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六月的岭南,其实热得要命。
别说是郎君们了,就是有些胖的蔡嬷嬷,也全然能受得住风吹。
不用说,这是担心宋矜被风吹坏了。
蔡嬷嬷一时间又是欣慰,又是有些着急,这两人没有一个瞧着是个懂事的。
然而身侧的少女浑然不觉,抽出条轻纱来,搭在了两人的头顶上躲蚊子。
“阿嬷,明日要去采些驱蚊的药草了。”
“好。”蔡嬷嬷答应。
但目光落在荒山野岭间,蔡嬷嬷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
她活了大半辈子,还是第一次跋山涉水来这么远。
这地方她沿路看着,连人烟都没有,百姓和流犯都穷得裤子都穿不上。一路上要杀谢敛的人,数不尽数,如今到了岭南这样的地方……
看着那些流犯的模样,蔡嬷嬷就瘆得慌。
她愁得不行,一会儿希望宋矜早些时候和离,一会儿又希望谢敛万万要对宋矜好些。
众人都慢慢歇下。
先前闹事的流放犯们已经被屯吏驱逐了,只剩为首的老年人还不肯走,弓着腰与一个屯吏说好话,想要探出点消息来。
剩下几个屯吏彼此对视,走出一个来,对着谢敛打了个揖。
“谢郎君,您还是随我们走一趟吧……”
这话一出,不仅是蔡嬷嬷一怔。
就连角落里的老年人,也不由朝着谢敛看过去。谢敛如今落魄了,要杀他的人都数不尽数,屯吏怎么会对他这么客气?
如今的谢敛,不过是个囚徒。
四周静谧。
滚烫的夜风吹得树叶作响,青年衣袂微张。他如一杆清癯疏拓的松枝,不卑不亢,只有风骨自在,却叫人看不出有一丝动摇。
“劳烦告知大人,某如今身无长物。”他说。
众人都认可这句话。
从出京城那一刻,这位曾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少年俊彦,就已经前途尽毁。
谁和他碰上关系,都落不到好。
但谁也忍不住想,一个人手腕能到谢敛这地步,哪怕是落魄到这个地步,还是有人信他的本事。譬如此时此刻,若没有几分手段,恐怕也活不到岭南。
“劳烦。”谢敛微微起身。
青年清瘦的肩胛骨隆起,锋利而薄,盛着一泊月色。他的眉宇平静如深潭,看不出情绪,反倒透出些淡然。
屯吏们纠结半天,却不知道怎么劝。
尤其是眼前的谢敛,饶是姿态堪称平和,但气场上却是不可动摇的。片刻后,他们还是拱了拱手,纷纷泄了气地离开了。
屯吏们走了,先前留下的老年人就有些突兀。
谢敛转而看他,缺不说话。
那老年人脊骨作寒,一时间不敢说话。
他想也不想,拄着竹竿转头就走。因为恐惧谢敛的缘故,他走得很快,脑子里乱糟糟地想起一些传闻,譬如谢敛重置了多少前朝残酷刑罚,譬如谢敛亲手虐杀了多少罪犯。
月下的那道影子,霎时间变得可怖起来。
谢敛并未多想。
为了顺利离开江陵,他确实花了些心思,与岭南节度使曹寿攀了关系。
但曹寿此人,野心勃勃。
一向被皇室所忌惮,此时贸然来找他,若是传到了京都,恐怕又要起好大一番猜忌。于他于曹寿,都不算是好事。
他起身走向屋内,却见众人都找了位置睡下。
平日他都和宋矜待在一起,但今日,宋矜已经靠着蔡嬷嬷睡下了。女郎侧脸贴在蔡嬷嬷怀里,披着层轻纱,蹙眉睡得不太安稳。
其余人都怕他,察觉到他进来,缩了缩脑袋。
谢敛一时间,竟有些茫然。
他默默扫视四周,挑了个僻静的角落,便坐了过去。
背靠着木板,身侧空无一人。
往日宋矜睡相有些不好,等到睡着了,不是攥紧了他的袖子,便是整个人都快要贴到他身上来。
他闭着眼,
不知不觉间,有些不习惯。
远处的角落挂着一盏风灯,蔡嬷嬷和宋矜睡在架子后面,是个相对隐秘的角落。
四周都无法看过去,只有他这处能看清那里的宋矜。
一路到岭南,宋矜更瘦了。
女郎本就生得极其纤细单薄,气色苍白,如同一吹就散的雾气。此时眉眼紧闭,就显得尤为脆弱,周围破烂黢黑的环境仿佛野兽,随时要将她吞噬。
岭南这样的地方,确实不适合她。
上京绿水熏风里养出来的少女,在这样荒蛮的地方,迟早会日渐枯萎衰败。
谢敛想起十几年前,初见宋矜时。
她还是个很鲜活的小女孩,穿着梅青衫子杏红细褶裙,坐在紫藤花架上荡秋千。
玉白的小脸,黑鸦鸦的发,通透如玉雕雪堆成的。彩色的衣绦和发带被风吹乱,女童比花叶还要鲜亮灵动,像是小小的神仙童子。
一见他就扬起笑,乖觉地唤哥哥。
秦念曾在他耳边故意说,
京都的小娘子都推傅琼音最出众,偏偏总有人拿宋矜抬杠。可宋矜苍白病弱,性子又冷淡怯懦,除了才情和容貌出色,怎么说都没有傅琼音亮眼。
如果没有沅水那场变故,宋矜或许一样明亮。
当年前任首辅秦既白、现任次辅章永怡、她的父亲前任阁老宋敬衍,都十分怜爱宋矜,甚至起了将她收作学生的念头。
世间男子不会有人配得上她。
谢敛垂眼,看向手腕上的红绳。
其实有些褪色了。
瞥了一眼天色,谢敛合了眼。
这一夜过得很快,谢敛头一次醒晚了,屋外天光大亮。
洗漱过后,谢敛便去找宋矜。
他记得宋矜面色不佳,又头一次夜里没有守着她,总觉得有些不踏实。但宋矜竟然还睡着,只有蔡嬷嬷在熬着药,愁眉苦脸的模样。
“谢先生,似乎有人找你……”蔡嬷嬷眼尖,先站起来说道。
外间确实是有人过来了,但不知为何,一直没有靠近过来。道旁停着辆质朴宽阔的马车,但马车内的人不下来,便迟迟不见意图。
谢敛知道宋矜最讨厌喝药。
他问道:“这药是煎给谁的?沅娘如何?”
蔡嬷嬷手一顿。
她不由又看了一眼屋外,那辆马车的守卫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家仆,制度仪态十分标准利落,倒有些像是训练有素的官兵。
她都能看出来的事,谢敛肯定能看出来。
蔡嬷嬷迟疑片刻,说道:“大概是水土不服,又吹了风,此时正头疼头晕呢。”
谢敛起身朝内走去。
果然,宋矜的面颊泛出病态的潮红。她似乎很困,分明听见了他的脚步声,挣扎了一下却又醒不过来,呼吸很沉。
他没出声,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有些发烫,但不算很严重。
“昨夜一直哭呢。”蔡嬷嬷压低了嗓音,仿佛只说给他一个人听,“娘子病得难受时,总是要人抱着哄。多大的人了,还是如此粘人,您若是受不住……也稍稍担待着些。”
谢敛知道这一点。
但被蔡嬷嬷点出来,仿佛和宋矜的秘密被戳破,他眼睫微颤。
“老奴知道,郎君是读书人,最讲究礼仪规矩的。”蔡嬷嬷端着苦涩的药罐子,将汤汁倒出来,一面偷瞧谢敛,“若是不嫌弃,我家娘子病的的时候太粘人了,便唤我来抱着她睡觉。”
谢敛沉默须臾,看了蔡嬷嬷一眼。
蔡嬷嬷干咳一声。
短暂的安静过后,谢敛挽起袖子在宋矜身侧坐下,接过蔡嬷嬷手里的药碗。
“我来便是,不劳烦嬷嬷。”迎着还要说话的蔡嬷嬷,谢敛伸手托起宋矜的后脑,近乎把她抱在怀中般地补充,“沅娘现在不怕我。”
蔡嬷嬷一愣。
然后猛地看向宋矜,明显是不太相信。
宋矜就是连亲娘赵夫人,都有些不亲近。
非要说起来,不怕的人只有她。
“沅娘。”谢敛温声唤了句。
女郎眼睫微微颤,她似乎困得厉害,但已经半梦半醒了过来。挣扎了片刻,果然恍惚睁眼看向谢敛,察觉自己被他抱着,也没有害怕。
蔡嬷嬷一时间表情十分精彩。
谢敛无暇顾及,伸手将药碗递到她唇边,说道:“先喝药。”
一向要撒会儿娇,才肯磨磨蹭蹭喝药的宋矜,竟然老老实实张开嘴,任由着谢敛喂她喝了一整晚的苦药汁子。
蔡嬷嬷不由皱眉,轻咳一声:“郎君,我家娘子还没吃早饭……这药也要晾一会儿,否则喝了伤胃,娘子也要嚷嚷一整天嘴里都是苦味……”
她是怎么看,都觉得谢敛照顾得不好。
“没关系的,迟早要喝。”宋矜说。
蔡嬷嬷猛地一皱眉,顿时看谢敛十分不顺眼。
谢敛微怔,他说道:“抱歉。”
方才还清清冷冷的青年,自袖中取出一包蜜饯,喂了一颗给宋矜。这才放下药碗,扶着宋矜睡下去,与她说道:“我去看看朝食好了没有。”
目送谢敛出去,蔡嬷嬷终于忍不住了。
她几步上前,朝着宋矜问道:“娘子,你总这么迁就着夫婿,日后是要吃亏的……你莫不是不知道,阿嬷与你说的,那些富贵了就抛妻弃子的穷书生,还有为丈夫买官熬瞎了眼的绣娘什么的?”
床上的宋矜打了个呵欠。
她语调绵软,但确实没有往日胆怯,无奈道:“阿嬷,可我只好意思朝你撒娇卖乖呀。”
女郎面颊雪白,乌发浓稠如墨。
这样拖长了调子,柔顺地与人说话的时候,带着点令人天然的怜爱。何况,她家女郎还是说只好和她撒娇卖乖,可见谢敛还是排在后头的。
蔡嬷嬷不恼了,哼哼两声。
“也难怪,成亲几个月还跟叫教书先生似的。”蔡嬷嬷洗了帕子,伸手给宋矜擦脸,托着她的脑袋嘲笑她,“我见你小时候读书,都没这么听话。”
宋矜脸红,她确实有点怕谢敛。
这种怕倒也不是忌惮,有点类似于敬重,和一种出自本能的探究。
但谢敛为人太过于持重内敛,饶是对她再好,都从骨子里透着股固执凌厉感,会令人下意识地尊重与敬而远之。
于是她小声辩解:“可他冷着脸,比女夫子凶多了。”
蔡嬷嬷嘎嘎笑出声。
宋矜想了想,又忍不住说:“阿嬷你想,他瞧着难道不像是个先生么?成日冷着脸,和汴京城那些风流俊俏的簪花少年,都像是差了一个辈儿。”
风灯晃了一下,咯吱出声。
谢敛端着碗热气腾腾的粥,顿了顿,清冷的嗓音响起:“沅娘,汴京城的簪花少年郎,倒不至于与我差了一个辈分。”
“……咳咳咳。”蔡嬷嬷被吓得呛出声。
宋矜也没料到他过来了,登时脸色绯红,胡乱抓紧了衣袖,点头装作认真道:“哦。”
她倒是想再圆两句,但不好意思说。
但谢敛没有计较,他将粥水放下来,只说道:“还有些烫。”
蔡嬷嬷跑得很快。
只剩两个人,宋矜就觉得更为尴尬。但眼前的谢敛眸底含着三分笑意,但因为瞳仁太黑,令她分辨不清那是否是笑意。
“沅娘未出阁前,喜欢簪花的风流少年郎?”谢敛坐着,捡起桌边梳篦。
宋矜看着那把梳子,忽然想起成亲后的第一天,她不会梳什么夫人发髻,正是谢敛帮她亲自梳的头发,甚至是他簪的发簪。
何况,他又提到出阁。
宋矜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只觉得心脏跳得有些快。
第45章 帝乡遥四
“别人都喜欢。”宋矜有些心虚。
其实非要说, 她还真没倾慕过谁。
常年都养在京郊,也没有相同年纪的手帕交。除了那年开科取士,闹了个大新闻, 她真连哪个郎君俊逸都不知道。
谢敛点了头,不置可否。
宋矜眼巴巴看他。
桃木梳梳齿掠过发尾, 带起舒适的痒意。
不知不觉间, 晨光洒落进来。
“去年冬日, 向文在外头吃醉了酒……”谢敛语气平和, 当真捡了逸闻说给她听, “路上醉得看不清路,一头撞在腊梅上,插着满头的腊梅挣脱出来, 浑然不觉地穿过街道回了家。”
宋矜想了想那画面,有些想不出来。
但她觉得很好笑,又瞧着谢敛, 等他继续说。
谢敛瞥她一眼,道:“次日满京城都传满了,章郎簪花风流、醉后有玉山将颓之姿。”
宋矜扑地笑出来。
但这样笑, 其实非常不文雅,有违教养。
她眼睛一眨, 勉强忍笑。
“向文比我小上两岁,若是成了他的长辈, ”谢敛又徐徐说道, 淡瞥她一眼, “老师恐怕不会答应。”
他这样一本正经, 仿佛在和她讨论什么非常正经的事。
宋矜的笑彻底忍不住了。
她伏着架子,笑得肩头簌簌颤动, 乌黑的发丝丝丝缕缕垂到腰间。
女郎生得纤细袅娜,腰肢盈盈。
晨起时尚未罩外衣,单薄的中衣勾勒出身形,透着脆弱的曲线。
谢敛骤然收回目光,握梳的手微紧。
自开年第一次见她,这是宋矜第一次笑得这么畅快,清明灵动得像是春草上的水露。
“可世兄瞧着,比你像年轻人多了。”她似乎笑够了,终于抬起脸看他,“而且他总是含笑的模样,谢先生倒也学学。”
女郎这话透着促狭。
谢敛一时间沉默,总不好真计较什么。
“便是不多笑,好歹也别怕旁人给你簪花呀。”
她弯着细细的眉眼笑,眼角有笑出来的泪花,晨光下透着清透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