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衍……”秦既白道。
宋敬衍微微点头,只说:“这孩子人品贵重,又对沅娘有恩,我绝非自私自利之人。”
榻上的少年微微一愣,看向宋矜。
宋矜面颊绯红看向他。
宋敬衍问:“你愿意收沅娘的玉佩吗?”
谢敛隐晦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断腿,忍痛轻声道:“玉佩贵重,不可如此。”
两个大人一愣,都没料到他会这么说。
反倒是小女孩往前几步,直接将自己佩戴多年的玉佩塞入他手中。她凝视少年漆黑的眸子,微微抿唇,“我喜欢哥哥,我想要哥哥做我的小夫君。”
少年默然片刻,漆黑眸子倒映出她的影子。
良久,才低声道:“沅沅妹妹还小。”
“你们都还小,若是日后有了变动,再退婚也不迟。”宋敬衍上前一步,着人取来一对玉珏,分给两人,“但今日是先定下了。”
宋矜松了口气。
她这会儿才觉得有些羞,藏在蔡嬷嬷身后对他抿唇笑。
宋矜骤然从梦中醒过来。
她下意识出声道:“谢先生。”
雨丝如绵,落满谢敛肩头。青年微微低下头,察觉到她醒了,似乎是松了口气,“我在。”
宋矜握住他的手腕。
对方微微一僵,浓长眼睫微颤。
“我问过你,这条红绳是谁给你的。”宋矜抬眸朝着谢敛看过去,心中有些古怪,年少不懂事时系的一条红绳,他竟这么多年都留着吗?
谢敛抬眼,“嗯。”
他没有提以往的事。
家里的人也从不提以往的事。
宋矜知道为什么。
因为那年辰州水患,患上时疫的人极多,粮食也纷纷发霉不能食用,加上猖獗的人贩子,简直是人间地狱。
而她恰也因此大病一场。
从此落下怕人的毛病,父母见她因病忘了,自然也就不提起了。
父母不提起,是出于爱护。
谢敛也不提起,也是出于爱护吗?
雨越下越大,远处的火光逐渐熄灭,只升腾起漫天的黑烟。谢敛抱着她,一直到医馆内,令大夫检查她周身上下。
大夫给她检查过后,谨慎道:“除却一些烧伤和擦痕,瞧着并无大碍……倒是郎君身上的烧伤,恐怕要立刻处理。”
谢敛回过神来,扫视周身。
他才道:“好。”
两人收拾完周身的伤口,外头终于有官兵前来疏散安南坊的百姓。整个汴京城沉浸在雨水中,四处淅淅沥沥。
宋矜将自己所遇到的事告知谢敛,谢敛并不意外。
他撑开刚买来的伞,视线往下滑落在她面上,淡淡道:“随我回去。”
“回……哪?”宋矜一愣。
谢敛低垂着眼帘,意味不明的目光隔着雨水落在她肩头,眼底漆黑沉静,只道:“与我一起,回去。”
和他一起,还能回哪里?
可他们已经和离了!
宋矜还要说话,手腕便被人捉住。
青年立在风雨中,眸子隐约透出几丝固执,嗓音被风吹得有些冷,“沅娘,我早就叫你不要插手皇陵案,你不听。”
“我害怕……”
谢敛道:“所以,便待在我身边。”
还不等宋矜说话,她便被他拉了一下。宋矜一个踉跄,险些撞到了谢敛身上去,下意识扶住他的臂弯。
她骤然觉得谢敛身量格外修长。
竟只到他肩头。
“谢先生,这不妥当。”宋矜隐约觉得谢敛有些不对,但她说不出来不对在哪里,只得和往日一样和他议论,“我如今已经与你和离,没法再和你共居在一个屋檐下。”
青年淡淡看她一眼。
并未回答她。
风夹杂着雨丝扑面而来,带着凉意。
“谢先生。”宋矜惊疑不定。
谢敛压低了伞檐,漆黑的眼执拗而压抑,问道:“那谁可以和你共处一个屋檐下?”
这话问得宋矜一愣,觉得好没有道理。
然而不等她回答,谢敛便轻嗤一声,抬手扶住了她的肩膀,冷声道:“你的表兄?他护不住你,沅娘。”
宋矜被他问得节节败退。
她几乎靠在道旁的屋墙上去。
“我并未说他。”宋矜反驳道。
谢敛垂眼看她,漆黑的眼深不见底。他瞧着她,语调堪称温和,“他上京赴考,犯得着这么早来京都?你明明知道,他是为了与你同行。”
宋矜沉默下来。
她确实知道,但……
青年扣住她的肩膀,将她逼入方寸之间。
“还是说,你可以接受嫁给旁人……唯有我,早就想好了要和离?”
第125章 向岐山六
宋矜忍不住反驳:“我没有!”
谢敛居高临下, 凝睇着她,“那沅娘,你随我回去……我早说了, 京都不太平。”
她若是老老实实待在辰州,他自然也管不了她。可偏偏她回来了, 不但如此, 还带着一位所谓的“表兄”。
“我不怕这些。”宋矜镇定道。
谢敛垂眸瞧着她。
良久, 他抬手扣住她的后脑勺, 强迫她抬起脸。
“你不怕, 我怕。”
他长眉微蹙,漆黑瞳仁里溢出一抹不明的情绪。宋矜被这句话惊得心尖一颤,囫囵朝他看去, 正撞入他幽深眼底。
他这是什么意思……
但确确实实,他是为她才弄得如此狼狈。
想到是谢敛救了自己,她有些不自然地抿了抿唇, 让软了语气,“不会再有下次,我上当一回, 断然不会再上当。”
“何况,哪有和离了还共处一室的先例。”
谢敛眉眼清冷, 略有克制。
他上前一步,似乎有话想要说。
只是两人间距离已然太近了, 近到她能闻见谢敛身上的药味。只差一点, 他散落下来的鬓发就要被风吹到她鼻尖上去。
“京兆府办案, 谢阁……谢敛, 劳你走一趟。”
开封府的官员翻身下马,疾步上前, 在冰冷的雨丝中显得面容严肃,不带一丝人情。
闻言,谢敛松开宋矜的肩膀。
他淡睨了对方一眼,眉宇冷冽,看不出喜怒。
反倒是他身后那位小娘子往前一步,在雨丝中微微抬起脸,眼底毫不掩饰的愠色,“安南坊大火,你们这么久才来……却不为安置灾民?”
府尹被问得面色一黑,有些心虚。
“朝廷办案,关你何事?”
随行官兵上前一步,拔刀出鞘。
宋矜肩头微颤,便有一只手轻轻拂落她肩头的乱发。谢敛挡住了官兵们的视线,将宋矜挡在身后,轻嗤一声:“是问到陈大人的痛处了。”
此言一出,府尹一张脸彻底沉下来。
他盯着谢敛,“本官前来,正是要捉拿致使这场火灾的人。恐怕你不知道,罪魁祸首,便是你谢某人!”
谢敛面色不变,只眸子沉了沉。
他若有所思。
“难道是谢先生放的火不成?”宋矜站在谢敛身侧,反唇相讥,“我倒不知道,遇到了事,当政的官吏最先想的是找人背锅。”
谢敛的目光落在宋矜面上,不着痕迹又收回来。
分明前一刻才恨不得离他远远的,此刻却又鼓起勇气,不闪不避地站在他身边了。
“胡话!”陈府尹气急了,却又不好让官兵涌上去收拾一个柔弱小娘子,欢迎加入企,鹅峮扒扒三凌弃七五三六“今日安南坊大火,是一对失去独子的老夫妻悲痛之下,放火自焚!你以为那死去的独子,是在哪里死的?”
瞧见面前的小娘子面色发白,陈府尹继续道:“你可知道,河东那十万大军,死了多少无辜儿郎?多少父母肝肠寸断?”
“若是没有这场大雨……整个安南坊数千人,今夜恐怕都要陪葬。”陈府尹原本是有些惧怕谢敛的,毕竟他声名在外,但此刻也气恼得顾不上了,“你可知道,你身侧之人做了多少恶事?他就是个罪孽深重之人!”
宋矜不敢置信地回头朝安南坊的方向看去。
但见浓烟滚滚,侥幸逃出来的住户哭嚎。
说是悲痛之下放火自焚,恐怕也是仇恨朝廷不作为,又无力报复,有意让人陪葬才在家纵火自焚。
宋矜也不觉沉默下来。
她侧过脸,朝着谢敛看过去。
雨水将他周身打湿,自烧焦的衣袖淅沥滴落。他微微垂着头,轮廓隐藏在夜色里,看不真切眼底的神色。
但谢敛并未反驳。
宋矜抿了抿唇,沉声道:“谢先生不是那样的人。”
如果谢敛是个为了权势不择手段的人,他有很多次机会,不让自己落入如此狼狈的境地。
“你!”陈府尹气急了,也顾不上官员的体面,指着宋矜问,“你是他的什么人?”
谢敛掀起眼帘看过去,抬手扫落对方的手。他眸子黑沉,显得冷淡而严肃,淡淡道:“闭嘴。”
然而他身后的宋矜却迎上陈府尹的目光,微张苍白的唇,“我信他。”
不仅陈府尹一愣,其余人也议论纷纷。
谢敛这种为了权势不择手段的人,怎么会好心施恩于旁人。
“你该不是……”陈府尹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宋阁老的女儿?你不但嫁给自己的仇人,一路护送,还为他说话。若是宋阁老泉下有知,恐也羞愤交加!”
其余人也纷纷看向宋矜。
彼此间交头接耳,目光闪烁着不怀好意。
谢敛握住宋矜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后。他先前冷淡的模样收起,面上浮现出几丝显而易见的不悦,阴沉沉看着陈府尹。
“说够了吗?”谢敛冷声。
“国朝早就取消了宵禁,安南坊的大门却被人从外紧锁。”谢敛冷冷看着陈府尹,语气透出几分嘲讽,“难不成,是我怕事情闹不大,特意去锁上的?”
陈府尹浑身一激灵,回头也朝着安南坊看过去。
他一听此事因谢敛而起,又被人一提点,便着急忙慌地过来扣押谢敛。可却没有想到,兴许他这正成了旁人的棋子。
京都关系错综复杂,做任何事都是要小心的。
陈府尹不禁深思起来。
见陈府尹不再多话,谢敛才低头朝着身侧的女郎看过去。她方才受了惊吓,又淋了雨吹了风,此时面色苍白。
单薄的肩冷得轻颤,纤长脖颈挺直。
她低垂着鸦色眼睫,长眉微敛,仿佛有些难过。
“不必为我出头。”谢敛喉结微颤,他习惯了被人以各种恶意猜度,但宋矜却不像是他,“我不在乎这些。”
“我在乎。”宋矜道。
女郎微微仰起面,秋水般的眼浮动着雾气,隔着湿漉漉的雨水看他。她指尖轻颤,抬手揩掉他下颌上的血迹。
“凭什么一遇到坏事,他们就笃定是谢先生做的?”她说。
谢敛哑然看着她。
良久,他才错开看她的目光。
“谢大人,你还是随我走一趟吧。”陈府尹这会儿也思考出了结果,上前一步,态度客气了许多,“这事儿怎么说,也是归因于你。”
宋矜还要说话。
谢敛已然微微一颔首。
“劳烦,拨个人送宋娘子回去。”谢敛将手里的伞递给宋矜,略看她一眼,“先回去吧。”
陈府尹连忙道:“好好。”
眼神示意旁人送一送宋矜。
宋矜仍望着谢敛。
谢敛有些冷肃的眉眼温和几分,对她微一颔首。
目送宋矜远去,谢敛的目光又冷清下来。他垂下头,抬手整理好自己烧焦的袖口,方才抬步。
谢敛暂时被关押了起来。
朝中上下,却因为安南坊的火灾大为震动。
赵简不得不因为此事,几度廷议。
这些人的意思很明白,都是主张治罪谢敛。将新政的漏洞、河东的败绩,一股脑儿盖在谢敛头上,杀了谢敛以平民愤。
赵简自然不会蠢到答应杀了谢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毕竟这些人中,叫声最大的便是傅也平的人。
但这么拖着,也不是回事。
与此同时,一则消息传回汴京城。边关狄人长驱直入,接连攻下三城,一时间朝野动荡。
赵简在殿内左右踱步。
内侍急急进来传信,“陛下,傅首辅来了。”
傅也平拄着拐杖,进门后躬身一拜。他瞧着急得唇边起了一串燎泡的赵简,从容地道:“陛下可是为边关战事着急?”
“自然。”赵简叹了口气,连忙扶起傅也平,又问,“首辅此时前来,难道也为的是这件事?”
傅也平淡睨了赵简一眼。
他说道:“眼下边关告急,也只能紧着此事。”
“朕左思右想,如今河东兵力不足,又无可以托付的将领,实在一筹莫展。”赵简的视线落在傅也平身上,这个老狐狸此时露面,必然有所图谋,“不知以首辅高见,该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