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敛伸手,握住她的手。
宋矜就牵着他,起身穿过廊下,到了侧间里。她推了他一把,让他坐下,自己便起身朝外走去。
谢敛下意识追随着她的目光。
他指骨蜷起,几乎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此时此刻,他是想要宋矜留在这里,陪一陪他的。
然而她走得很快,谢敛便什么也没有说。他看着屋内跳跃的烛火,抬手揩掉自己额头的冷汗,觉得有些可笑。
书里说,“动心忍性”。
可无论他怎么“忍”,都克制不了恐惧。
他不能免俗。
谢敛后知后觉地心口发紧,老师不在了。教他读书识字的老师死了,如今,在朝中提携庇护他的老师也死了。
章向文说得不错,
他有什么资格当老师的学生?
谢敛孤身僵坐在桌前,目光逐渐失去焦距,只有一杆脊梁挺直如青松。他的眼前一会儿发黑一会儿发白,意识清晰又模糊。
他迫切想要做点,分散一下注意力。
但等到身体可以动,却是一口血自胸口呛咳而出。谢敛终于得以呼吸,扶着桌子低低咳嗽,血沫子溅落在书页上。
“先生!”宋矜的声音骤然响起,仿佛是从云端渐渐传过来,慢了半拍才带着一点清晰感,“吃口汤面吧。”
谢敛不由抬眸朝外看去。
女郎端着托盘,眸光清澈如水。
她疾步朝着他走过来,却仿佛没有看出他此刻的狼狈,只是眸光变得更为柔软起来。
谢敛的目光落在她烫起了泡的手指上,短暂地停留了片刻,怔然瞧着她。而她迎着他的目光,只低声道:“先别想那些。”
或许是因为她的话,他混乱的思绪暂且消停。
宋矜在他面前坐下,端起汤碗给他。
这碗面下得不太好,面条粗细不均匀,又有些煮坨了。
但是煎了一个卖相不算好的鸡蛋,又有摆好的小青菜,看得出来花了心思。其实再看看,又会觉得不会难吃。
谢敛看着汤面,没有回过神。
“擦一擦。”宋矜自顾自取出帕子,递到他手边,“我还是觉得,今夜先生还是与我待一会儿好。”
谢敛垂眼接过。
他揩掉了自己身上的血迹。
宋矜说道:“吃了汤面,我们去房间烤火。”
谢敛后知后觉到冷,令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然而在宋矜这样的目光下,他陡然又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难堪。
谢敛垂下眼睫,低声道:“老师,我本来……”
他刚刚开口,便先一步自己顿住。
谢敛抬起眸子,目光变得清明起来,这句话便没有说下去的倾向。他喉结微微滚动,只看了她一眼。
宋矜一愣。
她仿佛是意识到什么,轻声道:“等明日,等明日再说吧……”
谢敛不再说话。
他端起宋矜煮的汤面,慢慢吃了起来。
盐加多了,不太好吃。但要说难吃,倒也不至于,谢敛从小过过忍饥挨饿的日子,并不觉得不好吃。
相反,很少有人会为他做饭。
谢敛瞧着宋矜,忽然低声道:“沅娘。”
宋矜抬眸看他,轻笑道:“怎么了?”
风吹得窗纸呼呼作响,谢敛蓦地垂下了眼睫毛,什么也没有所说。他专心地吃着这汤面,仿佛这是什么珍馐美馔。
第100章 风雨动七
廊外风雨不止。
夜雪厚厚压着窗楹, 折射出淡白的光华。
谢敛坐在桌案前,青白的指骨端着汤碗,仪态端正地吃她做的汤面。他吃得很认真, 漆黑的眉宇看不出丝毫别的情绪。
汤面见底,谢敛喝光了最后一点汤。
宋矜想了又想, 只说道:“若是不够, 我再去给你下一碗。”
此时此刻, 她不敢问章向文所说的是真是假。但有一样毋庸置疑, 谢敛往日十分尊重章永怡, 他将章永怡视作恩师。
然而章永怡病死了。
章向文特意来与他断交。
换做是她,恐怕此时也只会觉得彷徨无措。
“……不用了。”谢敛避开她的目光,漆黑眸子看不见底, 只瞧着灯烛跳跃的火光,“我要写一封信,你替我写。”
写信这样的事情, 他自己写不就好了?
宋矜心中疑惑,目光掠过谢敛的袖管。宽大的衣袖被火燎破,潦草地覆盖在他瘦长的手背上, 青筋起伏。
他的手上满是擦痕裂痕,浓稠发黑的血渍遍布, 手指不受控制地轻微发颤。
或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谢敛指骨微蜷缩。
谢敛轻声:“沅娘。”
宋矜心口蓦地一疼, 她仓促收回目光, 手却无意识握住谢敛的手腕, 脱口而出道:“我替你写, 先生想想措辞便好,我能够临摹先生的字迹……”
许是察觉到什么, 谢敛没有做声。
他轻轻叹了一声。
宋矜觉得自己比谢敛还要狼狈,她想也不想地站起身,转而坐在桌前。摊开桌上的笔墨纸砚,宋矜研墨罢,抬眸朝他看过去。
他连对章向文都没有解释,
此时此刻,想必也不会想要对她倾诉什么。
或许是忙于公务,便能冲洗掉老师去世的悲伤。
宋矜听着谢敛的口述,一字一字写下去,然而他的口风陡然一转,“……臣谢敛愧对师长,罪于同僚。尝妄自弹劾忠臣,致使宋学士、章次辅蒙冤含垢……”
墨汁滴落在纸页上。
这哪里是信,分明是自我批驳的请罪书。想想也是,如今他是吏部的尚书,一言一行都举足轻重,怎么能不趁机做些什么?
章永怡一死,有的是门生为老师说话。
谢敛竟然要借此机会,为章永怡和她阿爹一起平反!
“你知道,你在做些什么吗?”宋矜见纸张已经被墨水晕开,干脆丢开手里的毛笔,凝视他的眼睛,“你会成为众矢之的!”
窗户没有关,风灌入屋内。
谢敛鬓边一绺碎发被风吹气,他微微低眉,眉弓投下一片冷清的阴影。听了她的话,反而只是镇静地道:“你记得,你为什么要与我去岭南吗?”
这话问得宋矜脊背发寒。
她为了什么?
她为了洗清父兄的冤案,为了等谢敛重回京都的那一日,为她宋家的冤魂沉冤昭雪!
而谢敛在做什么……
谢敛要为她的父兄沉冤昭雪了,却是以这种方式。
“沅娘。”青年脊背挺拔如雪后的青松,黑沉的眸子看向她,微微一笑,“你的父亲是我所弹劾,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比我更能还他清白。”
宋矜紧紧盯着谢敛的眼睛。
而他眸子清如水。
宋矜哽咽道:“非要以这样的方式吗?”
她想过许多次,等回到京都如何如何。
她想念母亲,想念阿弟,还想念汴京城四季分明的天气,想念城外汴水青青,想念街头巷尾卖花女的吆喝……
可她唯独没想过,谢敛以自己为代价还她父兄的清白。
“我名声如此。”谢敛迎着她的目光,眼底不见悲色,“即便是成为众矢之的,也不过如此。”
宋矜有些说不出来的愤怒。
他声名如何了?
岭南人人都爱他、敬他。
街头巷尾的小儿最大的志向,便是成为谢先生那样好的人,为百姓鞠躬尽瘁。各地的节度使纷纷涌入岭南,想要找谢敛取经,学习新政富民的法子。
他哪里是他想的那样“不可惜”的人?
她倾身拉起谢敛的手,忍不住说道:“还有别的办法,不是吗?我阿爹与阿兄蒙冤这么久,只要能沉冤昭雪,我不会急着催你……”
谢敛道:“修建皇陵的工匠,已经因为长年积劳成疾,去年冬日死了一批,如今又到了一年最冷的时候。”
皇陵案已经放置了快两年。
不少匠人长眠地下,活着的人也快要将这件事忘记了。
拖得太久的冤案,即便是沉冤昭雪,又有什么太大的意义呢?再说了,时隔太久,资料丢失人员死亡,能否昭雪都未可知。
家家户户忙于自己的柴米油盐。
即便你是王侯将相,旁人也分不出多余的精力关注。
只有人记得数额巨大的“皇陵案”,没有人会关注多年后当事人是否沉冤昭雪,其中藏着多少衔冤而死的魂灵。
宋矜问:“只能如此?”
谢敛想也不想回答,“是。”
宋矜僵坐在谢敛对面,垂眸看向桌上的笔。她脑海里浮现许多东西,恨不得立刻找出一条别的出路,然后告诉谢敛,你瞧,这样岂不是更好吗?
但没有。
京都除了谢敛,没有人敢为她的阿爹发声,更别提沉冤昭雪。即便是谢敛,也需要借此时一阵东风,方可搅乱京都的政局。
“好。”宋矜答应得比自己以为得还要快,她抬手捡起桌案上的笔,重新蘸墨,“我重新写。”
她收拾心情,听着谢敛的口述重新写了这份折子。
每一笔,宋矜都写得艰难。
可她深吸一口气,落笔沉稳。
若她仍是当初那个无知又清高的小儿女,尚且会在夜里凄惶落泪,可她陪着谢敛走了这么一早,早已经有了只有往死路里走的勇气。
写完这封折子,天色已经很晚了。
屋外的雪终于停了,云后转出一轮霁月,温柔清冷的光辉洒落天地间,照亮茫茫的汴京天子繁华道。
马车碾过积雪。
一直停在尚且亮着灯的酒馆外。
宋矜掀开车帘,朝着门内喝闷酒的章向文唤了一声,“世兄。”
章向文醉醺醺地抬起头,朝着她看过来。片晌,他移开了目光,像是没有看到她一样,歪歪扭扭往外走。
田二郎上前拦住章向文。
宋矜走到他跟前,说道:“我并非是为了给含之说好话,世伯和伯母都对我有恩,我心里也难过。”
章向文这才停止脚步。
两人立在门外,相顾无言。
过了会儿,章向文扶住门框,说道:“进来吃口酒吧。”
宋矜连忙跟上,接过章向文递来的酒碗,却没有喝酒。她心中难过,垂目坐了会儿,只轻声道:“世兄节哀。”
章向文的手一抖。
他说:“阿爹早几年身子就不好了,只是陛下几番挽留,卸不了任。我早就知道他身子不好,他叫我去岭南照看着些含之,别让人对他下手,我也真就去了……”
宋矜听得喉头哽塞。
她低垂着眼睫毛,低声道:“世兄也没料到这些。”
章向文看她一眼,一口闷了手里的酒,说道:“你没有为谢敛说话,世妹,你是个品行好的女郎。”
宋矜更听得心里不是滋味。
其实她倒是想和章向文说,谢敛没有面上那样平静,可她说不出口。
看着面前的酒碗,她劝道:“喝酒伤身。世兄还是早些去客栈安歇,我不能尽地主之谊,便送世兄过去。”
她语调温和,眸子柔软。
章向文在她的目光下,有些发怔。
“不必。”他别过脸去,又闷头喝起酒来,絮絮叨叨说,“心里揣着事,睡不着。但确实不能再喝了,等到天明前还要去面圣,卸任回家为父亲奔丧……”
说罢,章向文松开酒碗。
他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将酒坛子推开。
宋矜见他理智尚存,不由松了口气。
“世妹。”章向文朝着她看过来,竟有几分恍惚似的,“你与含之的婚事,我父亲本是不赞成的……你跟着他,倒真是吃尽了苦,你日后还是要多为自己想想。”
宋矜没料到他会说到这回事上。
先是一愣,随即不知道如何作答,只好沉默。
“书上什么夫为妻纲,都是骗女子柔顺的话,省得女子不服管教闹事。但身为女子,这话听听就完了,可别真把夫婿当做了天。”章向文仿佛是还要喝酒,才伸出手便又撤回,“我错看了谢含之,你不要也错看了他。”
很少有人和她说这么掏心窝子的话。
宋矜有些感动,却又有些心酸。
然而对上章向文的目光,她仍轻声道:“兴许,兴许含之有他没办法的苦衷……”
“苦衷?”章向文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拍案而起,“天底下谁没有苦衷?就他谢含之有苦衷,有苦衷到杀母弑师的地步?”
宋矜眼皮子一跳,这和谢敛的母亲又有什么关系?
她几乎要问章向文。
然而章向文像是也是一愣,乍然安静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章向文方才缓缓说道:“我与含之,早在十三年前就认识了,那时候他刚刚被家族所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