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傍晚时分,宫女们陆续下值,回了掖庭,天黑得早,廊下早早就点上了灯笼,在寒风中轻轻摇晃着,光影显得晦暗不明,将人影拉得长长的。
因着天冷,宫人们散得很快,这会儿外面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风声吹过树梢头,发出呜呜的呼啸声,凄风苦雨,远处隐约传来人声交谈,听不太真切。
有一身着碧衫的宫女挑着一盏宫灯,正低着头,疾步而行,她穿过长长的廊庑,左右张望了一眼,见无人注意,这才在最尽头的宫室前停下,伸手敲了敲殿门。
“笃笃笃。”
紧接着,殿里传来一个压低的女子声音:“是谁?”
“送灯油的。”
过了片刻,脚步声逐渐响起,往这边靠进来,很快,门被打开了一条缝,碧衫宫女眼疾手快,推开门飞快地闪身进去了。
“你——”
殿内没有点灯,昏暗无比,碧衫宫女手中的灯笼便成了唯一的光源,她举起灯,照亮了屋主人的面孔,五官平凡,勉强称得上清秀,正满面惊慌地望着她。
“冬儿,”碧衫宫女唤她的名字,低声问道:“你不是已经出宫了么?还回来做什么?”
那人赫然是前几日被带入宫中的冬儿,她的嘴唇颤了颤,仿佛是哆嗦着,道:“我……是、是皇上派人带我入宫的,我本来已经回到老家了……”
碧衫宫女吃了一惊,立即道:“皇上?他可问你什么了?”
“没有,”冬儿连忙摇首,道:“我入宫后就被关在这里,从没离开过,皇上并未派人审问我。”
闻言,碧衫宫女不由紧皱起眉头,语气惊疑道:“你一直被关着,没离开过?谁关着你?”
正在这时,从她身后,一门之隔的地方,传来了一个声音:“当然是我了。”
碧衫宫女大吃一惊,然而不等她反应,下一刻,殿门就被人猛地推开了,数名侍卫鱼贯而入,最后的那一个侍卫,身形高大,他不疾不徐地踱进来,从碧衫宫女手中取过灯笼,凑近了,端详着她花容失色的脸。
秦灿笑了笑:“皇上果然料事如神,把人关在掖庭,比关在慎刑司更有用。”
他慢条斯理地问道:“你说是不是啊?玉蝶姑娘?”
玉蝶的脸色早已惨白如纸,电光火石之间,她想通了其中的关窍,脱口道:“你们是故意的!”
“不然呢?”秦灿笑眯眯地道:“若非如此,你又怎么会失了警惕心?把人送去慎刑司,费时费力不说,难保她不会成为第二个佩儿,到时候来一个死无对证,我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他说完,把灯笼交给下属,吩咐道:“都抓起来吧。”
第112章
乾清宫。
殿内灯火通明,楚彧坐在软榻上,一手拿着奏折,但是他的注意力却放在了另一人身上,软榻旁边的矮几上放着食盘,摆了数碟糕点,各色各样,云片糕,芙蓉饼,桃酥,盐蚕豆等等,一只素白纤细的手伸过来,拈起了一粒蚕豆。
燕摇春剥了豆壳儿,将蚕豆放入口中,吃得嘎嘣脆,这豆子不知怎么做的,越嚼越香,简直停不下来。
很快她便发觉楚彧在看自己,以为他也想吃,燕摇春犹豫了一下,把手里的蚕豆递过去:“喏。”
楚彧从没吃过这种东西,但是自打燕摇春入宫之后,乾清宫就常常备着这些零嘴,和温热的茶水一样,都是特意为她准备的。
楚彧没立即接,燕摇春想了想,又顺手把蚕豆壳儿剥了,劝道:“很好吃的,你试试?”
楚彧便接过来吃了,慢慢地咀嚼着,蚕豆酥脆,咬碎的时候就咯嘣作响,那声音颇大,他停下来,又看了燕摇春一眼,两人对视片刻,燕摇春忽然乐了:“你没吃过这个?”
楚彧:“没吃过。”
燕摇春听了,不免有些唏嘘,零食都没吃过,看来这个皇帝当得也不是特别快活,她在食盘中挑挑拣拣,拿起一块云片糕递过去,道:“这个也好吃,你试试?”
楚彧这一次并没有接,而是定定地望着她,须臾之后,他缓缓倾身,凑过来咬住那一块云片糕,燕摇春顿时呆住了。
纱灯明亮的暖光自头顶落下来,将楚彧的眉骨自鼻梁往下,勾勒出流畅漂亮的线条,仿佛一挥而就的画,运笔者的手必然有十分的稳,才能画出这样精准干净的线。
他微微抬起凤眸,望着她,眼底有碎光,流而不动,有那么一瞬间,燕摇春有一种他在亲吻她指尖的错觉,心不由自主地怦跳起来,一声,两声……
她的手指几乎要颤抖起来了,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奇怪了。
那块云片糕不大,很快就要吃完了,燕摇春想缩回手,但是楚彧似乎早有预料,先一步握住了她的手腕,因为靠得太近,燕摇春感觉到他的气息在手背上吹拂而过本资源由蔻蔻群幺五二耳七五二八一整理,薄唇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的指尖,触感温热,微微湿润,燕摇春只觉得头皮发麻,耳根烧了起来,整个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楚彧就这样,一点一点将那云片糕吃完了,燕摇春刚要松一口气,忽然间瞪大双眸,神色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方。
他他他他在吃她的手指!
或许说轻吻,更为恰当。
燕摇春倒抽一口冷气,浑身都僵住了,正不知如何反应间,殿门忽然被轻轻叩响了,她猛地抽回手,急急背在身后,和楚彧四目相对,气氛一时间变得尴尬起来。
八幺八幽幽地道:“啊,这个点掐得太妙了。”
比起燕摇春的无措,楚彧反倒是表现得若无其事,就好像刚刚耍流氓的人不是他一样,略微提起声音道:“进来。”
不多时,李德福轻手轻脚自外面进来,十分恭敬地道:“皇上,秦侍卫求见。”
“让他进来吧。”
秦灿很快就入了殿,行过礼后,禀道:“臣幸不辱命,将人抓住了。”
楚彧:“何人?”
秦灿答道:“是留春殿的一个宫女。”
燕摇春一怔,忽然想起来,留春殿似乎是惠昭仪的居所,她下意识看向楚彧,他似乎并不意外,道:“把人带进来问话。”
“是。”
秦灿轻轻抚掌,紧接着,有侍卫自殿外进来了,押送着两个宫女,右边那个矮一些的,燕摇春曾经见过,正是惠昭仪的贴身宫女,左边那个面容陌生,想必就是已经出宫的冬儿了。
两个宫女进来便跪下了,楚彧没有叫起,而是打量她们一眼,语气淡淡地道:“朕只给你们一次机会,若是如实供认,便留你们一条性命,倘若撒谎,或是有所隐瞒,朕便只好把你们送去慎刑司了,或是交给慈宁宫,太后想必很愿意审问你们。”
此言一出,那个冬儿还好,玉蝶则是打了一个哆嗦,深深地伏下身子。
燕摇春率先问冬儿道:“中秋夜那一日,是你冒充我的名义,给皇上送酒的?”
冬儿沉默不语,一言不发,显然是默认了,燕摇春深深蹙起眉:“谁让你这么做的?是惠昭仪?”
冬儿依旧不说话,尽管身子微微发着抖,嘴巴却依旧紧闭如蚌壳,燕摇春有些无语,心底渐渐起了怒意,正在她想发作的时候,一只手伸过来,按在她的手背上,如同安抚一般。
奇迹般的,燕摇春心底的怒意稍稍散去了些,她轻吸一口气,看向楚彧,后者的情绪一如既往得稳定,他对李德福使了一个眼色:“不必审她了,带下去吧。”
“是。”
冬儿被带走了,玉蝶的神色变得愈发惊惶,像一只被迫离群的动物,她本能地把自己缩成一团,楚彧望着她,凤眸微冷,道:“她离宫有些时日了,想必对宫里的事情,远不如你清楚,譬如当初那个叫佩儿的宫女,也和她一般忠心耿耿……”
说到这里,他还顿了一下,果不其然,玉蝶的脸色登时煞白一片,声音有些微的颤抖,叩首道:“奴、奴婢不敢,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
楚彧问道:“那些事情都是惠昭仪指使你做的?”
“……是,”玉蝶的语气带了几分哭腔:“奴婢是奉了惠昭仪的命令……”
楚彧:“都做了什么事情?”
玉蝶近乎哆嗦地答道:“主子让、让奴婢给、给……”
她仿佛怕极了,简直不能成句,楚彧随口替她说了:“让你给被关在慎刑司里的佩儿下毒,是吗?”
玉蝶不住磕头,哽咽着求道:“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奴婢也只是听主子命令行事……”
燕摇春在短暂的震惊之后,忍不住开口发问:“那冬儿送酒也是她指使的?”
玉蝶哭哭啼啼道:“这件事情,奴婢并不清楚内情,不过奴婢此次去见冬儿,确实是主子命令的,奴婢和冬儿并不熟识,只听主子提起过一两次……”
“那朕问你最后一件事,”楚彧双目紧盯着她,面上没什么情绪,问道:“惠昭仪杀了佩儿,构陷燕容华,想必她和尚氏女之事脱不了干系,惠昭仪背后的人,是谁?”
玉蝶渐渐止了哭声,殿内便安静下来,在良久的沉默之后,她才用微微沙哑的声音,低低道:“奴婢不敢妄言,但、但是主子曾与宫外通过书信……”
楚彧步步紧逼:“宫外哪里?”
“甘、甘泉宫……”
甘泉宫,是懿安太后!
燕摇春当时震惊了,她下意识看向楚彧,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的侧脸,唇角微微勾起,在烛光下竟透出几分讥诮的意味。
……
夜色清寒,霜风冷冽,廊庑下的宫灯显得有些昏暗,留春殿内烧着炭盆,空气分外静谧,女子正侧身坐在软榻上,手里拿着银签子,小心地剔着烛芯,不多时,火光轻轻地跃动起来,比方才亮了许多。
少顷,惠昭仪方才放下银签子,唤来一名宫婢,轻声问道:“现在几时了?”
宫婢:“回主子的话,刚刚过了戌时。”
闻言,惠昭仪复又看向殿门外,自言自语道:“玉蝶去了这么久,怎么还未回来?”
她说完,顿了顿,对那宫婢道:“你去看看吧。”
宫婢十分恭敬地应下:“是。”
她正欲退下之时,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紧跟着,便有人进来了,灯火的暖黄光芒映亮了来人的脸,略显瘦长,面白无须,带着几分客气礼貌的笑,那正是一个身着朱衣的大太监。
李德福向她作揖,行了一礼,这才道:“奴才见过惠昭仪娘娘,给娘娘请安了。”
惠昭仪心中微微一沉,面上却不露声色,道:“李总管怎么有空来本宫这里了?”
李德福笑了笑,道:“奴才奉皇上之命,请惠昭仪去一趟乾清宫。”
惠昭仪问道:“公公可知,皇上这么晚召见本宫,所为何事?”
李德福:“回娘娘的话,奴才不敢妄自揣测圣意,您去了便知道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回答,惠昭仪并不意外,她沉默许久后,才站起身来,面上的表情甚至是平静的,轻声道:“那便请公公带路吧。”
“昭仪娘娘请。”
……
惠昭仪到乾清宫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楚彧和燕摇春,以及跪在地上的人,正是她的贴身宫女玉蝶。
惠昭仪的步子微微一顿,很快便恢复如常,在楚彧面前站定,款款俯身行礼:“臣妾参见皇上,皇上圣安。”
这时,她看见了楚彧手中的动作,天子竟然在剥蚕豆,修长的手指灵活地将豆壳拨开,露出内里饱满的蚕豆,他将豆子放到一旁的瓷碟中,那里已经堆起小半碟蚕豆了。
楚彧将瓷碟推到燕摇春面前,接过李德福递上的帕子,一边擦拭手指,这才抬起凤眸,看向她,道:“知道朕为什么叫你过来吗?”
惠昭仪收回目光,微微垂下头,十分恭顺地道:“臣妾愚钝,还请皇上明白示下。”
“愚钝?”楚彧竟笑了一下,道:“你是懿安太后挑选的人,怎么会愚钝呢?”
他的语气并不是疑问,而是一种陈述,惠昭仪下意识去看玉蝶,宫女正伏跪在地上,侧对着她,脸色苍白无比,看起来像是哭过一场,神色有些惶惶不安。
惠昭仪收回视线,轻声道:“皇上的意思,臣妾有些不明白,不过当初臣妾只是一介掌膳宫女,确实是得了懿安太后她老人家的赏识,才得以到皇上身边服侍,若说臣妾是懿安太后挑选的人,倒也恰如其分。”
“恰如其分,”楚彧念着这四个字,他的声音没什么情绪,也并不生气愤怒,而是慢慢地问道:“中秋夜你冒充燕容华的名义,给朕送酒,唆使淑妃,毒杀佩儿,诬陷燕容华,这些都是懿安太后吩咐你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