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士荣表面神色自若,道:“若臣不愿如此呢?”
“无妨,朕不欲强人所难。”
朱缨无所谓地笑了笑,“李卿与静王应是有些日子不见了。他与朕亲近了不少,若你来得是时候,指不定还能在崇政宫遇见他。”
贵太妃李氏深居景阳宫,这对母子是李士荣的软肋。她深知这点。
果不其然,李士荣明显一震,自然垂落在袖中的手渐渐收紧成拳。
女帝说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是在借绪儿的安危来威胁他。未过及冠的半大孩子天真稚纯,身在深宫与之朝夕相处,无疑是砧板上的鱼肉,任她宰割。
他不敢赌朱缨会不会真的动手,毕竟,她身上流着宁氏的血。
内心最后一道防线也被攻破,李士荣松了拳,最终确认道:“陛下方才的承诺,可是当真?”
“自然。”朱缨回得干脆,“君无戏言。”
殿下人一叹,无声接下了这通交易。
他再度下跪,开口道:“是臣治下不严,疏忽大意。礼部左侍郎高益掌管崇贤馆诸事,默许前朝禁书流入学堂,其心可诛,请陛下降罪!”
“爱卿果真识时务。”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朱缨心中愉悦,下令道:“既如此,来人!”
礼部那帮人她清楚得很,真抓住细查没一个干净。不管李士荣弃了哪一个,都是他们罪有应得。
听着殿外臣子的高声喊冤和咒骂,以及被人拖走的声响,李士荣闭了眼,心中微沉,却又很快被另一种情绪取代。
暂且让你得意几日吧,只是到时候可别忘了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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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太阳毒辣,日光向下一洒,让蜀州的天气炎热似火烤,纵是傍晚时分也不见凉爽。锦城却丝毫不受影响,从受灾中缓过劲来的百姓忙碌又热情,处处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在这样的氛围里,杨锦澄也不嫌热,扔了手中的扇子,快步跟上前方高大的身影,“城东商市大的很,不知督帅想看点什么?”
这段时日谢韫依旧忙着重建蜀州的事,调了大批人手前去各地救助,自己四处奔波察看,也发现了些蜀州官场暗藏的问题。
他一一记在了心里,打算等回到魏都后告知朱缨。恰巧今日与杨茂议事后在太守府遇见了杨锦澄,想起先前在商市的约定,开口邀他与自己同去一趟。
“不必麻烦,随意转转即可。”谢韫回。
江北和魏都都是富庶之地,却不在边疆,不曾有像蜀州市集这样独特的繁华景象。他从前为扩张渐台势力去过不少地方,其中对川蜀一带的了解算是较少。
让杨锦澄带自己来商市,也是放一个熟悉情况的向导在身边,方便他了解当地商贸的情势。
他知道朱缨对蜀州商业的情况关注已久,心中多少有些自己的想法。既然他正好来了,能为她提供些有用的信息也是好的。
杨锦澄应声,两人一起往商市深处走。
“杨公子,今日可来晚了!”
“小店新出的小玩意,杨公子拿几个回去玩玩!”
杨锦澄显然是这里的常客,沿路经过多少小摊贩向他打招呼,一看便知相熟,有的甚至从摊位后跑出来,急急忙忙给他塞些吃食或小物件。他应付不过来,不停与人笑着接话,脸上丝毫没有不耐。
看得出他是真的喜欢这个地方,百姓对太守府的公子热情如斯,但又如朋友般相处,毫无谄媚与惧怕。
如此,蜀州太守杨家与百姓的关系就可见一斑了。
谢韫观望不语,心中给杨茂加了一分。
杨锦澄咧着嘴正笑得像朵花,不经意侧头一瞥才想起身边还有个大人物,于是赶紧把露出的牙合上,尴尬道:“呃······有您喜欢的吗?”
见面前少年把怀里的东西敞开,一副让他先挑的模样,谢韫移开眼,颇为无语地加快了脚步。
“诶!督帅您等等我啊!”
见他一言不发快步走了,杨锦澄也顾不上与摊贩们说话,一股脑把东西交给身后的小厮,马不停蹄去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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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公子与这里的人似乎很是熟悉。”身边清静了些,等到他跟上来,谢韫才道。
“常来这一片玩,久而久之便熟悉了。”
杨锦澄嗨了一声,解释说:“都是小民不务正业结交下的。”他话中自贬,好像自己也接受了这样的说法。
谢韫不好接话,他剑眉微动,转而去看远处的几个异域商人。
鬈发大胡子身后的骆驼驮着沉甸甸的大包袱,手指上戴着的宝石耀眼,一看便知阔绰。此时却被三五个不知何处来的地痞流氓包围,时不时被推搡一下,竟丝毫不敢还手,反而唯唯诺诺,叽里咕噜地像是好言相劝,最后还摘下身上的宝石配饰交了出去,人群才缓缓散去。
谢韫望着那边若有所思,须臾后开口:“杨公子那日说的话,我想并非没有道理。”
他没有派手下去帮那些商人。帮完这一次,下一次谁又能帮?
杨锦澄在一旁攥着拳头,平时他看到这样的场面往往拔刀相助,今日是因为有谢韫在,才强忍着没有出手。此时听他突然这样一句,面色不解,不禁追问:“什么?”
第40章 手帕
“大魏欲要发展商贸, 还缺少一些秩序。”谢韫道:“还有公平。”
那日杨锦澄在商市上说过的话,在他父亲眼里是大逆不道,就算放到朝会上提出也照样会被批驳地一无是处,说不准还要扣上顶离经叛道不配为官的帽子。
但如今的商市是什么样, 谢韫已经看到, 朝廷想要商业发展, 让商贸更多地推动经济, 就必须做出一些改变。
“正是如此!”杨锦澄眼中猛地一亮,随即难掩兴奋道:“督帅会把这些禀报给陛下吗?”
“陛下关注蜀州商贸已许久了。”
算是隐晦回答了这个问题,他道:“你还有什么想法?”
少年思考片刻, 斟酌道:“小的见识不多, 只从蜀州的商市来看, 每日人来人往虽然热闹, 但没有明确的制度规矩, 管辖无序, 常有欺压抢劫这类事发生。周边小国的商人够买下的东西明明够装五辆马车,却被歹徒所劫, 最终只能带着两辆马车回家, 甚至有的连命都丢了。依我看, 我们应该对这些商人的安全多加保护才是。”
他继续道:“还有, 边疆地区与邻国间贸易最是兴盛,如果我们能降低外贸税赋, 来我大魏行商的人一定会更多的。”
“你说的不错。”
谢韫沉静听着,神情有了松动。待到他告知朱缨,这些法子未必不可一试。
“是你方才说的, 自己‘不务正业’?”思绪收回,他心情还不错, 对杨锦澄问道。
“啊?”杨锦澄愣了一瞬,而后反应过来,低下头道:“他们都是这么说的。”
“本督倒是觉得尚可。”
谢韫说:“何必一心追求读书做官,能在商市里混出些名堂也算本事,不是吗?”
这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对他说。
杨锦澄怔住。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好像也可以受人钦佩了。
他想道谢,谢韫却不给他这个机会,没有等他便一人径自向前去了。
少年抹了把脸,忍不住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大声道:“督帅,您等等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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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他追上,谢韫正驻足站在一个五颜六色的摊位前。
杨锦澄顺着他眼神望过去,待看清是什么东西后很快将刚才的话题忘在了脑后,弯着眼介绍:“督帅先前应该没见过,这是蜀绣,出了我们蜀州可就看不到了!”
眼前的小桌上摆着各种各样的绣品,其上纹样栩栩如生,片线光亮,针脚细腻整齐,一看便知手艺不俗。摊位之后坐着一位衣着简朴的妇人绣娘,正低头在手中的软缎上绣制。
入眼多为香囊、手帕之类的饰品,平时应是招待女客为多。
杨锦澄没想到谢韫竟会被这些吸引,见他不语,迟疑开口:“督帅?”
谢韫嗯了一声,不去看他,径直看向绣娘:“打扰,这个多少钱?”
绣娘显然也与杨锦澄相识,抬头看见二人后冲少年点了头,对谢韫报了价钱。后者听后颔首,爽快地拿了银子。
一旁的杨锦澄心情复杂,没想到督帅平时看着沉稳睿智光风霁月,竟喜欢这种女儿家用的东西,还到外面上街来买。
“原来督帅喜欢这些啊,哈哈。”
他干笑两声,差点咬了舌头。
“······”
谢韫看他一眼,辩道:“不是给我买的。”
杨锦澄大悟,随即更惊诧了——督帅竟有心上人?
才不理会他怎么想,谢韫接过买下的手帕,神情中多了几分柔和。
他从前听说过蜀绣,阿缨没来过蜀州,见到后一定会很高兴。他挑了一条绣着几朵茉莉花纹样的,她应该会喜欢。
朱缨自小喜欢张扬艳丽的东西,不喜寡淡细小之物,但却有一个例外。
先皇后宁氏喜爱茉莉,似是出于母女间某种奇异的心意相通,这清新洁净的小花也成为了她的偏爱。以前她打扮时喜欢摘几朵簪在头上,现在碍着身份很难再实现,顶多是在宫殿院子里种上几株观赏。
谢韫想着,既然发髻上不能再戴,能在手帕上出现也是好的。
他将手帕细细叠了收好。不过一念的功夫,杨锦澄已经倚在摊位旁和绣娘寒暄上了。
“怎么就你一个人?桑乔呢?”
绣娘摇头不知,“好几日没见他了。”
桑乔是他的好友,是个卷毛蓝眼的突厥少年,应该是才来蜀州不久,平时做一些卖花灯拨浪鼓的小本生意,摊位就在绣娘的隔壁。而今却不知去了哪里,连自己的小摊都不见了。
杨锦澄有些摸不着头脑,好在旁边取代了桑乔摊位的小贩也与他相识,于是向一边走了两步,打听道:“桑乔人呢?”
一旁被问话的小贩又矮又瘦,活像个猴子,此时醉醺醺的,回道:“那小子喝酒欠了我们酒楼的钱,话又说不清,早把摊位卖给我们逃了!”
“这家伙······”
不是说好了,没钱就来太守府找他吗。
杨锦澄暗自腹诽好友不够义气,不过桑乔自在惯了,消失几天后又会毫无征兆地出现,反正是死不了。
他很快释怀,转而想起了什么,去跟谢韫介绍方才说话的瘦猴小贩。
“督帅有所不知,你别看他好像守着这一个小摊摊过活,实际上本事大着呢,是个大掌柜!放眼整个锦城商市,往东走一大片都是他们东家的,整整二十七家店面铺子!他东家······”
说到这儿,杨锦澄不知为何大惊失色,慌忙转头问小贩:“冯掌柜,我怎么记得自从地震后就没再见过你们白老板?不会是······”
“瞎说!我们东家好着呢!”
冯掌柜微阖着一双醉眼,喃喃道:“能不能小声一点?我们东家行事低调,不欲暴露身份,之前被你发现也就算了,你还带个人来······”
他正说着,昏沉的脑海中忽地划过刚才听到的话,吓得顿时酒醒了大半,继而猛地从木椅上站起身,指着面前的另一人惊慌失措道:“杨少爷,你刚才叫、叫他什么?”
督帅?那不就是东家让他躲着的······
“哦,这是······”
“不必了。”
谢韫打断,黑沉的眼中闪有寒光,紧盯着冯掌柜,开口却是问杨锦澄,“你方才说,这位掌柜的东家姓什么?”
虽然不知为何督帅周身气场突变,杨锦澄眼神略有迷茫,但还是如实答:“姓白,白老板啊······”
“白宗庆,是吗?”
他目光转向冯掌柜继续追问,声音不疾不徐,好像不想惊吓眼前的猎物。
从面前人的神色中,他得到了答案。
瘦猴见势不对要逃跑,谁料仅一瞬的功夫,人就被谢韫隔着摊位捏住手腕,轻轻松松撂在了桌案上,再也动弹不得。
不愧是督帅啊!
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杨锦澄心惊之余,对谢韫的佩服又更多了一点。方才他甚至没有看清动作,就见冯掌柜已经被扣着摔在自己的摊桌上,不敢发出一声惨叫。
不过,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杨锦澄不明真相。
商市上富贵之人常见,谢韫一行人今日都着便装并不显眼,这边的情势看着惊心动魄,实际没有发出多大的声响,也没有引来多少人注目。
谢韫松开手,低声问:“白宗庆在哪?”
“小人实在不知,大人饶命······”
料到了他不肯松口,谢韫从袖中拿出一块沉甸甸的令牌,举起到他面前。
眼前镌刻祥云龙纹的古朴玉符好似带着千钧重压,冯掌柜腿脚一软险些跪下,语调惶惶:“横云山庄······”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谢韫将玉符放回袖中,吩咐手下:“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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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住处,谢韫没多说什么,只对跟在身后的谢成道:“让吕述立刻来见我。”
听将军要见随行来的渐台手下,谢成立马明白了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