手。
可是第一次见家人,怎么能不穿新衣服,不戴新发圈呢?她甚至还用黑色小发卡把额头边的碎发都整整齐齐地别好了,因为老师说露出光洁的额头看起来精神,更招长辈喜欢。
如果爸爸妈妈也来了,看到她把头发梳成成绩优秀的好孩子模样,是不是就会有耐心去瞧一瞧她仔细收好的一沓奖状了呢?
蔡鸿波见她一句话都不说,有一种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聊感。
他踩住小熊发圈不让她捡起来,然后又伸出脚踢了踢她:“你怎么不说话?听到自己是弃婴傻了?还是要哭了?”
他的春季新款运动鞋的鞋尖沾了点泥,也蹭到了她的衣服上。
尤佳妍不信:“你撒谎。”
“我骗你干嘛?骗一个没人要的孤儿有啥意思?”他一脚跺在发圈上,塑料装饰小熊立刻裂开了。
尤佳妍站起身,她眼眶里已经泛着泪了,可是表情很固执,她瞪了蔡鸿波一会儿,扭头叫了一句:“轰轰!”
在蔡鸿波没反应过来之前,邻居家看门的大黑狗猛地窜过来一口咬上了蔡鸿波,一人一狗翻滚着掉进小水渠,这下他身上的泥比尤佳妍身上多多了。
尤佳妍第一次见到蔡冲和阮欣,就是这个场景。
与她所有的美好设想都不同,精心打算的如何留下一个乖巧的第一印象仿佛是一触就破的泡沫。
蔡冲站在门口大声骂她“没教养的东西”,阮欣则匆匆带着蔡鸿波去打疫苗了。
尤佳妍看见小时候的自己紧紧抱住轰轰的脖子,不让它被暴怒的蔡冲带走,因为他说要弄死这只畜生,也弄死她这个小畜生。
她有点遗憾那时候的自己只敢默默听着责骂声掉眼泪,连哭腔都不敢溢出一声,如果再长大一些,她应该就能冷笑着反驳说:“是啊,我就是有爹妈生,没爹妈教养。”
可是吵架再怎么事后复盘都不会有重来的机会,同样,童年也不会有重开的机会。
她在后来才听到了更多的真相。
蔡鸿波不是不懂,既得利益者怎么会不懂呢?他们只是在享用优待时保持“食不言”罢了。
因为他对她说:“你觉得小儿子前面有两个姐姐,这种家庭的地位谁最高?”
尤佳妍本来是不愿意听他再说话的,她与他见面就吵架。
“你是不是想说你才是最小的那个?爸妈不只是想要个儿子,而是喜欢小孩才在我后面继续生了你?天真!”蔡鸿波喜欢上了撕开他人伤疤的感觉,他将一切都告诉了她。
“那是因为算命的跟爸爸说他命里该有两个儿子,他就觉得我之后应该还会有个弟弟。”
“可是妈流产了,我听她说好像是四个多月了以为稳固了,爸让她做个饭,不小心摔了一跤。”
他两手一拍,说书似的:“就没了。”
“特意去的大医院,医生说真是个男孩,可惜了。”
“爸妈都伤心啊,过了好几年才决定再要,因为那算命的看起来还挺准,说男就是男。”
“结果一直好吃好喝地供着下一胎,妈一点家务都不干,最后生下来居然是个你!”
同样的话,说第二遍,还是一样伤人,尤佳妍十二岁的时候,没想到同样的真相再听一遍,还能让她在这么多年后的一个普通夜晚想起来时心脏抽疼。
后来想想,大概是因为这一次是由阮欣复述的。
是她妈妈亲口对她说的,是看起来好脾气的,会对她温柔,对她表示亏欠又内疚的妈妈说的。
说她之前那个夭折的哥哥多可怜,说医生做完手术后还给她看了一眼,千真万确证实真是男孩。
“本来如果有他的话,应该就没有你了。”
尤佳妍在那时候能肯定自己的脑子是非常清晰的,因为她一瞬间就听懂了话语里的含义。
十二岁,她已经有了脾气。
她冷静到几乎带着戾气,挑着眼睛盯着阮欣,一字一句问:“那么你告诉我这件事是想说什么呢?想说我该背负上这条人命么?”
“是我的错,抢了他的机会?”
“还是我命硬,克死了他?”
“可惜了,你刚才说名字都取好了是吗,叫家耀,结果生了个我,只能取个佳妍。”
“我听爸爸说,看在我小时候粉雕玉琢的,本来想把我送人,后来决定这样的好品相还是卖了。”
她扯着嘴角笑,越笑越夸张,挑着眉问:“价格没谈好?怎么被外婆抢去养了?这不是真变成赔钱货了吗?”
她说着冷硬尖锐的话,表情讽刺,眼泪却像是失禁了一样流了满脸。
太不够帅气了,那时候她还没学会如何在吵架时自己忍住不哭。
不过没关系,因为在之后,她再也不在这种时候掉眼泪了,她能顶着一张冷漠的脸先把对方说哭,因为没有什么会比童年更心如刀割。
她的日记本扉页上,一直留着一句摘抄:
【女性如果执着于被爱,过于渴望被认可,那无论她享有何种能力和资源,都很难救她于现实的困境。】
尤佳妍不知道将日记本的这一页看了多少遍,一遍比一遍心如止水。
是啊,没关系的。
不被爱本就是世间常态。
何必强求。
她会是最爱的自己的那个人,她要三倍、四倍、百倍千倍地爱自己,弥补所谓的缺失和空白。
她会终生与自己谈恋爱,把自己放在一切的首位。
……
尤佳妍醒来时,发觉手上原本捧着的书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她正紧紧攥着一只手。
她的头昏昏沉沉的,是乍醒后短暂的迷蒙。
她微微偏过头,看到宋词斜坐在床边,床垫微微凹下,他就着一盏昏暗的小夜灯正对着电脑看满屏密密麻麻的字符。
他只有一只手够呛搁在键盘上,另一只手以一种非常容易手麻的姿势搭在被子上,由着她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