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敛便没说话。
他背着她,只是走得更快了。
山火照亮大片天空,浓稠如血。风吹过来,也带着灼人的烫意,几乎令人睁不开眼睛。
妇人察觉到不对,战战兢兢说道:“我们在下山?”
越往山下,火就越是大。
宋矜也是一惊,忍不住看向四周。果然,除了一侧的山谷地势偏低,其余地方的火更大了。
但很快,宋矜明白了谢敛的意图。
她安抚道:“往下走才有人接应,不能困在山上。”
妇人很是信赖她,重重点了点头,脸上的焦灼不安都消散了不少。三人借着林木掩映,顺着山谷,一路往下。
宋矜这回难得松了口气。
她靠着谢敛的后背,困得几乎要眯了过去。
半梦半醒地被背着绕过山坡,谢敛忽然停下脚步。
他眉头蹙起,面色凝重起来。
宋矜的睡意骤然消散,她无声看向远处。远处雀鸟扑腾,在黑夜里四散飞去,却看不出别的。
“怎么了,谢先生?”宋矜问道。
谢敛低声道:“有人。”
宋矜还要再问,谢敛便提醒道:“往左,顺着灌木走。”
身后的妇人慌张矮下身,往左边躲在灌木下。果然没过多久,远处明明灭灭一大片火光,脚步声越来越近。
宋矜终于明白过来,“下山的路被堵住了。”
来时的路已经快被火烧了,自然也不能上山。即便是绕路上山,最后也只会被困在山上,无法下山。
宋矜一时之间,也有些想不出来如何应对。
谢敛却先一步将她放下。
“在这里不要动。”他面色严肃,淡瞥了妇人一眼,后半句话是对妇人说的,“我将宋娘子交给你,别让她出事。”
妇人瑟缩一下,忙点头:“我会照顾好夫人。”
谢敛颔首,看向了宋矜。
宋矜微微抿唇,她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答应。谢敛要做什么,她大致是猜到了的,但她害怕他像是以前一样……
她正踟蹰间,只好问道:“你会回来吗?”
谢敛微怔,似乎很意外。
“会。”他说。
青年面如冷玉、眸似寒星,神情专注认真。
宋矜靠坐着,仰脸和他对视一眼,很快就也点头说道:“那你快去快回,我就在这里等你。”
谢敛解下腰间佩剑,给她握在手里。
做完这,他才转身再次投入山林间,快步朝着山下而去。
宋矜目送谢敛,看着他朝火光走去。
身侧的妇人小声说:“夫人有福气,嫁了个好夫君。这么大的火,他也敢一个人上山来找……”
“我也这么觉得。”宋矜脚踝还是很疼,但歇了会儿好了许多,只是叹息着,“是啊,竟也来了。”
妇人唏嘘起来。
宋矜没太用心听她说了什么。
但谢敛怕火这个秘密,她不会告诉任何人。宋矜在今夜意识到,谢敛所要做的事将与很多人为敌,他不能有弱点。
“谢先生本事大。”妇人感慨。
宋矜只是点头。
没多久,山下的火骤然变大。远处骤然响起叫骂声、哭喊声,火把星星点点的光急速撤开,躲避着急促的山火。
谢敛是朝山下去的。
宋矜一下子焦灼起来,专注往下看。
不多时,才从火光中走出一道身影。谢敛如同一道剪影,广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右腿行走有些不自然。
他走得越来越近,宋矜才看到他衣上的烧痕。
她喉咙骤然被捏紧。
“先生。”宋矜顾不上脚踝的疼意,仓促起身去迎他,却被他先一步按住肩头,矮身藏在灌木里,“怎么了?”
谢敛张了张口,咳了血。
他矮身来背她,只吐出一个字,“走。”
“好。”宋矜没多问。
原本要走的方向被点了火,虽然拦住了山匪,他们却也无法通行。谢敛十分谨慎,带着他们朝着有火、但尚可通行的地方走。
宋矜伏在他背上,能看见他后颈涔涔的汗。
刚刚他走过来时,眉骨上的汗滴到眼睛里,蛰得眼尾通红。宋矜想着,握住自己的袖子,一点一点给他擦额头上的汗。
谢敛走得不快。
但随着她擦汗的动作,绷得发紧的脊背仿佛松了些。
山风阵阵,滚烫浑浊。
宋矜望着层叠的群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下山。
她无意识回头看去,却见四周再次亮起火把,正在朝三人逼近。不仅如此,这些人还用岭南方言,大声呼喊着。
宋矜道:“谢……”
妇人听得几欲泪下,连忙应答。
“噤声!”谢敛冷声。
但已经迟了,远处明灭的火光瞬间便开始聚拢,朝着三人的方向疾奔而来。方言声变得更大,仿佛催促蔡大娘回话。
妇人被谢敛吓了一跳,不敢出声。
谢敛看她一眼,“那些人是山匪。”
他每句话都说得有些艰难,宋矜交代道:“不要出声,出声等于让他们知道了我们的位置。”
妇人仍旧惶然望着两人。
也许是不敢哭,只一面拿袖子抹泪一面点头。
宋矜又低声说:“他们也许是强迫你的家人,就为了骗你。也不必愧疚,我和谢先生会带着你的,莫怕。”
“夫人……”妇人这才哽咽出声。
宋矜只是摇了摇头,妇人果然慢慢平复了情绪。
安抚完蔡大娘,她往前远眺一眼,唯一能走的小路就在刚刚,被堵住了。现在已经不是前后围堵,连左右可以抄的路也没了。
好在,追来的山匪人数不多。
方才谢敛放火拦住了去路,占大批的山匪全都被迫绕路去了。
“怎么办?”宋矜小声问。
话音未落,一道土法制作的短箭破空而来,堪堪钉在蔡大娘身侧。蔡大娘吓得惊呼一声,回过神来,连忙捂住口鼻。
还不等两人说话,短箭接二连三射来。
蔡大娘仓促趴伏在地上,盯着宋矜捂住口鼻,满眼都是歉意。
不过片刻功夫,几道短箭都朝着蔡大娘射来。她浑身都是擦伤,疼得倒吸凉气,却又捂住唇不敢作声。
“往下走。”谢敛将她放了下来,隔断自己的衣摆,将自己和宋矜的手腕绑起来,“要跳进山谷,怕吗?”
宋矜干得唇瓣做疼。
迎着他漆黑的眸子,弯了弯唇角,“不怕。”
这里离山谷底已经不算高了,但也不低。宋矜有些心慌,藤蔓绑得手腕生疼,她只能咬牙闭着眼。
好半天,她都不敢松手。
但胳膊很快就酸麻无力,她一股脑摔下去。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发生,她摔入了谢敛怀里。虽然头还有些晕,但确实比想象中好了许多,地面也是湿软的。
山谷内比外面好不到哪里去。
风口朝下,火势迅疾地朝着山下滋长。好在山谷内有一条河,顺着地势往下流淌。
“往下走。”谢敛说。
他话音刚落,一道短箭朝着山谷□□来。只要一抬头,便能看到岸上的火光,好在山谷内植被茂密,山匪的箭总也射不到位置。
宋矜犹豫了片刻,说道:“我自己走。”
谢敛回眸看她,似乎并不赞同。
宋矜说:“这里地很软。”
“沅娘。”谢敛说得很慢,他嗓子仿佛很难受,语调说不出来的哑涩,“你为什么总为别人考虑?”
宋矜微微一愣。
她只是觉得山路难走,谢敛一路抱她很难。
“不行。”他说。
宋矜只觉得对方的手紧了紧,抱着她顺着河流,继续往前走去。
第65章 遗莲子十二已修
片刻间, 箭矢便停了。
但身后响起深深浅浅的脚步,火把的光倒映在河面上。
谢敛涉水往前,妇人紧跟在他身后。但身后的呼喊声没有停, 引得妇人频频回顾,几乎要停下来。
再往前, 水越来越深。
妇人终于忍不住了, 说道:“谢先生, 他们说前面没有路……”
山匪靠山吃饭, 远比他们要熟悉山上的路。
谢敛只看她一眼, 没有理会。
妇人低着头说道:“我家男人也在里头,他让我调头。我不敢往前了,夫人, 我想掉转头,我有些害怕。”
谢敛看向宋矜,宋矜抿唇。
她想了想, 还是说道:“去吧,小心些。”
妇人微微一愣,略显无措地望着宋矜。见她不是嘲讽, 连忙跪下磕了几个头,这才一步三回头地朝着山匪奔去。
目送蔡大娘调头, 两人继续往前。
岭南十月的天气,到了夜里也有些冷了。河水深到膝盖, 冷意便止不住地往骨头缝里钻。
水越来越深, 几乎没过腰。
而且水流越来越湍急, 再往前或许会更深。
身后的山匪脚步声更大, 短箭噼里啪啦射来,两人只能接着灌木掩映往前走。但前方一片黢黑, 看不清到底是什么。
宋矜小声问谢敛,“若真没有路怎么办?”
她想了想,又问:“你冷吗?”
“有路。”谢敛压低了嗓音,语调便有些温和,“我下山时看过下游的路,可以走,不冷。”
宋矜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谢敛做事是最周全不过,但他怎么会连这个也知道?
“宣化县地处偏僻,没什么路人。这些山匪不靠打劫吃饭,对山路不熟悉。”谢敛似乎是料到她不信,又补充,“有烧断的浮木,坐上去顺流而下即可。”
宋矜没做声,她不知道这话真假。
然而很快,上游果真有烧焦的浮木淌下来。谢敛便将她放在浮木上,没一会儿,两人便顺着水流往下。
下游的水极其湍急。
没一会儿,就将身后的山匪甩开。
宋矜终于松了口气,谢敛却先一步扣住她的手腕。身下浮木顺着水流往下,却在转弯时猛地汇入岩洞。
山匪的呼喊声远去。
山火的噼啪声远去。
岩洞仿佛被隔绝开来的世界,只有水面倒映着一片月光。宋矜从水里起来,后背被撞得火辣辣地疼,一摸满手都是血。
岩洞十分狭隘,黢黑一片。
谢敛扶着她的手松开,似乎是要起身。
宋矜疼得意识模糊,下意识拽住了他的袖子。谢敛一顿,忽然矮身来摸索她的后背,嗓音有些发紧,“疼?”
宋矜含糊应了一声。
不仅如此,她还一直在发烧。
“那睡一会儿。”谢敛说。
他伸手托住她的后脑,将她放在石头上。
宋矜意识模糊,不知道谢敛做什么去了。但他的脚步越来越远,不知过了多久,才重新回来。
他抱着干柴,点了火。
宋矜原本就疼得难受,根本睡不着。
此时借着火光,她环顾四周,忍不住问他,“我们出不去?”
谢敛给火堆加柴火,这才抬眼看她。
宋矜知道他是不撒谎的人,此刻不回答,意思就十分明显了。
这里虽然隐蔽,山匪未必能找到。但外面的山火太大了,待在这里等下去,也只是等死而已。
宋矜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伸手烤着火,思绪却变得杂乱起来。
现在是衡田的紧要关头,一旦推行,宣化县的试点极有可能成功。曹寿会兑换对他的承诺,让他由罪人重新回到朝堂。
最重要的一点是,
他将可以亲自推行新政。
“把衣裳脱了,烤一烤。”谢敛将火拨得大了些,他离火坐得有些远,只这样看不太出来情绪。
宋矜确实很冷,踟蹰了会儿。
她伸手要解衣裳,可后背实在是太疼了,只好看向他,“先生。”
谢敛默默看她。
然后起身朝她走来,微微别过脸去。
“我不看你。”他说。
宋矜无奈,“不看怎么解衣裳?”
谢敛被她噎了一下,垂眸看向她。女郎乌黑的眼里倒映着月光,面庞苍白,纤细的脖颈格外脆弱。
“兴许都走不出去了。”她说。
谢敛无意识垂睫。
他望着水面倒映的火光,没有反驳这句话。这里太过于偏僻,哪怕是按照他交代给田二郎的话来找,也未必能找到他们。
谢敛很少这样没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