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城商市乃是整个蜀州最为繁华的地方,督帅可放心去。”
笑眯眯目送谢韫等人骑马离开, 杨茂准备去歇歇,自家女儿却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将他吓了一跳, 忙抚了抚胸口。
“父亲,您真的不跟着去?”聪慧能干的女儿一改往日的淡定, 脸上带着几分忧心忡忡。
杨茂再度不解,于是听见杨锦灵说:“看来是兄长未曾知会您,他今日一早便溜出了府。”
浑身的疲惫一扫而空,此时的杨茂哪里还不明白她的意思,那个臭小子只要偷偷出府,十次有九次都是去商市厮混!
一想到谢韫很可能碰到杨锦澄,而自己却不在场,他胡子一抖,气得狠狠拍了下大腿。
顾不得与女儿多说,杨茂忙不迭拉了一旁的小厮,“快,我们去商市寻督帅!”
--
在商业发达的蜀州诸城,不少百姓凭依商市维持生计。身为治所的锦城更是如此,灾情一见好,城东商市便立刻恢复了开放。
刚过未时不久,正是热闹的时候。街道两侧遍是锦绣红绡,人潮如织,多的是碧眼高鼻梁的外国商人,牵着的骆驼马匹背上驮着沉甸甸的货物,操着一嘴拗口的大魏官话与店主还价。
密集的市肆摊位间叫卖声不绝,有产自大魏的瓷器、丝绸,有产自西南小国的木雕珠宝,甚至还能见到北部草原上才有的奶酪和烈酒。
穿着麻布短衫,露出宽腿长裤的南诏少年衣领上挂着繁复精致的配饰,手臂上托着两只活蹦乱跳的黄毛猴子,不停表演着各种花哨的杂技,人群中不时爆发出一阵高声叫好声。
“早就听闻蜀州商市热闹非凡,最繁华之处连魏都也有所不及,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红缨军统领肖远奉旨来蜀护卫,今日也随谢韫来了城东,跟在身后不由感叹。
“欸?那不是杨太守吗?”肖远疑惑出声。
谢韫闻声回头顾看,发现方才送他离开的杨茂居然也来了商市,正带着几个人小跑着往他们这边赶,扶着腰带身子摇摇晃晃,十分滑稽。
“总算找到督帅了,老臣来得还不算迟!”几人停步稍作等候,杨茂气喘着到了谢韫面前,显然是累得不轻。
他抽出布帕,擦了擦流到鬓角的汗,殷勤笑道:“方才欠考虑,督帅先前未曾来过商市,今日是第一次,还是老臣与您一起为好。”
说着话,他悄悄扫视谢韫周围,没有看到杨锦澄的身影,暗自松了口气。
说起这位杨家公子,分明与杨锦灵是亲兄妹,性情上却没有相似之处,才干也不及其万分之一。
他自幼不喜读书,长大后也不愿入仕为官,反倒日日去商市集肆与胡商厮混。多年来办了两件全蜀州闻名的大事,至今令人议论不绝——
其一是将交好的几十个商人带进太守府中喝酒,太守得知后怒而将其打出家门;其二则是与一个在商市相识不到半天的南诏少年一起去花楼寻欢作乐,待到他喝醉醒来,发现身上的钱袋早已被偷走空空,就连原本身上穿着的锦罗衣袍也被扒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身不值钱的中衣。
在蜀州百姓眼里,这位太守家的公子是位百年难寻的草包,是天爷派来给太守府的劫难。杨茂作为父亲也深表认同,无从反驳。
这臭小子,最好别让他们遇见。
“有劳杨大人。”谢韫对杨茂的改变主意没说什么,继续向商市深处走。
“看蜀州去岁上报的折子,匪患较从前轻了些。如此,商业发展应是更无顾虑了。”他道。
杨茂称是,神情中也多了轻松:“正是。周边小国依附大魏过活,蜀州乃是贸易门户。少了这一威胁,商市比往年更繁华,百姓的生活也能更富庶好过些。”
“大人治理有方。”
谢韫道:“商贸活跃是好事,但蜀州守着边境,杨大人可要警惕着些,莫让有心之人钻了空子。”
“老臣明白。”
他所说也是杨茂一直重视的,要时刻提防着小人,以及一些野心昭昭、妄图颠覆的小国趁虚而入。
二人话刚说完,前面一阵嘈杂。
“杨公子可别乱说,草民靠真本事挣钱,怎么就是昧著良心了?就算是太守府也不能这样欺负人!”
“你的那些器具分明有鬼,要是问心无愧,就全都翻开看看!”
“所谓天机不可泄露,岂能随便示人!杨公子锦衣玉食不知百姓苦,草民有妻儿老母,凭借算卦养活全家,您这一闹,草民日后还要如何维持生计?公子这是将人往死路上逼!”
“你这屎盆子扣得真不错!我看你嘴挺会说的,以后靠口技说书为生也行啊!实在不行下狱也好啊,里面一日三餐顿顿不愁,保管饿不着你,你的妻儿老母不用担心,我会让人照顾好他们的······”
自称“半仙”之人对杨锦澄的威名早有耳闻,却不成想这么不好惹,听他口若悬河丝毫不见怯,顿时被损得说不出话来。自己的算卦器具里面装了些东西,一直是靠行骗为生,自然不能听杨锦澄的亮给众人看。
他说不过,又怀着心虚,便想着撒泼耍赖,激起围观众人的同情,好将这一关混过去。
“哎哟!太守府欺负人啦——”
杨锦澄一点也不怕,留在这里动也不动,转而吩咐跟来的小厮:“你回府带几个守卫过来,就说商市上有人闹事,让他们把人抓回去,交给父亲处置。”
眼见自家天不怕地不怕的便宜儿子就要把事情闹大,不远处观望的杨茂憋不住了。
他偷偷瞄了一眼谢韫的脸色,连忙对着身后跟着的属官耳语了几句。
此时的太守大人心中满是绝望,怕什么来什么,怎么偏偏让这个臭小子跟督帅撞上了!
得了令的属官马不停蹄离开,去到杨锦澄身边低低说了几句。
杨锦澄看到属官后十分惊讶,疑惑为什么父亲的心腹会在这里,接着听到他带来的话,神色惊异地回头看了一眼,便看到了传说中的督帅和眼中几乎冒出火来的爹。
他一定神,表情如常地朝围观的人说了句“散了散了”,然后走到“半仙”身边狠狠警告了几句,显然是要小事化了。
看着“半仙”屁滚尿流地逃走,他整理了一番方才推搡间弄乱的衣襟,向谢韫和杨茂的方向走来。
“让督帅看笑话了。”见事情了结,杨茂暗自松了口气,然后陪笑介绍道:“这是家中犬子锦澄。澄儿,还不见过督帅!”
“小民杨锦澄,见过督帅。”杨锦澄难得乖觉,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他早就对这位督帅十分好奇,奈何父亲之前发了话,坚持不让他与之见面。今日一见果然不凡,看其风姿非凡,气度从容,不愧是陛下的心腹宠臣!
杨锦澄心中尽是仰慕,垂下的眼倏地一亮。
他听闻女帝登基以来锐意改革,这位督帅能受到宠信,应该也不是固执守旧之人,那是不是可以······
谢韫免了他的礼,问道:“方才发生了何事?”
“只是小事。”面前人态度不算柔和,却也并不冷硬。杨锦澄一向胆大,如实说道:
“那人整日招摇撞骗糊弄人,自称半仙给人算卦,给钱多的便摇上上签,给钱少的便给个下下签,平白惹得人心慌忧虑。实则竹筒里只有这两种签,根本算不得数,该打得很!督帅不必在意,这样的人在商市常有,收拾一顿便不敢了。”
“澄儿。”
这个儿子从来天不怕地不怕,见他越说越偏,杨茂担心谢韫怪罪,不禁出声提醒,冲他使眼色。
谢韫没有生气,道:“杨公子赤诚直率,这是好事。”
杨锦澄在这里与几人相遇,自然不可能告辞去寻其他交好的朋友,便与他们一起在商市上走走。
“听杨公子方才的话,似是经常来商市?”
杨锦澄挠挠头,“小民没什么大志向,就喜欢来这闲逛,多年来也混了个熟。”
谢韫颔首,继续道:“据杨公子观察,商市中有不少行骗之人?”
第36章 冤家
杨锦澄如实答:
“是。商市中人鱼龙混杂, 熟悉这里的商人了解情况,不会轻易上当。但除了进货的商人,还多的是前来买卖或看个新鲜的普通百姓,他们不清楚其中关窍, 就容易受骗, 上了那些人的钩。还有那些先前没有来过的外国商人若受了骗, 便不愿再来交易了。”
“这些情况难以避免, 还需官府加紧干预,另想法子才是。”
“督帅说得有理!”
杨锦澄见时机已到,连珠炮般兴奋道:“蜀州商市这几年看似十分繁荣, 但混乱、欺凌和压迫处处存在。若能得到大力整顿, 建立良好的秩序, 让每一个来交易的商人都受到官府的庇护, 想必······”
“澄儿, 住口!”
方才的那番话顶多斥他胆大, 这一番话就称得上是大逆不道了。
杨茂大惊,赶忙提高声音制止, 心中的绝望又多了几分。
他现在只感到如芒在背, 连谢韫的脸色都不敢看了。
诚然蜀州商贸繁荣, 但士农工商祖制不可违, 商人始终是最末之流。微贱之身不比士人农民,何谈受到官府的庇护?
前朝禁止与外贸易, 制定了严格的限制政策,如今朝廷允许商贸发展已是网开一面,怎可再生贪婪之心, 妄图得寸进尺?
杨茂觉得自己对杨锦澄还是过于慈爱了,放任他混迹市集不说, 一个没留神竟让他生出如此离经叛道的想法来。
从前儿子在自己面前不是没说过这些话,而他却以为不过是年少单纯才有的孩子气想法,心里并没有当回事,只佯装气怒将其制止,事情就算翻了篇。
怪他没有重视,未曾察觉他竟是当了真。
家丑不可外扬,可今日明摆着已经扬到了谢韫面前。背上教子无方的过失事小,若是再借此参他一本,那事情可就大了!
“商人也是人,为何不能像农户士吏一样受到优待?商业在蜀州的地位举足轻重,那些出力之人功不可没,也应得到相应的回报。”
无视父亲警告的目光,杨锦澄强作镇定,心道机会千载难逢,绝对不能错过。
他定神,抬头直视谢韫,坚定道:“这些都是小民一人的想法,与我父亲无关。若督帅也觉得离经叛道,就请只罚我一个人吧!”
“督帅!犬子痴蠢,方才全是胡言算不得数,您莫要放在心上······”杨茂心急如焚,连忙上前求情。
杨锦澄刚开口时让谢韫也微微一愣,没想到他会说这些。敢情刚才的交谈是这位杨公子早就想好的,就在这儿等着他呢。
传言不可尽信,先前打听来的消息说太守公子是个草包,现在看来却未必如此。
“只是闲话几句,杨大人不必紧张。”
谢韫面色如常,道:“本督以为,杨公子之言倒是新鲜,未必不能一听。”
边疆商贸虽发达,但同时也伴随着杂乱无序,这些他早有耳闻。朱缨从前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也说过打算出手整治,好让边地贸易进一步扩张,继而造福当地百姓。只是登基不久事务繁多,缠得她没有精力去做,后来也就耽搁下来。
今日杨锦澄所说的这些话好像荒诞不经、违背祖训,但其中可取之处颇多,日后说不准可以实现。
他眼中多了几分欣赏:“既然杨公子对商市颇为了解,本督身边还缺一位向导,你若愿意,改日可随行一同视察。”
见谢韫没有怪罪,杨锦澄已觉喜悦,隐约觉得事情有戏,又听说让自己与他一起来商市,更是喜上眉梢,忙道:“小民愿意!”
“督帅,犬子年幼不懂事,莫要让他冲撞了您,不若还是换一个人选······”
杨茂哪里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嘴上没把门的家伙真的和谢韫一起行动,唯唯诺诺开口,试图改变现在不利的状况。
“无妨。”谢韫道,“莫不是杨大人放心不下令郎的安危?”
杨茂面如菜色,但只能摆手否认。
放心不下的哪里是他的安危,分明是怕他说些有的没的!
杨锦澄在旁边看戏,心中乐不可支。
他老爹在蜀州是最大的官,平时只有他祸害别人的份,哪里能看到现在这副敢怒不敢言的吃瘪怂包样。
嘿,真是解气!
---
今日锦城天阴,比平时要凉爽些,不时吹来习习凉风。夜晚蝉鸣声轻了些,偌大的府邸少有人出来走动,显得十分寂静。
红漆房门吱呀一声轻响,让独自傻坐着的杨锦澄回过神。
他扭头看去,喜道:“我就知道你会来!”
下午时他在商市说了太多话,看父亲的脸色就能想到,回来必定不会有好果子吃。但他被软禁过太多次,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本想着一两日便过去了,也就没放在心上。
谁知他还是低估了父亲的怒气,督帅前脚才走,自己连晚饭都没来得及吃,就被关进了屋子。
门外有人把守着,眼看着到了深夜也没人过来送饭,显然是要让他饿肚子涨涨教训。
杨锦灵沉默着把门关上,方才放下头上兜帽,将手中食盒撂在桌子上,冷哼道:“不来怕你饿死。”
杨锦澄嘿嘿一笑,迫不及待将食盒打开。
待他狼吞虎咽吃完,杨锦灵才道:“我听闻今日你惹了父亲生气,是因为在商市上对督帅说了不妥的话?”
“根本没有不妥,督帅都说了,我的话‘未必不能一听’。”
杨锦澄辩解,“是父亲太古板,一时难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