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抓紧了身下毛毯,伏在车窗前。
借着飞扬的车帘,她看到谢敛的神情透着几分凌厉,仿佛早已规划好了一切。
越是如此,
宋矜反而生出不好的预感。
第36章 相思引(九)
月色下, 接近荒废的官道杂芜丛生。
不止是身后驿站,外头的树林间都亮起灯,响起阵阵嘈杂, 惊飞的夜枭阵阵啼叫。
马车颠簸,宋矜只能抓紧车壁。
身后有羽箭破空声, 刹那间铮然钉穿车厢, 堪堪擦过谢敛的侧脸。
宋矜心口狂跳。
她躲在车内, 撞得头晕目眩, 只能听见身后马蹄声越来越近。
原本黑黢黢的山道, 四处亮起火光。
宋矜的视线变得模糊又嘈杂,分辨不出帘外有些什么。她忍不住思索,从此处到有人烟的住所, 恐怕有数十里之远,逃出去的概率低之又低。
这一点,谢敛不可能不知道。
她意识杂乱, 没由来地感到慌张,害怕谢敛再次抛下她赴死。
好在差役们为了赶路,白日解开了谢敛脚上的镣铐, 只有双手仍旧被铁镣所束缚,不能有太大程度的动作。
而今夜他们被下了蒙汗药, 没来得及给谢敛上重枷,行动不太受限。
忍受着磕碰, 宋矜伏跪在车厢内, 挣扎着扑了出去。
她坐在谢敛身侧, 俯身抽出藏在车厢底部的刀, 用尽全部力气,朝着车辕砍了下去。咔嚓一声脆响, 车厢栽陷,连带着令她都先写被颠了下去。
腰间一紧,侧面有人伸手捞住她的腰。
在下坠之前,宋矜扑入一个清瘦有力的怀抱,被对方拖上了马背,彻底抱入怀中。
她心口扑腾乱跳,呼吸急促。
模糊的视线往后,她看见谢敛接过她的刀,彻底舍弃了沉重的马车。
冷汗滑入眼尾,蜇得宋矜眼睛发酸,泪水顺着面颊往下滴落。
对方温热的呼吸落在她头顶,握着缰绳的手僵了片刻。在掠过一道拐弯时,避开身后追逐的羽箭,对方伸手揩掉她的泪水,安慰道:“别怕。”
宋矜刚松了口气,还没来得及怕。
她缩在谢敛怀里,脑海一片混乱,只来得及囫囵道:“……好。”
她嗓音有些沙哑,透着柔软。
谢敛有些意外,却又并不完全意外。
女郎单薄的身躯微微颤抖,死死崩住肩背。谢敛察觉出她的害怕,但她偏偏确实十分隐忍,只是固执而沉着地缩在他怀中,一个字都没有叫嚷。
连眼泪,都没有再落一滴。
谢敛回过头望去,见山谷内的驿站已经远去。
他如今的身份,是绝对不可能潜逃的。
但留在驿站内周旋,却是将主动权放在别人手里。他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但此时宋矜与他绑在一处,他便无法令她如此危险。
“沅娘,藏入山中等到天明。”谢敛道。
等到天一亮,这些人便不敢如此放肆,也会有人回头找她。
而他只要回头。
稳住驿卒,宋矜大概率是安全的。但如宋矜所说,他确实不知道要杀他的人是谁,他明里暗里得罪的人,连他自己都无法数清楚。
谢敛伸手,要将她抱下马车。
衣襟却被女郎紧紧攥紧,她仰起雪白的面颊,月光下面上泪痕带着光晕,如同山中精魅般动人。
她清甜急促的呼吸落在他鼻端,挣扎着往上。
谢敛一时间,松手也不是,不松手也不是。但女郎眸底闪过一丝狡黠,她抿紧苍白的唇,猛地勾住他的脖颈,将整个人挂入他怀中。
清苦药香扑面而来,温热间透出荔枝甜。
女郎柔软单薄的身躯缩入他怀中,颤抖不已,冷汗几乎将她整个人打湿,如水里拎出来般地湿漉寒凉,让人本能怜惜她。
谢敛身体微僵,无法拉开她。
他握着缰绳的手早已被铁链磨破,淋漓献血顺着手腕,一滴一滴溅落在她衣摆上。
“我不。”她固执说。
谢敛怀疑她哭了,女郎颤抖着伏在他怀里,尾音哽咽。他原本是要将她抱下去的,此时这个僵持的姿势,便真的成了彼此拥抱,一丝间隙都不存在。
冰冷的山风吹过来,谢敛头一次为难。
他无意间指尖抚过她乌黑的发丝,略作思考,与她说道:“我并未打算死在那,只是……”
只是,
他将她的性命,看得比自己的重要。
这话是他无法告诉宋矜的,于是谢敛陷入沉默。
“我们一起藏起来。”女郎直接打断了他,她指尖按在他肩头,有些用力,“很快差役便会醒,驿卒不敢让他们知道要杀我们。”
她这话说得不错。
虽然想要杀他,是不少人心照不宣的事。
但对于底下的差役驿卒来说,杀人放火的事一旦泄露,让他们上头的大人物露了马脚。造成了后果,追究下来,恐怕就不只是要他们性命这么简单。
“流放犯人逃亡,是死罪。”谢敛道。
女郎脊背微颤,在他怀中的脸微微仰起,拨开浓密的眼睫盯着他,“谢先生,此处离官府还远,没关系的。”
谢敛哑然。
但只要他跟着他,那些人绝不会放弃追杀。
她紧紧贴在他怀里,手指越来越用力。
谢敛察觉到胸口滚烫,女郎的泪水渗透衣衫,令他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她脆弱又固执地靠着他,咬牙不肯松手,抱紧了他的后颈。
他猝不及防,猛地低下头。
下颌磕在脸侧,唇不经意间掠过她的额头,被发丝拂过,心口如被叩弦。
“山中荒芜,我害怕……”她哑声道。
谢敛下意识想要跟她解释,此时还没入夏,山中鸟兽虫蛇不多,只要不深入腹地不会有危险。
但迎着她水雾蒙蒙的眼,一时间说不出口。
哪怕明知是借口。
谢敛握着缰绳的手发紧,他垂睫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他托住少女的后腰,因为锁链的缘故,他无法将她抱得太紧,只好提醒道:“抱紧我,我与你一起下马,不要害怕。”
话一出口,他还是有些赧然。
但女郎便伸出手,紧紧抱住他的腰,全然地信任于他。
山风阵阵,身后的火光仿佛又要近了。
宋矜其实是怕到了极点,整个人反倒迟钝起来,一股脑扑入谢敛怀中,躯体和心理上的不适一时间没能感知出来,只觉得理智先松了口气。
冷汗涔涔,她衣裳早已湿透。
此时风一吹,她便冷得忍不住地哆嗦,抿唇忍住。
腰间一沉,暖意扑面而来。
在宋矜还未觉察过来之前,她便被谢敛抱着,翻身下了马车。
因为骤然的超重感,她心脏慢掉一拍。
但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月色下谢敛的身影微晃,右腿像是骤然失了力。但很快,他便稳住了身形,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是她的错觉。
宋矜有些担心。
但还不等她开口问询,谢敛身形再度平稳,扬鞭一抽马臀,侧身将她带入杂草中,便无声消弭了她的疑惑。
“跟着我走。”谢敛道。
宋矜甚少走过夜路,只觉得四处影影绰绰,不知深浅。但迎着青年略带安慰的目光,她抿了抿唇,牵住他递过来的袖子。
眼前的人身量颀长,暗夜里却格外沉稳。
她跟着谢敛,穿过比人还高的茅草,小心拐入山林当中。
从山坡往下看,狭窄的官道上灯火渐渐散开。这么久了,他们应该也发现了,马背上没有人了,开始四处找寻两人的踪迹。
宋矜不觉有些慌,但身体却越来越乏怠。
踩着满是落叶的山坡,她竭力往上,脚底却猛地一滑。乏力的胳膊想要拽住灌木,却未能抓紧,她不由自主地往下摔下去!
“……沅娘。”
她听见谢敛唤了自己一句,胳膊便被他揽住,终于稳住了身形。
宋矜伏靠着谢敛,半跪在地上起不来身。
她额头冷汗涔涔,浑身因为虚脱微微颤抖,连张口说一句没事的力气都没有。废了好半天的劲儿,她才勉强抬起脸,说道:“……我缓一缓。”
想到身后越来越近的火光,宋矜咬了咬牙。
她挣扎着起身,身体却根本抽不出多一分的力气,连平衡都把握不了,重重往下摔了下去,下颌猛地磕在谢敛肩头。
一时间,她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别的。
眼泪簌簌往下。
“我背你。”因为耳鸣,谢敛的声音仿佛隔得很遥远,但带着十足的沉稳安定,“你若是累了,便在我背上睡一会,等天亮了就好了。”
天亮了就好了。
丛林尽头的山巅上,天边尚且一片黢黑。
因为被人背了起来,宋矜不必再使力,连带着浑身的虚脱感都好了许多。
原本着急的眼泪,不觉间也不再滴落。
她眼前一会儿看得清一会儿看不清,意识变得模糊又清晰。只知道谢敛背着她,深一脚浅一脚穿过陡峻的山林,偶有山风吹干冷汗,令她慢慢缓过来。
“沅娘,先睡会。”他说。
宋矜不想睡的,可她实在太困了,连反驳的话都没说出口,便坠入了沉重的睡眠中去。
她惦记着被追杀,没睡太久。
醒过来时,天还是黑着,但天边已经有了一抹极浅的鱼肚白。
谢敛拄着树枝,仍旧在山林间穿梭。
她不知道他走了多久,其间有没有停下来休息过,但他的衣裳再次被打湿了。借着淡薄如水的月色,她能看出其中的深色,是伤口裂开流血了。
宋矜无意识地,轻轻摸了一下他的后背。
青年脊背微僵,拄着树枝的手微微抬起来,最终又落了下去。他侧过脸,月光下眉骨锋利深邃,垂眼低声问道:“好些了吗?”
“好些了。”宋矜本能挣扎了一下,连忙说,“我可以自己走了。”
谢敛顿下脚步,扫视四周,说道:“应当是甩开了,在这里休息片刻,天也就亮了。”
天色一亮,那些睁只眼闭只眼的差役,也要考虑自己能不能交差的问题,不再任由着驿卒许多人对他们的追杀。
宋矜跟着松了口气,点头道:“好。”
两人相互搀扶着,找了个凹沟。
山林经年没有人迹,沟内铺着厚厚一层树叶,坐在上头十分蓬松。
宋矜靠着沟壁,屈膝托起下颌才勉强撑直了脊骨。
月色被枝叶分走,只剩三两缕漏下来,疏疏落落地照在谢敛身上。青年一如既往地端正内敛,清瘦肩头平整,脊背挺拔舒展,不见疲态与厌憎。
她不觉间,目光落在谢敛身上。
对方回了神,又问道:“冷吗?”
还不等她回答,他便主动坐到了她身侧,整衣侧过身。树叶窸窣间,他替她挡掉了吹过来的东南风。
两人间隔着半尺的距离,不近不远,拿捏得刚刚好。
“不冷。”她道。
而青年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再说别的。
宋矜没了困意。
她坐在林中,思绪没由来有些散漫。
其实细想起来,过去的汴京城传了不少谢敛的传闻。
十七岁的进士郎君,未免太过于惊才绝艳,坊间茶楼内都流传着他的传闻。着绯衣革带,在热闹的队伍之首打马游街那日,引得万人空巷。
昔日守在谢家外的女子,还有被各类传言吸引来的女郎,几乎将金明池外挤满了。
隔得太远,众人等了许久。
最终簪花骑马,在队伍最前头的,却是哪一年的探花郎。
探花郎生得也俊逸白皙,偏偏谢敛骑着马,自酒幡后徐徐露出半张脸来,当时一片哗然,不少女郎纷纷激动到想要挤上前去看清楚。
当时场面混乱,导致探花郎的马匹受惊,险些受到踩踏。
不少女郎上前,为谢敛赠簪花示好。
因为争前恐后,最终导致有人被踩踏受伤,有人掉入了金明池险些溺亡,成了那一年京都中最大的意外事故。
不少人津津乐道,说了大半年。
但宋矜一直住在京郊,也不爱凑热闹。
这些消息被她得知时,都快过了一个多月了,自然无缘得知当时的场面如何。
尤其是看着眼前的谢敛,也很难想象出,他最春风得意时是副什么样的画面。若也这般波澜不惊,内敛克制到了极致,身边的人恐都忍不住恼他了。
“谢先生三年前,为何忽然自请外任?”宋矜问道。
其实以谢敛的本事,即便不去干实绩,留在京都也不可能在翰林院蹉跎三年。反而会更快平步青云,在最短的时间内,便能靠近政治核心。
谢敛朝她看来。
他似乎也不因此有所保留,只从容道:“我想试验新政的可行性。太后母族在各处的势力都有渗透,而民生多艰,许多事情能快便不能蹉跎。”
譬如今上,再蹉跎几年恐怕就死于太后之手了,何况那些寻常百姓。
宋矜明白这个道理,却不太能细想。
“我入仕,本就是为继承老师的遗志。”谢敛抬眼看天上一片月,嗓音低了几分,“老师生前来不及,我也想早些让他看到。”
宋矜眼睫微颤。
她记得离开京城前的那些读书人,自称是翠微书院的学子。
京都人人都知道,翠微书院办学不为入仕行举业。
其山长和教授,有不少是当代文坛名流。所以翠微书院咸集的,往往是一群于学术造诣上出众的学生,致力于承往圣思想,著书继往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