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还在细心剔鱼刺,握着筷子的手骨节清晰,他低着头不说话,只是耳朵有点红,眼下的卧蚕微微鼓起一道漂亮的痕迹,衬得瞳仁越发明亮。
不过是带人出来的场面话,可真好哄。
“长得帅不能当饭吃,还是得能赚钱。”安全员放下筷子,“长得帅的花心。”
“看人的好不。”叶蕾反驳,“老实人那是不想花吗?老实人那是倒贴也没人看得上,被迫老实,一旦有机会劈腿劈得比谁都快。”
“还不如帅哥呢,从小被献殷勤惯了,一旦栽了一时半会转不过弯来。”她讲得头头是道,“情种只出自富贵人家,佳妍,是得找帅的,否则以后左边躺着一个丑老公,怀里抱着一个丑娃,真的会崩溃。”
尤佳妍迟疑道:“其实也没想的这么复杂……主要是不够帅的话,他老不老实我不知道,我很难老实啊……”
众人:……未曾设想的道路。
“诶你知道几个区域乘务长的事儿不?”陶玉扯开话题,冲尤佳妍扬了下杯子隔空碰杯后灌了一半下肚,“这次没往上升,都是家里有难念的经。”
“怎么?”
“一个老公成日不在家,一要办案就在单位驻扎两三个月回不了一次家,家里三个小孩全靠老人和她撑着,自己说平衡不了家庭和事业;一个先前说好两人只生一个完成任务就算了,结果不知道是老公还是公公婆婆在套上戳洞,怀孕了,她生第一个的时候没养好身体,生产时又重度撕裂,现在可能打算转地面了。”
“好可惜,明明已经做到区域乘务长的位置了,就这么转地面了?”
“因为好像说……怀孕后他老公似乎出去偷吃了,支付记录里好几个金额可疑的,总之想要稳住家庭吧,牺牲工作也是没办法。”
“别太离谱,才几个月都忍不住吗?”
“你还别说,孕期出轨招女票率超高,光是我耳朵里听到的就超过一只手了。”
陶玉等她们讲完,又说:“还有一个嫁得还算过得去,对方开公司的,可是家里所有不动产都挂在她男人名下,公司法人这种全写的是女方的名字,一开始说什么万一进去了男的会想各种办法救老婆出来,女的只会哭哭啼啼。这下好了,他那公司消防不到位起火了,死了四个民工,要追责当然是先抓法人。”
“救了吗?”叶蕾也跟老公说好只生一个,不论几次听到这事都感同身受。
“救什么?”陶玉即使翻白眼也柔柔弱弱的,“这种事谁进去都救不出来,律师只是学法的,不是劫狱的。前几天听A东地区分公司的同事说她老公跟一个年轻女人挽着手一起逛街,事情过去后估计马上就只见新人笑,旧人铁窗泪了。”
“结你妈的婚!”叶蕾愤愤地将酒杯放下,暴怒,“生生生,生个屁啊。”
“怀了又不能打,有什么办法,直接被套牢了,其他任何事都得为这件事让步。”胡媛叹了口气,“你生之前全家都会跟你说什么只管生不用管养,生出来家里会管的。好,生完了你一旦休息一会儿,话就变成了‘有你这么当妈的吗?’,‘孩子在哭没听见?天底下有你这么不负责任的妈吗?’”。
尤佳妍一直在奋力消灭宋词推过来的小碟鱼肉,闻言忽然抬头:“可能之后能打。”
“啊?”一桌子人都看了过来。
尤佳妍直起身擦了擦手,按了下屏幕确认了下时间:“丁纤联系我说要来洛城见我一面,她应该不用出国去做手术了,透露了下政府应该会将这一批孕母集中起来统一免费提供医疗资源。”
“真的假的?不过这是因为闹大了并且本身是法治事件的原因吧,那普通人能吗?”
“要看于夏彤这次能不能成功吧。”尤佳妍想了想,“之前几项议案提交,不就有一项顺应民意说要考虑堕胎一刀切的政策是否合理吗?上面还在讨论没出结果。不过于夏彤那条公开表示要做手术的微博没有被删掉,可能多少有点意思?”
“诶,你还挺关心政策,那个民意调查网我都不知道在哪里。”胡媛惊奇。
尤佳妍咬了下筷子,F国的那个课题她已经入组跟进了,这桩社会新闻恰好能作为公共政策与女性主义的典型案例,她正在收集并处理数据的环节,联系丁纤也是为了能谈一下恶性事件后政府介入的手段和成效。
“等等!”叶蕾反应过来,“所以你今天定在这里吃饭,不是想让姐妹们体验一下‘竹下荫’,而是因为这里地方僻静适合讲话,还能帮丁纤甩开记者,因为他们进不来是不是。”
“那我主要还是为了姐妹们。”尤佳妍笑嘻嘻的。
“行,好样的,算我们错付了,来来来再开一瓶,今天要好好给你立立规矩。”
……
尤佳妍中途接到了丁纤的消息说已经到竹下荫了,在赔罪了两杯酒后她才得以被一众同事放过。
她起身时宋词跟着站起来拎了下袖子帮她穿外套,靠近了一步低声问:“需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没事。”尤佳妍理了下头发,脸蛋仍有些红扑扑的,“就在下面茶室里,很快的。”
“好,那我坐着陪一会儿,等下要是不够再加几个菜,到时候我会去结账的。”这种事情交给他从不需要尤佳妍再操心,他垂眸看着她染了酡红的白皙皮肤像是挑染了胭色,心里一动,伸手用指腹抚了下她的脸蛋,“真没喝醉?”
“太小瞧我了。”尤佳妍睨了他一眼,很自然地将手揣进他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小罐漱口水。
宋词侧了下身体,示意她往另一个口袋摸:“这里有纸巾,好了叫我,我把车开出来。”
尤佳妍比了个手势,表示了解。
*
茶室里内置循环水,潺潺流水配着若有若无的空灵古琴音能让人平心静气,禅意的座椅旁端放了一鼎小香炉,袅袅青烟仿佛一脚踏进了空山茶林,不知道鼻间心生宁静的茶香究竟来自沸腾的茶水还是悠悠香料。
尤佳妍将自己在做的项目与丁纤仔细介绍了一番,尽管在来之前已经与她沟通过,尤佳妍仍然再次重复了一遍,在得到允许后才把录音笔开启并搁在一旁。
与团队共同拟定的问题都在先前通过译后电子版本传给了丁纤,访谈做得很快,到后来便变成了朋友间的闲聊和补充。
丁纤的胆子比之前大了许多,不再是怯懦地一问一答,有时候也会反过来问一些问题。
她似乎对尤佳妍外网上的自媒体内容很感兴趣,说愿意联系其他孕母做一个纯音频的采访。
“还有于小姐,她如果能成功堕胎,能不能通过这个平台做一个自述或者访谈呢?”
尤佳妍愣了一下,她以为丁纤等人由政府接管后就与于夏彤没了联系,听这意思……
她并不觉得于夏彤真会看上她这点小作坊,客气道:“那当然求之不得了,只是于小姐愿意吗?”
丁纤没有直接回答,她手里一直捏着手机,时不时低头摆弄一下,是思考时无意识的小动作。
她低着头,不答反问:“佳妍姐,网上很多人都在劝于小姐留下这个孩子,说她五六个月了,堕胎伤身,你觉得呢?”
尤佳妍沉吟片刻,斟酌用词道:“你知道有些国家历史上为了控制人口数量曾经出过相关政策吗?就是严格限制出生率,对于私自多胎的家庭会强制进行一些处罚。”
“那个时候不乏有月份大的孕妇被拉去引产,我不是说这样不会损害身体,我的意思是,拿着未出生的、甚至在有些国家的法律中不属于自然人的胎儿来道德绑架母体,或者借口身体危害来当理中客说事,明面维护母亲暗地操控生育权的行为,本身就没有把母亲当作一个独立的个体,把生育这桩明明该由拥有子宫的母亲决定的事挂钩政策、挂钩道德、挂钩责任心和奉献精神。”
“他们说得再动听,其实根本上还是站在另一个阵营并为其摇旗呐喊。”
“母亲在生育后甚至没有了自己的名字,皆以XX妈妈冠名,生孩子时不能拥有冠名权,生完后还要本末倒置与孩子同名,而这仅仅是生育背后万千付出的一根毫毛,别人只用一句‘母爱伟大’简单概括了,于是这种牺牲自我权利以获得普世精神胜利的事就变得理所应当了起来。”
“所以我认为,在决定生育之前三思而后行是一种优生优育,选择要孩子,是一种幸福,选择不要孩子,一定也是为了更好的明天,我完全支持于小姐的选择并且敬佩她的勇气,她在成为一个母亲之前,首先是她自己。”
又是新的一壶茶煮好可以出汤了,茶叶在水里起伏荡开,茶色泛光。
腾腾蒸汽间两人都没再说话。
尤佳妍推了一盏过去,自己则一直在等待茶水降成一个适宜的温度。
“佳妍姐……”丁纤在盯了热气好一会儿才说,“我觉得,于小姐一定会接受你的访谈的。”
尤佳妍倒没有安在心上,她深深嗅了一口气,茶香四溢。
……
离开茶室时已经九点多了,尤佳妍打开手机看到一连串的信息,都是同事们的“多谢款待”。
她最后才点开宋词的聊天框,才发过去一句“结束了”,对面立刻回应在一楼大厅等她。
“好,等我一下,去个洗手间。”尤佳妍喝了一肚子的水,转头就往洗手间走去。
竹下荫本就不怎么对外开放,全靠预约,这个点了也没多少顾客了。尤佳妍走出厕所洗手时身边只有一个戴着墨镜的女人在洗手。
两个人同时要去干手器下面烘手,尤佳妍没来得及刹住车,不小心撞了下墨镜女人的手臂。
“抱歉。”她职业病犯了,立刻伸手虚虚扶了对方一把,对方直了下腰借着她的力马上站稳,方才躬着背时藏起来的肚子才隐见端倪。
是个孕妇!
尤佳妍一个激灵,这下有些紧张起来,她连声道歉,想扶又不敢碰,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只恳切地问,“真不好意思,不知道您是准妈妈,嗯,有哪里不舒服吗?”
她问这话的时候大脑还在飞速倒带,想着方才是只撞到了对方手臂还是碰到了肚子,越想越吓人。
“没事。”对方回了一句,身上有淡淡的茶香,混着一点衣帽间内悠久绵长的香水后调,非常迷人。
尤佳妍松了口气,谢过对方的谅解后连手也不想烘干了只想走,身后却传来一声“请留步”。
尤佳妍诧异回头,不知道为什么,即使隔着一副全黑的墨镜,她仍然能感知到眼镜背后透射过来的灼灼视线,极有分量地观察着自己。
“但我还是不放心,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加一个联系方式,如果我回头身体有不舒服的情况也可以联系得到你。”
尤佳妍同意了,到底是自己不小心,她递过去屏幕让对方扫了二维码,动作间又往微微隆起的肚子瞄了一眼。
看起来比丁纤的肚子要小,也许只有四个月?不确定到底稳固了没有。
老天保佑,可千万别出什么事。
两人互相都算客气,尤佳妍将手机放回包里后还礼貌地询问了一句需不需要乘坐自己的车送她一程,意料之内地得到了对方的拒绝。
“我有司机送。”
尤佳妍点点头,虽然对方身上没有佩戴任何首饰或者豪表,但光从她那二十六万的手机壳和整身定制款的服饰来看绝对是一位富家千金。
“好的,再次跟您道歉,如果有任何不舒服可以随时联系我。”
两人分道扬镳,那位墨镜小姐在走了几步后站定,扭头回身目送着尤佳妍一阶一阶走下楼梯。等到身影完全消失,她才折返回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同往楼下走去,并将手机举在嘴边说:“我不回茶室了,你直接上车吧,已经等在门口了。”
尤佳妍在一楼与宋词汇合,她没提方才在厕所门口的小插曲,只说访谈进行得很成功,需要回去再整理成文字材料。
“这篇文章应该会出得比较快,本身也是中途再加入团队的,前期很多文献整理的准备工作基本做完了。这样挺好,多出一些成果的话,账号也能快点起来。”
宋词微微笑着,格外温存地偏着头,目光专注地听她讲话,两个人挨得很近,尤佳妍要是不说了,他还会跟在旁边像是拍卡顿的古早录音机一样拍拍她的肩膀,意思然后呢然后呢,继续说。
两人边走边说,没有注意到身后一路跟下来的墨镜小姐在看到人后倏然站住了,她呆立了两秒,又像是突然回神一般一把摘下眼睛仔细辨认了两眼,在确定没有看错后紧跟了两步,这才慌忙掏出手机连拍了数张照片。
尤佳妍出了正厅的大门,宋词好像对她说了几句话,两人分开,只有他一个人往停车场走去,再回来时是一辆低调的白车,尤佳妍收了手机坐到了副驾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