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圣上是你三叔的儿子当政,他比你大五岁,前年刚登基,最是个体恤臣民的明君……哦,现在宫里人口简单,除了圣上一家,只有你祖母还住在宫里,其他宗室依照祖训,都在宫外皇城居住……我启程的时候,工部已经开建皇子府了,谁也没想到这么大的体面能坐飞舟回来,若是还没完工,你就住到我那里去,一样的。”
谢玄素静静地听着,突然出言打断了他的絮叨:“我母亲的旧居,还留着吗?”
谢安然噎了一下,谢玄素抬起澄澈的黑眸看着他:“我幼小离家,但也不是不记事,依稀记得母亲喜静,住在宫内偏僻之处。”
“对!”谢安然很快反应过来,拍掌赞道,“一点没错,果然你从小就是天资卓绝,我记得——
谢玄素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我记得当初祖母不赞成我父母在一起,是我父亲一意孤行,所以我母亲并非居住中宫,现在我能去看一看吗?”
“这个……”谢安然低声说,“按规矩你是成年皇子,没有入内宫居住的道理。”
他看着谢玄素的脸色,很快又补上一句:“反正马上是要去见你祖母的,不如秉告过她,再做商量。”
“这样。”谢玄素笑得坦诚,“我还以为母亲住的地方已经被拆了呢,还在就好啊。”
放下谢玄素入宫,被太皇太后搂着心肝儿肉地哭叫‘我的儿,我只当你舍给神仙了’不提,聂萦在城里巡逻了一圈,最终尾随着代理人到了位于城中的仙居。
基于随便一个金丹期修士都能来人间称王称霸,所以仙界不成文的规定,来人间坐镇当代理人的最多也就是筑基期,轻易不可干涉人间因果。越是凡人聚住的大城市越是如此,反而不如仙山脚下的小城镇,各种级别修士往来频繁。
中京城的仙居修得高大阔朗,纯白色石头堆砌,中间供奉天地二字,案上青烟缭绕,是仙界独有的清心香,闻之可凝神聚气,安魂定志。常有达官贵人重金相请,只求在殿外打坐吸取香气。
代理人还穿着那身辉煌法衣,净手焚香,伏地喃喃祷告,一睁眼,却发现旁边蒲团上坐着一人,红衣烈色如火,乌黑马尾高挑,撑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他刚要开口怒斥‘什么人’,神识一探,却感到对方修为浩瀚精深,吓得到嘴边改了口:“何方道友?!”
“问路的。”聂萦抬手抛着一块灵石玩,中品的,内里灵光蕴含,看得代理人的眼睛都馋发直了。
“道,道友……”代理人没出息地抹了一把口水,“请说,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聂萦也不废话,直截了当地说:“十六年前的皇帝和皇后,发生过什么事?”
代理人一听便知是为了今天的热闹而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块抛上抛下的灵石,却很坦诚地说:“这并不是秘密,坊间皆知的,可不敢白拿道友的灵石,我说给你听便是了,话说先先帝是嫡长子继位,太皇太后早就遴选了若干贵女只待入宫,他外出巡游的时候遇见一位落难闺秀,硬要以皇后之礼迎娶,婚后很快生了小皇子,小皇子三岁的时候,帝后宾天,正巧两忘门的仙长路过,说小皇子天资卓绝,于是收入门中,那时候我已经在了,还是我亲自抱着小皇子送出宫的。”
“你可别骗我。”聂萦似笑非笑地说,“皇帝皇后是怎么一起死的?两忘门的仙长就很闲,恰巧路过?又恰巧发现了一个修仙奇才?仙门招生都是要去走天阶的,非亲非故,他去摸谢玄素的天资做什么?”
代理人脑门上汗水已经渗了出来,聂萦虽然端坐不动,但身上压迫的威势让他胆战心惊,暗自叫苦这是哪里的金丹,居然敢私入人间,宗门师长也不管束的吗?
尽管腹诽,问话是不能不答的,他坦诚相告:“当时远郊荒山出现魔修作祟,我向仙盟汇报,是两忘门的仙长来处理的,听说……”
他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听说魔修劫持了皇后,要皇帝以玉玺交换,皇帝心系皇后安危,不等仙长到来,自去了郊野,等仙长赶到的时候已经双双殒命,仙长带着他们的遗体回宫,见了小皇子,于是——”
“魔修?”聂萦诧异,“真的是魔修吗?”
她印象中的魔修,或凶蛮粗鲁,或阴险狡诈,但都有一个共同点,不打架不抢地盘的时候就抓紧时间围着裂缝吸混沌之气以炼化增长修为,并没有哪个爱跑到人间搅风搅雨啊。
“千真万确!”代理人带着几分后怕地说,“该魔修以血气为食,所经之处,六畜横死,寸草不生,到现在该处还是一片荒芜,白骨遍地,常年阴雨大雾,没有一天半晌是晴的。”
好像……又有点像?
“那我只有一个问题了。”聂萦利落地把灵石扔给代理人,若有所思,“魔修要玉玺做什么?”
代理人意外之喜,抱着中品灵石激动得都哆嗦了,看聂萦也不再感觉压迫,放松了许多,信口回答:“那谁知道,没准魔修想当皇帝也未可知呢。”
不对!魔修要求交换的肯定是别的不能说出来的东西,皇帝只是拿玉玺做对外的幌子罢了。
谢玄素进宫,附在桃木剑上的神识接触到一片莺声燕语,哭哭啼啼,聂萦跟代理人说话的时候觉得心烦掐掉了,此刻从仙居出来,溜上屋顶坐好,重新接通神识,就听到一个充满恶意的少年声音:“皇兄,听说你在仙界是当杂役的对吗?”
“是,我是外门杂役。”谢玄素平静地承认。
他周围发出一阵哄笑,都是少年声音,七嘴八舌地问:“杂役一般都干什么呀?”
“你真笨!杂役嘛,当然是打杂了,扫地抹桌子搬搬抬抬什么的,就跟咱们身边的太监一样。”
“嗨!皇兄你可太亏了,你要就干这些何必万里迢迢去仙界啊,宫里多少活儿干不得?”
“说的是,这次回来就别走了,你要是闲不下来,就干老本行吧,我们绝不介意的。”
聂萦的怒火噌地一声就冒了起来!
第75章
只听到谢玄素认真地回答:“我肯定要回去的。”
聂萦在心里唾骂:一群不知死活的小鬼, 竟然敢欺负我的人!瞧我等下怎么收拾你们。
一人贴两张倒霉符!
当务之急,她在心里叩动拜团契找赵闻道去调查十几年前来中京城处理魔修事宜的人,却不知在皇宫里,谢玄素说完这句话之后, 微一抬手, 方圆二里之内,无风自动!
皇宫内院, 自是有无数内侍宫女, 地面落了一根头发也要马上打扫干净,更别说落叶了, 那是随时随地都有人挥着小扫帚整理。
他抬手之间,视线之内的树木,无论粗细, 全都剧烈摇摆,枝头绿叶哗啦啦飞散到空中,形成无数小漩涡,迅速融合,变成一个大型绿色龙卷风在半空中摇头摆尾。
他只是没了丹田不能产生灵气循环,又不是身体里没有灵气了, 掐个诀吓唬一下这群人还不跟玩一样。
哎, 只是不能开口放狠话,做坏事不可让大师姐知道。
围着他说闲话的凤子龙孙们张大嘴巴,惊讶恐惧地看着, 直到龙卷风渐次袭下, 才尖叫着四处逃窜。
“什么人在皇宫妄动灵气!还不快住手!”墙外传来一声厉喝, 随即一个宽袍大袖头顶玉冠的青年越墙而过,袖子一挥, 一道静风咒飞出,直指空中的龙卷风。
谢玄素瞳孔一缩,龙卷风立地抱团,形成一个绿色叶片压实的大球,静风咒徒劳无功地划过,绿色大球呼啸着飞过众人头顶,撞上墙壁也不消散,弹起来四处乱跳。
直到道装青年满面怒气,大步走到他面前,谢玄素才慢条斯理地一挥手,绿色大球落到墙角,立刻散开变成一堆落叶,仿若无事发生。
而周边极目所及,枝头光秃秃,一片叶子也没剩下。
“你!”道装青年眼看是生气了,“你学仙法难道是为了戏弄他们的么!?”
“不是啊。”谢玄素平静地一拱手,“是他们问我在仙门每日都做什么。”
道装青年回头看看缩头缩脑的兄弟们,也是恨铁不成钢,沉声说:“仙门高洁,就是来一个仆从也要以礼相待,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你们都忘了不成!?”
这话可不算好话,谢玄素低睫冷笑,还没等他出口,院门口就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声音:“世子这话错了。”
凤子龙孙们脸色大变,赶紧整理衣冠施礼,竟颇有恭敬之意,道装青年也回身颔首招呼:“公主。”
宫女围侍,一道娇小人影缓步走出,她七八岁模样,梳着包包头,点缀珍珠花环,眉间像模像样地贴着红钿,眉目只能说是清秀,但格外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
她盯着谢玄素看了看,又肃容说:“玄素皇兄是仙门中人不假,但同时也是文睿皇帝之孙,奋烈皇帝之子,谢氏嫡长,祭祖的时候你们所有人都要排在他后面。人仙两隔,各不相干,但他既然回来了,就用的是人间身份,你们安敢对他无礼?!”
凤子龙孙们脸上恭敬,内心不服,回答也是七零八落:“是,我们错了。”
小公主白了他们一眼,转向谢玄素,绷得紧紧的小脸放松下来:“玄素皇兄远来劳累,我先带你去宫室安置罢。”
谢玄素微微躬身:“多谢。”
说完,两人联袂而去,把一院子的人都晾着了,道装青年再是压制,脸上表情也是变了又变,偏偏有人见到公主走了,长舒一口气,笑嘻嘻地凑上前来:“世子,你平时变的那些戏法也算厉害了,只是今天和谢玄素一比确实不如。”
逍遥王世子谢清和冷着脸回答:“他没出事之前是仙门正宗弟子,当然厉害。”
“哦?”说话的人挤眉弄眼,“我听说他毁了丹田再也修不了仙了,真可惜,你一贯喜欢修道,想想办法,顶了他的位置呗?”
谢清和很不高兴地一挥袖子:“仙家弟子又不是萝卜坑,只要姓谢就能一个填一个,不要妄言。”
“瞎!你跟他说什么?”另外一个素来跟逍遥王不对付的宗室子弟不屑地说,“他要是能修仙,当年仙长早就一起带他走了。”
谢清和沉着脸拂袖而去,一颗心却怦然而动。
是啊,如果当年仙长带走的是他……
小公主给谢玄素安排的宫殿,恰好是他母亲当年居住的地方,名曰瑶华殿,地处深宫角落,被荷花池三面环绕,此时正当夏季,水面绿叶圆圆,虽无荷花,自有一股清幽之气袭来。
宫殿虽小,却整洁干净,四周还贴心地罩了薄纱天棚,一层若有若无的红色衬着满绿的荷塘,此刻小公主多少显露了点童稚,神往地说:“宫里老人说,当年孝哀皇后居住在此的时候,不用天棚也蚊虫不侵,真可惜这法子没有流传下来,”
身边的女官笑着解释:“公主最怕小虫子了。”
谢玄素翻翻芥子袋,找出一叠驱虫符递了过去:“这个贴在暗处,方园一里之内不见蛇虫鼠蚁。”
小公主面露笑容,轻轻点头,女官方才接过,小公主这下看谢玄素的目光亲切了许多,冲他招招手。
谢玄素配合地俯身把耳朵凑过去,小公主附耳低语:“玄素皇兄,我是真心欢迎你回来的,但有些人不是,你若是遇到麻烦,不用顾忌什么,直接反击回去便是。”
“可以吗?”谢玄素状若腼腆地犹豫起来,“我毕竟初来乍到……”
“哼,”小公主站直身体,一脸骄傲地说,“他们怕父皇,也怕我,有我罩着你。”
谢玄素忍不住低笑一声,不知为何,他竟然从小公主身上看到了聂萦的三分神韵。
“只是……”小公主大人般地叹了口气,“有些事我也不能帮到你,比如皇祖母,你没回来的时候她就张罗着要给你娶妻,你且等着吧。”
谢玄素吓了一跳,急忙摆手:“我早已修仙,怎么能回到人界结婚生子,这有违天道。”
“你不是不能修仙了吗?”小公主黑眸晶莹,口气随意,倒也不令人讨厌,“既重新做了凡人,自然要延续后代的,皇祖母正嫌皇室人丁零落,急着催我父皇开枝散叶呢,你回来了也为我父皇分担一二嘛”
“可是,刚才那一院子人?”
女官笑着解释:“那都是些闲散宗室子弟,不算嫡支的。”
谢玄素的祖父,文睿皇帝尚且有三个儿子,但长子早逝,留下谢玄素一根独苗,次子沉迷修道,甚至为此婉拒了皇位,说当皇帝太烦扰,不能静心修行,三子就是先帝,倒有两个儿子,长子结婚多年,只得小公主一人。
谢玄素恍然明白了刚才莫名的敌意从何而来,假如他堂兄真的乏嗣无后,宗室之人皆有指望,而他身为先先帝的独子,从宗法论定,继承权是摆在第一位的。
所以……那群人以为他是回来抢皇位的?!
聂萦找个了僻静地方跟赵闻道联系,大吃一惊:什么?那仙长离开两忘门加入了上仙宗?
赵闻道:没错,我打听清楚了,孔伤道君出身摇光峰,本身是下一任峰主的有力竞争者,十年前突然离开,很多人都还纳闷,不过上仙宗并无固定心法道传,只是一群对飞升有钻研兴趣的人聚集在一起的松散组织,所以也不算背师叛门,大家都很宽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