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章向文看了谢敛一眼,跌跌撞撞后退几步,心灰意冷,“只要你不会后悔就好。”
淋着雨,章向文上了角落里的马车。
瞧见车内仍在昏睡的宋矜,他不觉松了口气。
看来他想得不错,自己确实拦不住谢敛。既然如此,那将宋矜带走,便没有错……
世妹虽然已经和谢敛和离了,但有的是人将她视作谢敛的软肋,几度设法对她下手。
安南坊的事就是最好的例子。
总归,他答应过父亲。
若是谢敛有一日做出大不逆的事,他一定要设法护住宋矜,不让她被谢敛牵连。
只是事出紧急,他没有事前征求世妹的同意……
但愿她能够理解。
此时天色将明,城门缓缓被放开。
马车穿过城门,向外疾驰而去,章向文也不觉松了口气。
原本该沉睡的宋矜,却轻颤了一下眼睫。她缓缓睁开眼,惊疑不定地看向章向文,唤道:“世兄?”
章向文一愣,“你醒了?”
按道理……她不该醒的这么快。
“你要带我去哪里?”宋矜掀起车帘看向外面,有些不解地看向章向文,“你给我下了药?”
章向文面容有些不自在。
宋矜便知道,自己猜的不错。
当时一进去,她隐约就觉得里头的香料不对。所以她在吃酒前,吃了些自己配置的解毒丸药,可却没料到酒水也不对。
她摸向自己袖中,账册仍在。
看来皇陵案的事情,章向文并没有欺骗自己。
宋矜想到先前谢敛说的,陛下崩逝,京都局势不明,心下陡然沉重起来。
章向文此举,恐怕与京都局势有关。
“谢敛逼宫,幽禁了太后。”章向文微微皱眉,看向她,“不但如此,他还杀了皇长子,准备扶持曹寿上位。”
这两句话的信息含量太大,宋矜先是一愣,随即心口砰砰跳起来。
这岂不是谋反?
旁人会让谢敛这么顺利地谋反吗?
“京都要乱了。”
“你随我出京,前往岭南。等到京都尘埃落定,谢敛身上的事态不至于牵连你,再做打算。”
宋矜一时间有些没缓过来。
若是谢敛拥立曹寿,这件事绝不简单。不说朝野上下答不答应,就是名不正言不顺,就会有不少人趁机生事。
此时的京都,必然会乱。
“你放心,你母亲与阿弟我已经安排妥当了。”章向文见她仍在沉思,主动解释,“人人都知道你与谢敛关系匪浅,真出了乱子,恐怕不少人会对你下手。”
“我母亲和阿弟就劳烦世兄照顾了。”宋矜挽起车帘,朝外看了一眼,“我答应了谢先生要回去。”
章向文一愣。
随即,他道:“你可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你还要去找他?”
宋矜被问得心口一窒。
她已经听到了,谢敛杀了唯一的皇长子,意图拥立曹寿,谋朝篡位。
“我知道。”
宋矜在章向文的目光下,硬着头皮道:“但我答应了他。”
“若非是他进献谗言,导致十万大军惨死,陛下也不会御驾亲征而崩逝。眼下陛下崩逝了,他竟将唯一的皇嗣斩杀,领着边将造反!”
“你既然知道,那便清楚他都做出了何等荒谬之事!”
章向文字字激愤,险些将气撒到宋矜身上。
然而,他还是不得不忍耐住怒意,继续劝解宋矜。
“你绝不可与他扯上联系,若是他失势,有的是无数人要找他清算罪孽。到了那个时候,我即便是想要帮你与他划清界限,恐怕也无能为力!”
然而宋矜端坐着,面容苍白却沉静,并没有为之动容。
她微微抬起眼帘,看着眼前的章向文。
“谢先生或许是罪孽深重。”
“但即便如此……我愿意为他赎罪,而非与他划清界限!”
女郎嗓音微哑,语调急促。
她周身湿漉地挽起帘子,想要迫使车夫停下来,却因为颠簸头晕几度险些晕倒,身形晃动。
章向文想也不想,抓住她的肩膀。
将她拖回马车之中。
“你能做些什么?”章向文有些说不出的恨铁不成钢,他此时才知道,自己的世妹竟是这么一个固执的人,倒和谢敛有几分相似,“朝堂上的争斗,普通人卷进去,连形势都没看明白,兴许就粉身碎骨了。”
宋矜扶着车壁,抿唇道:“但我并非言而无信之人。”
谢敛原本是不让她来见章向文的。
若非她坚持,章向文本来没有机会带走她。
她挽起车帘,看向城门内的方向。
此时天光大亮、雨如泼瓢,几乎将远处一切都模糊了。嘈杂的雨声中,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马车跑得太快,她无法跳下去。
宋矜的视线又落在车夫身上。
只是还未等她开口,车夫便骤然一惊,陡然勒马。马车颠簸一阵,便缓缓停下来,四周竟然围过来披着铁甲的官兵。
章向文的脸陡然沉下来。
他抬手,一把撩起车帘,看向道路尽头。
为首的青年仍穿着昨夜的氅衣,只是没有撑伞,整个人冒雨而来。在无边雨幕下,他像是萧疏的一株古松,孤清峻拔。
谢敛面容模糊在雨幕里,唯有视线如一把刀,干脆利落落入车内。
章向文捂住宋矜的口,探出头道:“你不忙着逼宫,倒来拦我的路做什么?”
官兵逼上前来,甲胄声响混杂在雨声中。
谢敛高倨马上,目光冷清。
“将她交出来。”
章向文冷笑道:“你说的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话音刚落,谢敛手中羽箭破空而来。
铮鸣一声,羽箭擦着章向文的侧脸钉在车门上。谢敛催马上前,抬手挽起弓箭,冷声道:“现在听懂了吗?”
章向文还要说话,手里的女郎却挣扎一下。
她掀起车帘,朝着不远处的谢敛看过去。
谢敛看见她探出头来,松开了手里挽紧的弓箭,信手交给了随从。隔着雨幕,他视线落在她身上,迟迟没有移开。
她几度不顾他的阻拦,都是为了去见章向文。
甚至决定随章向文一起前往岭南。
谢敛喉间泛处一股腥气,握着缰绳的手不觉发紧。然而在众目睽睽之下,他面色平静得几乎可怕,展露不出一丝旁的情绪。
他望着宋矜,道:“沅娘,过来。”
谢敛的嗓音是沙哑的。
“她已经和你和离了,谢含之,你这是什么意思?”章向文拦在了宋矜身前,怒视谢敛,“她不会随你回去。”
谢敛视线缓缓落在章向文身上。
他抬起手,密密麻麻的羽箭对准了马车。
无数官兵的铁甲在天光下折射出雪亮的色彩,乌压压一大片,将马车围在路中间。只要谢敛一声令下,这些羽箭便要脱弦。
见到了谢敛手刃皇长子……
章向文毫不怀疑,谢敛会对自己下手。
僵持之际。
“我随他回去。”宋矜道。
章向文下意识拒绝,抬手拉了她一把。
宋矜原本要挽帘子的手,猝不及防被章向文牵着。远处谢敛长眸微眯,视线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摩挲腰间佩剑。
“不可。”章向文道。
宋矜只是摇了摇头,起身下车。
她踩着积水,一步一步走向谢敛,停在他的马下。
青年低垂着眼看她,雨水洗过的睫羽盖住了眸中情绪。宋矜看他一眼,朝他伸出了手,轻声道:“谢先生。”
雨水落在宋矜的脸上,使她不得不微微闭眼。
她觉得谢敛的目光比雨水还要冷。
然而,不等她忐忑。
对方便已然伸出手,握住她的那只手。
谢敛弯腰,将她带上马背。
宋矜坐在谢敛怀中,看了章向文一眼,不觉松了口气。这么多羽箭对准章向文,她都有些害怕。
然而,这些持弓箭的官兵并未收回羽箭。
宋矜等了一会儿,内心又忐忑起来。
“先生。”她轻声。
抬眼偷看谢敛一眼,劝说道:“放世兄离开吧。”
谢敛缓缓垂眼,眸光意味不明。
他握着缰绳的手松开,抬手为她拢一拢松散的鬓发,两人姿态像极了耳鬓厮磨。宋矜被弄得有些痒,下意识歪一歪头,却撞入他怀中。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下意识要挺直腰背。
肩膀却被人捉住。
谢敛低低道:“沅娘,怎么人人都想带着你去岭南?”
宋矜有些不知说什么。
何镂自然不是真心想去岭南,恐怕是有意这样说。但章向文……章家祖上便是在岭南,他想带自己去岭南逼祸,倒也合理。
但她不太想说这件事。
毕竟,她几度着了别人的道。
见她抿唇不语,谢敛握住她的肩背的手微微收拢。他凝视着女郎的神情,片刻,在她耳边冷笑一声。
“沅娘。”
“你若敢走,从汴京到岭南……”
他几乎贴着她的耳朵,鬓发掠过她的耳垂。两人共骑着一匹马,如此靠近,姿态相依,倒像是绵绵有情的爱人。
然而谢敛接过弓箭。
弯弓搭箭,对准了远处的章向文。
在方寸之间。
宋矜听见他轻嗤一声,“我用鲜血给你铺路,好不好?”
第130章 向岐山十
宋矜陡然一惊, 看向谢敛。
谢敛眉眼森冷,一派肃杀,手中羽箭似乎随时便要破空而去。
“世兄只是……”她陡然间察觉到什么, 轻轻看了谢敛一眼,解释说, “我并未要走。”
谢敛漫不经心看她。
也不知是信了, 还是没有信。
宋矜试探着伸出手, 握住谢敛的手腕。青年腕骨微颤, 眼尾轻轻一扫, 视线垂落在她肩头。
“不要牵连世兄。”
谢敛长眸微眯,意味不明道:“他倒是毫无过错了。”
他仍张弓搭箭,没有松开手。
其余官兵亦然如此, 齐齐将章向文围在中央。只待谢敛一声令下,便要朝着章向文射出。
章向文望着密密麻麻的箭矢,也冷笑出声。
“果然是我错看了你谢含之, 原以为在你心中,我多少算是个朋友、有些分量……如今看来,倒是我自作多情!”
他立在雨幕中, 往前几步。
不删不多,竟然是与谢敛对峙般抬起脸。
瞧见章向文如此, 宋矜有些心急。
章向文带走她,只是不想让她掺和到京都的乱局里去, 没有什么坏心。但她却又不明白, 谢敛为什么竟不肯放过章向文……
章向文方才说过的话, 犹在耳边。
难道两人真走到了如此地步?
“谢先生。”宋矜绝对无法对此坐视不理, 她侧过脸去,“你要怎么样才能放过章世兄?”
谢敛淡淡垂眼。
清冷的眼底不见情绪。
“你想为他求情?”谢敛冰冷湿漉的脸上浮现一丝古怪, 只那么瞧着她片晌,“沅娘,你凭什么能为他求情?”
宋矜怔住,眼前的谢敛似乎比往日不近人情许多。
然而箭在弦上,她微一咬唇。
低垂了长睫,避开视线道:“我与谢先生……是夫妻。”
谢敛隔着雨看她。
“已然和离。”谢敛信手收了手里的弓箭,扫视一眼跟在身后的副将,吩咐道,“将他捆了带回去。”
宋矜见他放下手中弓箭,松了口气。
但谢敛这句话,她却不知道怎么接,干脆保持沉默。
她淋了这么久的雨,浑身不舒服。好在谢敛并没有去别的地方,反而是挥退跟随的官兵,独自带着她回了谢家。
廊下湘妃帘被风吹卷。
谢敛牵着她的手腕,走得有些快。
宋矜浑身又冷又热,亦步亦趋。她身子向来不好,想必是有些发风寒了,只好勉力支撑。
两人之间,静默得有些过分。
宋矜有些受不了了,才轻声道:“谢先生……”
谢敛顿住了脚步,回首朝她看过来。他腰间佩剑磕在廊柱上,绀青色的衣摆被风吹动,投下大片阴影。
“我并非是哄骗于你,只是皇陵案我托付给了世兄,非要去找他不可……”
话未说话,谢敛往前一步。
男人颀长的身量挡住光线,漆黑眸子投下沉沉的目光。
“皇陵案,难道只有章向文能帮你?”谢敛冷声道。
“我……”
“可除了世兄,也只有谢先生会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