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矜连忙道:“多谢世兄。”
章向文摆摆手。
为了商议淮南东路的疫病,曹寿果然召见章向文。章向文便让宋矜扮做随从,带着入了宫内。
章向文入内觐见,曹寿一眼就认出了宋矜。
“宋娘子这是……?”
宋矜上前叩拜,“民女宋矜,拜见陛下。”
曹寿连忙上前扶起宋矜,有些说不出的好奇,“你若要见朕,与含之说一声便罢了,怎么还这样进来?”
章向文低着头不说话。
曹寿便挥了挥手,屏退了多余的人。
宋矜便道:“臣女请陛下允臣女随行淮南东路,替父兄救治百姓,聊表诚心。”
这话令曹寿一愣。
别人不知道,宋矜如今待在谢敛身边,不可能不知道淮南东路的疫症有多严重。
但话又说回来……
宋敬衍所涉及的皇陵案,经过谢敛查证翻案之后,在京都迅速引起了极大的反响,不少读书人和百姓都称赞宋敬衍。
如今他得位不正,若是有宋敬衍的后人支持,想必可以拉拢民心。
曹寿心中有了底细,面上却不显。
他问道:“你只是这样想的?”
宋矜略有些不好意思,温声道:“臣女也有自己的私心,但求陛下应答。”
曹寿便说:“你直言便是。”
“臣女以父兄为名,支持陛下的仁政,但求陛下赐下一则丹书铁券。”宋矜首贴于地,嗓音柔韧,“来日若谢含之有大过,求陛下饶他一命。”
这话其实不乏冒犯,但曹寿并未露出不悦。
相反,他甚是惊讶地看着宋矜。
以谢敛如今的权术,他迟早会忌惮谢敛。虽然他与谢敛做出交易,谢敛扶持他取皇位,他支持谢敛推行新政……
但人心容易变。
若是有朝一日,谢敛功高盖主,他也不会手软。
曹寿看着眼前的少女,有些说不出的感慨。从前在岭南的时候,便有不少人羡慕谢敛,能得这样一个夫人一路扶持。
如今,又能做到为谢敛铺退路。
“我答应你。”曹寿道。
宋矜松了口气,起身行礼道谢。
曹寿笑道:“等你回京那一天,我必然将此丹书铁券,交给你。”
章向文瞧见这一幕,也终于懂了宋矜的苦心。他心中复杂,一时不懂宋矜为何那样相信谢敛,一时不懂谢敛有什么好的。
宋矜辞别两人,这才回家。
谢敛要前往河东道,家中已然在收拾行李。
见她如此装扮回来,倒也并不惊异,只是将手中的婚书递过来,“我重新誊了一份,去官服盖了印。”
此时时值初秋,落叶悄悄落在他肩头。
宋矜接过来看罢,才道:“等你从河东道回来,便将我母亲和弟弟接过来住,你看如何?”
“自然是好的。”谢敛说。
宋矜想了想,又问:“阿念呢?”
谢敛似笑非笑看她,温声道:“沅娘,你从前可从不过问这些。”
宋矜也笑着看他,“从前是假夫妻,我不好过问。若你还是觉得我不该过问,我不问也罢。”
“阿念喜欢岑五郎,可惜岑五郎已经死了。”谢敛收敛了笑意,略作思索片刻,“何况,如今我也管不着她了。”
秦念一直住在傅家,与傅琼音作伴。
前些日子传了消息,说是傅琼音定下了襄州的一位举子,过了年便要嫁过去。
到那时,也不知秦念会如何安置。
毕竟……
新帝登基,傅家也就倒了。
皇陵案查出邵景和背后的人是傅也平,便开始调查。等到新皇登基,新账旧账一起清算,傅家顿时便成了众矢之的。
傅也平原本就年纪大了,听说这案子查了出来,当即病倒了。
眼下瞧着,不日便要西去。
宋矜替他收拾好东西,并未将自己要去淮南东路的事情告知谢敛。次日,宋矜起了个大早,将他的东西都带上,目送他上马。
道旁杨柳有些凋谢了。
宋矜垫脚折下一支,递给谢敛。
谢敛垂眼看她,道:“等我回来。”
目送谢敛远去,宋矜这才转身回去。此时天色微亮,她回家快速将自己的东西收拾了,暂做休息。
次日,宋敬衍之女要替父救治百姓的消息便传开了。
街头人头攒动,纷纷为她送行。
宋矜坐在马车内,也有些感慨。
她听着人人口中赞颂父兄,回头朝着宋家宅院的方向看去。母亲牵着宋闵,也挤在人群里,对着她招了招手。
宋矜笑了笑,又放下帘子。
淮南东路疫病最严重的楚州离京都并不远,抵达时,还是秋天。因为春夏多雨起了洪涝的缘故,这里不少居民家宅报废,四处都是患病的人。
一落脚,章向文便调动人手,让家家户户上报患病的人,集中管理起来。
宋矜则跟着随行的医官,前往给人看病。
她的经验不算是十分多,但读过的医书极其庞杂,经常能给出更为精细的建议。原本不信任她的医官,渐渐也会过问她的看法。
宋矜逐渐发现,这些人患病与在谢敛流放途中,那个厨子的症状很像。
出于试探,她调了一大碗醋蒜汁给刚刚起病的人喝。对方喝完之后,闷头狂吐,竟然吐出许多条细细密密的蠕虫。
医官们见了,纷纷震惊。
宋矜缓过神,说道:“是蛊病。”
有医官尚且在发蒙,也有医官当即惊呼一声。很快,便有医官小声向对方解释道:“所谓蛊病,便是腹中生虫,高热不已。”
宋矜点了点头,着人离远一些。
楚州靠海,有生吃鱼虾的习惯。加上今年洪涝成灾,水源收到了污染,百姓又多有饮生水的习惯,恐怕就是因此而传开的。
第135章 两白头四
章向文当即道:“去买生石灰, 或是草木灰,投放道各处水源当中。”
略一思索,又道:“取笔墨来。”
他铺纸研墨, 下令让有疫病各处,必须将食物煮熟, 水烧开了饮用。等到将命令发下去了, 章向文才又凑到医官中央来。
医官们正在翻阅典籍。
章向文瞧着忙碌且愁眉苦脸的医官们, 问宋矜道:“可否按照方才的方子, 迅速安排下去?”
“不一定有用。”宋矜解释说, “只有早期的病人能靠着催吐好转,且彻底好过来的概率不高。”
一行医官费尽心思,研制出的方子还是用处不大。
但因为找到了病因, 新患病的人越来越少。
时间一晃到了年底,疫病已然没有人再感染,最新的药方也算有用, 减少了许多患病而死的人。
章向文收拾收拾行李,回京述职。
宋矜跟着章向文回京。
此次疫情控制得还算好,京都不少人都来迎接他。
宋矜远远便瞧见了宋闵, 对他招了招手。宋闵已经长高了许多,瞧着像是个小大人了, 连忙眼巴巴地黏过来。
“阿姐,我考进翠微书院了!”
“他们都夸你慈悲心肠, 还说阿爹便是博学的鸿儒, 我们宋家的家风清正呢。”
“阿娘的身子好了许多, 近来还能多吃半碗饭。”
京都比起离开前, 也热闹了不少。
如今半年的时间过去,一朝天子一朝臣, 百姓倒也不再议论曹寿得位不正了。反倒是疫症控制住了,再也不民心惶惶了。
宋矜牵着宋闵的手,问他的功课如何。
宋闵倒也不害羞,把自己的文章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一面走,一面天色阴沉起来。风一吹,卷着棉絮似的雪花飞下来,霎时间天地一色。
宋矜见过母亲,便又急急入宫拜见曹寿。
曹寿早已准备好了答应她的丹书铁券。
“朕当年蜗居岭南时,便知道含之的志向。”他摩挲着手里的令牌,有些怀念,“他的新政条例公布出来时,朕一宿没睡,看了一整夜,倒背如流。”
宋矜温声道:“陛下是含之的知己。”
曹寿笑道:“每一条都这样精妙,只要实行下去,必定强国富民。后来他在岭南推行下去,一年便抵了多年的赋税,可见成效!”
宋矜垂首不语。
饶是她不了解朝政,却也知道,朝野上并没有想做就做的事。
曹寿道:“朕上位第一件事,便是听含之的建议,将新政恢复了过来。眼下,他倒是救了自己一回……”
听见这话,宋矜眼睫一颤。
“不知,含之他如何了?”
“军备不够。”曹寿并未遮掩,直接道,“国朝官兵本就比不上狄人,最缺马匹,所以打仗打不过狄人。但是,前不久户部将今年的赋税收了上来,足足比去年翻出了两倍!”
宋矜陡然脊背一紧,不敢置信地看向曹寿。
曹寿终于忍不住了,哈哈大笑道:“前朝那些人真是瞎了眼,有这么好用的新政,竟一味偏袒傅也平那个老匹夫!”
见他说了半天,始终没提怎么救了谢敛,宋矜有些着急。
她不着痕迹道:“那河东……”
“朕拨了五千万两白银给军中,谢敛买了军备,扭转了战局。”曹寿浑身舒坦地笑着,“原先,谢敛中箭,险些令狄人偷袭成功。”
宋矜心头一咯噔。
她下意识问:“眼下谢先生可好了?”
“自然。”曹寿这会儿终于收了笑意,看向她,“含之特意嘱咐我,不要告诉你。但眼下他快要回京了,我瞧着告诉你也不错。”
快要回京了?宋矜心口跳动起来。
她陡然后知后觉地开始思念起谢敛来了。
收下丹书铁券,宋矜才起身朝外走去。此时风雪已经到了,皇城内外白茫茫一片,远处寒鸦栖在枝头。
宋矜踩着雪,一步一步朝外走。
出了宫门,她想起来快要过年了,便让车夫放下自己,准备去店里买几张剪纸。远处城门口却响起喧哗,马蹄声从远处响起。
宋矜不觉放下手中剪纸。
她抬眸,朝着屋外看去。
远处斥候骑马而入,大声呼喊着捷报。身后远处马蹄声渐渐,为首的人未身着甲胄,穿着文人才穿的靛青卷草纹道袍,肩头披一件厚厚的玄色氅衣。
对方若有所感般,抬眸朝着她看过来。
半年未见,谢敛有清癯了几分。
他此时面上没什么表情,眸子黑沉,看起来倒有些肃杀。
宋矜想也不想,放下手里的剪纸,挤过人群朝着谢敛跑去。风雪吹在她的面颊上,冰冰凉凉,梅子青的裙摆飞扬起来。
谢敛一眼就看到了她。
他坐在马上,下意识勒马。
女郎逆着人流而来,乌黑的长发披在脑后,雪白的脸上有些急迫,青色的衣摆被风吹得像是振翅的蝶。
人潮拥挤,猛地撞在了她身上。
宋矜趔趄一下,他下意识要去扶她。
只是他动作来不及,尚且在马上便伸手够住她,将她扶住。
道旁诸人纷纷侧目。
他们认得谢敛,却不认识宋矜。但此时此刻,便也猜出了宋矜的身份,不由得纷纷议论起来。
“那就是宋阁老的女儿吧?听说亲自前往楚州,治病救活了好多人呢。”
“是啊,想必谢敛也没那么坏。”
“说什么坏不坏的?如今朝中没有能迎战,谢敛一个文臣去河东打仗,这才保住了我们的太平日子,这还坏?”
“这对夫妻,可是我们的大恩人啊。”
谢敛垂眼,像是没有听到这些议论。
他从广袖中取出一支梅花,递到宋矜手中,“来时路上瞧见的,还以为京城的梅花没有开。”
谢敛翻身下马,牵住她的手。
他一手牵着宋矜,一手牵着马匹,絮絮与她说路上的见闻。恍惚间,宋矜想起来,初嫁给谢敛那日,也是在城门口与他絮絮说些话。
她那时候想,谢敛这么冷清的人。
恐怕不会搭理她,她万万要多找一些话,免得到时候两人相顾无言才好。
如今看来,
并非如此。
——正文完——
第136章 IF线
燕子来时。
院内紫藤开得正好。
四岁的宋矜坐在秋千上, 悄悄偷看眼前的少年小郎君。他长得很好看,纤长乌黑的眼睫,白皙的面容, 姿态端正清雅,但不太爱说话。
温夫人问一句, 他才回一句。
宋矜看得好着急呀, 抢着替他回答了好几句。
然而哪怕如此, 少年也没有对她露出半分的感激, 仍是谨慎内敛的模样。
可宋矜一见他便喜欢, 缠着问:“哥哥,你喜欢荡秋千吗?”
少年低垂着眼睑,只说:“沅沅妹妹自己荡就好。”
赵氏瞧见她没脸没皮的模样, 和温夫人笑做一团。倒是温夫人拿出攒盒,哄着她说道:“沅沅,吃糖了。”
吃了糖, 她短暂忘记了漂亮的少年。
听话地被揪着耳朵,带去练字。
她人还没有书桌高,握笔却握得比谁都稳当。等练好了一张纸, 她才将纸晾干了,拿去给父亲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