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年轻的太太操着岭南口音的官话,语气满是羡慕与崇拜。
“京都来的何大人也好大气派,谢先生也是雷厉风行的,我们都好奇宋娘子……原来宋娘子生得这么白皙貌美,学问见识也好,再凶怕也对你凶不起来。”
宋矜是个美人。
任谁见了,都会发自真心这么觉得。
且还是个顶顶温柔的美人。
谢敛却凶名在外。
“京都来的何大人?”宋矜如今对京都两个字很敏感,何况京都姓何的人不多,她不由追问,“是哪位何大人,可记得姓名?”
“叫做何镂,表字子琢!”
“对,听说之前是京都的锦衣卫,很有京官的气派。”
宋矜心口微微一沉。
何镂竟然也来岭南了,看来京都那边,果然都在忌惮着谢敛。
贵太太都是人精,见宋矜的面色沉下来,便知道谢敛和何镂估计不太对付。
她们也陡然间意识到,自己和宋矜太亲近了。
虽然宋娘子性子好、长得美,待人接物也很真诚,可她到底是谢敛的娘子。谢敛要做的事情,已经惹得不少人忌惮,到时候说不准是要得罪人的。
再说了,
朝廷都拨了人来。
大家玩笑几句,纷纷找了借口,没一会儿便慢慢散了。
宋矜无所谓别人怎么想,她喜欢这里的山茶,便多坐了会儿。绯红的山茶花落了满地,一片浓艳的色彩,透出荼蘼到极致的醉甜香。
有太太察觉了,怯怯与她说:“后院还有几棵看得更好的山茶花……”
宋矜不由好奇。
绕过回廊,后院果然有几株山茶树。
一棵是妩媚娇艳到极致的红山茶,一颗却是珍贵的白山茶,花瓣堆叠如雪,如梦似幻。
不觉间,身后响起脚步声。
宋矜只以为是蔡嬷嬷,说道:“白山茶难得,稍后去问一问主人家,能否卖我们一支贡在书案上。”
“你要哪一支?”是男子的声音。
宋矜猝然回头,撞入一双熟悉的眸子里,心跳如擂鼓。
竟然是何镂。
他怎么会在这里?
两人之间,不过几步之遥。
蔡嬷嬷不知道哪里去了,浓密的树枝遮天蔽日,浓荫笼罩四周。风一吹,树叶簌簌作响,空气中唯有朵朵山茶落地的轻微声响。
宋矜心脏仿佛被捏紧了,本能害怕。
她不着痕迹,后退一步。
“我……一时兴起,不要了。”
何镂蹙了一下眉头,往前折下一支白山茶,抬手往前递来,“我瞧这白山茶倒适合你,不如收下。”
宋矜看向周围。
原先提议的太太在门口,一触到她的目光,被烫到似的藏入门内。
“何大人,可看到了我阿嬷?”宋矜忍住恼怒,问道。
然而何镂挑眉,信口说:“不曾。”
她当即朝外走,心里急得要命,口中只说:“我急着找我的阿嬷,这白山茶难得,何大人还是自己留着吧。”
“这么害怕?”
宋矜的路被挡住,面前何镂居高临下,“我在京都打听过了,你有怕人靠近的毛病……怎么一见到谢敛,倒像是见了蜜似的,百般倒贴,什么闺德闺训都忘了个干净,反倒是见了本官就成了贞洁烈女。”
这话又难听又粗俗。
宋矜听得很恼怒,可她躲不开,不敢随便激怒何镂。
“我瞧着,你也不是那么怕……”
何镂说着,骤然伸手捏住她的肩胛骨,迫使宋矜抬起脸。
肩头剧痛,
突兀的触感令宋矜极度抗拒。
何镂仿佛随时会扑上来。
她抿唇,忍着不适挣扎开,道:“我与谢先生,自幼便有婚约,大人自重。”
宋矜知道何镂不好惹,
但也没料到,到了岭南他都阴魂不散。
“婚约?”何镂冷哼。
宋矜退后几步,对他行了个礼,“我绝无让何大人难堪之意。何大人如今已经官至三品,便是世家大族的女郎也是娶得的,而妾身不过罪臣之女,大人何必与我计较?”
何镂出身低,父母是卖香烛的小贩。
家里运气好,和赵宝攀上了亲戚,才从小吏爬到了如今的地位。但因为家世的缘故,听说在北镇抚司受尽了嘲笑,所以性情刻薄乖张。
宋矜的话,算是给了他台阶。
何镂果然没做声。
只是目光很复杂,仍旧满是轻蔑不屑,却又罕见地没讽刺出声。只瞥了一眼远处,唇边扬起讽刺的弧度,冷嗤着抱胸往树干上一靠,眸底恶毒难掩。
宋矜没有细看,转身走了。
一直走出浓密的山茶花树荫,宋矜才长长吐出一口气,缓过神。
先前带她过来的太太早就不见了,但不知道蔡嬷嬷在哪。宋矜呼吸还有些急促,正要去找,却没料到一抬头,就撞见了立在了假山旁的谢敛。
藤萝薜荔丛生。
一身靛青襕衫,满身清寒气。
不知为何,宋矜有种他站在这里很久的错觉。
刚刚的山茶花树,谢敛在这里完全可以看到,她不由有些心虚。但很快,心虚便被委屈掩盖,她快步朝着谢敛走过去。
“谢先生。”她说。
青年朝她走来,问道:“何镂欺负你了?”
这里应该看不清何镂的脸,宋矜有些疑惑,但很快便忽略掉了这点细节。
她发现自己袖子里有一朵白山茶。
应该是不小心掉进来的。
“也不算。”因为她糊弄过去了,至少何镂当真没话说了,“你怎么也在这里,我已经好几日都没这么碰到你了。”
谢敛伸手,拂落她肩头落花。
不经意抚平衣料。
“来议事。”他顿了顿,似乎认真思索了一瞬,“听见你也来了,便来看看你。”
宋矜觉得不太对。
但谢敛站在她身侧,高大的身影投下阴影,完全笼罩住了她。
宋矜觉得安心,方才的恐惧散去。
她取下腰扇展开,小心把袖子里的山茶花倒上去,谨慎地托起,一边和谢敛抱怨,“那边白山茶开得好,我想去请主人卖我一支。谁料遇到了何镂,恼得我不想过去了,也就不喜欢了。”
谢敛默默看她。
哪里是不喜欢白山茶,明明是怕了。
但方才他还未过去时,她应付得很好。姿态从容淡定,言语不急不缓,比起在京都时,已经克服了小半的恐惧,将自己保护得很好。
“先去精舍吃口茶,稍后我带你回家。”谢敛说道。
女郎弯了弯眉眼,道好。
宋矜说得不错,他们有段时间没碰面了。
到邕州城之后,他便搬去了书房住。
而且,他现在名义上是曹寿的幕僚,实则新政的一切都由他制定。但手底下的人,都是曹寿的旧人,与他并不熟悉,相反还有很大一拨人不服。
他早出晚归,十分忙碌。
连宋矜出来与人小聚,也是刚刚才知道。
眼前的女郎穿着庭芜绿细褶裙,折枝暗纹葱白短衫,外罩着苍苔色阔袖绉纱褙子,露出一截细白的颈子,垂了条低调清透的白水晶璎珞。
耳边绿碧玺坠子微晃,衬得她发色乌檀般浓稠、肤质白皙。
明灭疏落的光影下,
也不知是她清透动人,还是首饰发亮,令他目光难以避开。
“谢先生腕上的红绳,是谁给你系的?”她伸手,挽起他的一截袖子。
微凉的指腹滑过他小臂,带起一股作痒的麻意,谢敛眼睫一压,目光克制地掠过她的面上。
然而女郎只是好奇,面上带着几分疑惑,颊边笑意很浅。
“……旧相识。”他说。
宋矜又看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她看他的目光总带着笑。
“像是有十来年的模样,”她捧着腰扇,依依跟在他身后,“除非是很重要的人,反正我是存不了那么久的,不会是……”
她顿了顿,似乎在思索。
然后说:“不会是阿念吧?”
谢敛本来提起的心,陡然间沉下去。
他自己都有些莫名,仍然好脾气回答她,“不是。”
“到了,这里的黑茶好。”
宋矜只好回过神,不再提起红绳了。但她老是想起那个梦境,总忍不住想探究谢敛,譬如两人从前到底有没有见过。
可她又不知道怎么问。
宋矜叹气,喝茶。
过了片刻,有仆从捧着一只含苞待放的白山茶进来。
说是主人家送给谢太太的。
宋矜一怔,看向谢敛。
哪怕是没有外人,谢敛也坐得很端正。他正捧着茶盏吃茶,察觉到宋矜的目光,搁下手里的茶盏,“开败了的花,隔夜便枯萎了。”
仆人察觉到什么。
也不多说,放下山茶便躬身退下了。
这花枝是精心挑的,很适合插瓶。
又含苞待放,等养一养便能开到最好,势必很漂亮。此时还洒了水,晶莹剔透,十分精巧美丽。
“刚刚郎君怎么不过去?”宋矜抿唇,心跳得很快,她几乎是倾身靠近谢敛,“我没料到何镂在那,吓得我一大跳。”
谢敛垂眸敛眉的姿态。
似乎要端起茶盏,小指却不小心掠过茶甑,令之轻微作响。
“我等你们说完话。”他答。
眼前的女郎唇角蓦地翘起,竟然伸手朝他面上探过来。谢敛顿时脊骨发僵,暑热仿佛轰然朝他涌过来,将他整个人吞没。
“骗人。”她轻声。
宋矜从他襕衫与中单的领口处,拈出一只白而薄的花瓣,又弯了弯眉眼。
一时间,心跳杂乱无章。
谢敛从来自恃的从容镇定,仿佛荡然无存。
第48章 帝乡遥七
谢敛对上她的目光, 不语。
日光透过枝叶,落在他眼睫上,投下一片意味不明的阴影。
方才的话确实作伪。
他不可能由着何镂靠近她, 令她落入危险。但她应付得很好,不卑不亢, 终于不再胡乱慌神、在别人面前露怯, 可以保护好自己。”
“嗯, 我骗人。”谢敛道。
女郎眸光清透, 追问道:“你为什么不出来……是因为何镂?你觉得我……”
她微微一咬唇, 不肯说了。
但话里的委屈很明显,她怀疑他是觉得她和何镂有私,才故意避讳。
谢敛有些头疼。
女郎仰着脸看她, 斑驳的光影跳落在她眉间、眼底、唇角、锁骨上,衬得她像是梦境里光晕模糊的影子。就连她的诘问,都被模糊了界限。
“何镂下流龌龊, 我十分厌恶他……我就算和谁私下见面,也不可能和他。”
她很气恼。
谢敛不得已道:“我知道。”
她却不肯说话了。
“沅娘。”他很少向人解释过什么,此时心乱如麻, “今日我赶来得还算及时,若是来日, 我来得不够及时……我盼望你能护好自己。”
谢敛一向独来独往。
没什么朋友,父母也死得早, 并不知道寻常夫妻如何相处。
眼前的女郎十分病弱, 还很依赖他。
他不讨厌她的亲近, 反而心底有窃窃的欢喜, 有时甚至盼她再亲近一点。但他尚算理智,很清楚地知道推行新政的下场。
狡兔死, 走狗烹。
作为上位者持刀往下的利器,要承受底下的怒火。
在此之前,他会带着宋矜回到京都。
替她父兄洗清冤屈。
“可你明明来了。”她轻声反驳。
他明明都来了,完全可以为她撑腰,可以帮她应付讨厌的何镂。他是她的夫君,为什么不愿意站出来,凭什么冷眼放任。
女郎不高兴,推回他倒的茶。
茶水滚烫,哐啷一声翻溅了出来,朝着她的手背洒去。
谢敛本能抬手,挡住了热茶。
但无意间,女郎的手便被他覆在手心,传来柔软的触感。
“我……”他抽回手。
然而腕间一沉,衣袖被女郎牵住。她本就微微倾身,此时抿唇还有点恼的模样,却又很得寸进尺地追问:“你看到我和何镂在一处,好像很不高兴。”
谢敛默然,
他难道还应该高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