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实情?”白宗庆不安道。
“德宁钱庄暗造劣币的事,白老板,你可不要说你不知情。”
“暗造劣币?”
冰冷的砖地上感受不到天气的炎热,白宗庆面色发白,惊诧道:“草民经营德宁钱庄短短不过几年,期间小事已想不起来,但从未做过如此罪当杀头之事!莫非您在说笑······”
“本督没空与你说笑。”
听其佯装糊涂试图蒙混过关,谢韫沉下目光,“想不起来便继续想,本督陪着白老板。”
铸造劣币乃是按律当斩的大罪,绝不能认。
白宗庆汗珠掉在地上,他不敢说话,生怕被抓住错漏,可一直沉默又不是办法。
他不由得悲从中来。若当时没有一时糊涂上了贼船,没有被那万贯财宝迷了眼······
谢韫早有准备,像是无来由地轻声提了一句:“听闻离这不远的六阑街很是热闹,白老板可有了解?”
“你怎么会知道······”
方才还算得上镇定的白宗庆当即大乱,心神错乱般抬起眼,难以置信叫道:“是冯四害了我?!”
受商市那天发生的事启发,谢韫让渐台着重去查了那位冯掌柜名下的产业。白宗庆狡猾,隐姓埋名在锦城生活多年,那产业明面上属于冯四,实际上尽是他的地盘,这横云山庄便是其中之一。
他独自居住在此,难怪让人遍查无果。从冯四入手顺藤摸瓜,这一查便有了筹码。白宗庆妻子早亡,剩一双儿女多年前跟随他从魏都迁入锦城,如今正栖身于六阑街上的一座小院中。
谢韫已派人将其牢牢看好。
凡人皆有弱点,白宗庆常年不与儿女共居,想必心中有亲情,始终是忧心某日东窗事发,即使自己杀身之祸难逃,也要避开祸连子嗣。
“只要白老板如实招来,我不会伤害他们。”
谢韫低声诱导,身子也从座椅上微微前倾,“暗造劣币一事,究竟是何人指使?”
“无人指使,全是我一人······”
“是吗?”
他微眯了眼,“看来白老板还未想清楚。既如此,不妨先放下这件事,说些轻松的。”
“坤宁宫有一匣子德宁劣币,是从一名叫绿瑚的宫女房中搜出的。”
谢韫继续道:“当年德宁钱庄是否曾与她暗中联系?”
“绿瑚······”
见没在追问劣币背后之人,白宗庆情绪微微放松,他被谢韫的话绕住,下意识以为这就是一个“轻松的”问题。
他清楚今日罪责难逃,但对孰轻孰重还是有分寸的。
他从脑海中仔细搜刮这个熟悉的名字,过后斟酌片刻,哑声道:“这个人我记得,但联系不多。那个人只交代说她办好了事,让我们多给她些钱······”
“‘那个人’是谁?”谢韫追问。
白宗庆张了张口,又如梦初醒般回过神,张皇摇头道:“我不知道······”
“你可曾想过,今日我审了你,待到我离去,你口中之人可还会留你?”
谢韫继续攻心,“你在这里隐居避难多年,自然是想活着。如今踪迹暴露,若还想活命,就听我的。”
“老实交代实情,本督保你一家安然无恙,平安离开蜀州,前往江北。”
前面的话已让白宗庆动摇,后面的一番保证更令其心动,若能得到江北谢家的庇护······
他在心中激烈斗争许久,而后下定决心,却好像抽干了身上力气,坦白道:“草民说的话都是真的。并非装糊涂,而是确实不知。”
“当年找到我的那个人,听口音像是北地人。那时我刚从宁氏手中接手德宁钱庄,手头正是紧张,那人便说让我与他合作,从中牟取利益。
我本是不从,可那人给出的条件实在令人动心,还说他已打通关窍,不必担心被官府发现,而且德宁钱庄曾是宁家产业,就算事情暴露,也大可嫁祸于他们,然后全身而退。我那时年轻,想着有这样一个发财的机会,头脑一热便答应了。”
北地人?
此事听着有些荒唐也有些草率。谢韫心中满是疑云,问道:“你要如何证明,你的话句句属实?”
白宗庆已经打定主意跟着谢韫保命,自然是知无不言。他细细回想,笃定道:“我的库房里还存有当年那人留下的信物和一封密信。”
谢韫精神一振,立即吩咐派人跟随他一起去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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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督帅,不好了!”
谢韫在正堂等候许久却不见人归来,却见方才派去与白宗庆同去的士兵火急火燎赶来,慌忙道:“白宗庆死了!”
话音刚落,他腾地一下站起,神色惊怒。
顾不上听士兵说,他径直越过面前人大步走出正厅,赶向库房方向。
库房与正厅离得不远,谢韫很快赶到。无视跪地请罪的下属,他走进书房,就见刚才还能气能怒的白宗庆此时无声无息躺在博古架前,脖颈间血流了一地,已经没了气息。
不仅是为真相到手又离去而怒,他胸口起伏,转身去看门口跪着的士兵:“怎么回事?!”
“回督帅,方才到达时,白宗庆称库房乃是私密之地,要独自进去取,让我们守在门口等候。属下看屋中并无异样,又想着山庄中已被我们控制,应是没有危险,便放他进去了。本以为取物很快,谁知他久久没有出来,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们怕出事,便推开门去看,结果就看到人已经死了。”
士兵不敢抬头,抱拳道:“是属下疏忽!”
谢韫脸色沉沉,白宗庆与他说话时分明已经决定坦白,如今尸体旁也没有利器,绝不会是自寻短见,只会是被人杀害。
山庄里无论正门侧门都有他的人守着,一只苍蝇也飞不进,白宗庆在此时被害,那动手之人只能是在他来之前便进入了山庄。
既如此,此人现在必定还在山庄之中。
谢韫瞳孔一缩,厉声下令:“立刻搜查整个山庄!”
“是!”
手下离去,他重新将视线放在身后房屋上。这库房面积不小,他粗略打量一遍,里面陈列着的值钱物件不胜枚举,难怪白宗庆不让守卫跟随,生怕露富招摇。
死去的白宗庆神情安详,全无挣扎的痕迹,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突然受人暗杀。
谢韫在偌大的房中观察了一番,没有看到凶手留下的痕迹,于是蹲下身复去看尸体,见在白宗庆右手的不远处静静地躺着一块铜符,像是人死脱力后从手中掉出的东西。
这应该就是白宗庆口中的“信物”。铜符有了,密信又在哪里?
谢韫没有发现密信的身影,有可能是白宗庆没有找到,也可能是已经被动手之人夺走。
他伸出手拿起那块铜符,可能是存放已久,积了一层厚厚的尘灰,将上面的纹路弄得看不清。猝不及防被沾了一手,这让喜洁的谢韫狠狠蹙了眉。
“吱——”
甫一走出库房,隔壁厢房中竟传出一声轻响,似是挪动桌案的声音。
谢韫目光瞬间冰寒,两步冲去一脚踢开厢房门,几乎是同一时刻,里面的黑衣人迅速从中破窗而出,动作十分利落。落地后几步越过看守士兵,朝围墙之外疾奔而去。
杀害白宗庆的凶手!
此人身手不俗,必须亲自去追。
谢韫双脚在地上猛力一踏,紧随其后跃出窗户,随即腾空而起,向着逃跑的黑衣人追去。
不过电光火石间的功夫,两人皆已消失不见,只留下一阵凌厉的劲风。
第43章 秘刺
夜月清寒, 横云山庄中静静燃烧的火把忽然斑驳摇动,院墙内蓦地爆出一阵喧哗嘈杂声,紧接着是铠甲相碰撞的闷响。
混乱中,黑衣男子很快突出重围越过高墙, 疾如掠过一道残影, 另一人于后紧追不停, 同样迅速翻过围墙。
二人中间隔着一段距离, 先后飞入山庄外的茂密树林,动作之快令人惊叹,惊起一阵倦鸟离巢而出。
带着热意的风快速擦过面庞, 带着树林中独有的草木泥土香气。
前方人速度不减, 谢韫屏气看准时机, 足尖一点纵身扑向一棵歪脖子老树, 而后单手扣住斜伸出来的枝杈凌空而起。
他的身影瞬间拔高数尺, 轻盈跃过重重树冠, 步步向黑衣男子追近,而后陡然从树影间落下, 正正拦在向前疾奔之人面前, 接着抽出腰间长剑, 凌厉迅速袭向黑衣人面门。
男子以黑布蒙面, 只能看见瞳仁蓦地一缩,旋即灵活避过袭来的剑风, 然后回身拉开距离,朝面前人飞出一对燕尾银镖。
又是镖!
谢韫目光短暂一顿,之后来不及思考, 闪身侧过飞旋而至的银镖后继续向男子逼近,投入当前的交手中。
两人势均力敌, 一时间胜负难分。
茂盛而翠绿的枝叶隐天蔽日,黑衣男子虽身手不俗,可毕竟交战时间已久,在驰骋沙场精于近战的谢韫面前渐渐落了下风,显出些许疲态。
谢韫抓住机会,趁其不备攻去一剑,只听见一声闷响,长剑挟着凛冽的寒光,刺入了男子的左肩。
肩膀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男子顾不上去看伤口,向后猛退了好几步,之后握紧手中匕首快速向前攻击。
面对突然猛烈的攻势,谢韫也逐渐感到吃力,好在男子没有坚持太久,一息间剑与匕首相碰撞,发出一声兵器相击的清脆响声。
这一击力度尤其强劲,双方俱是被震退一大段距离。
因失血导致眼前微昏,黑衣男子半跪在地。
后方一阵马蹄奔腾和步伐声,他目光一敛,趁谢韫还未近身利落从地上爬起,然后立刻加快速度,向树林远处奔逃离去。
“将军!”
山庄中来的援军来迟一步,谢成下马抱拳,请示道:“可要再追?”
“不必了。”
手臂被震得微麻仍未缓过劲,谢韫直起身体望向那人逃跑的方向,沉声道:“追不上的。”
此人不善近战,但精于远攻和暗器之流,一手镖用得出神入化,而且飞檐走壁的本事极高,身手灵活。如今人已远去,想要再追上是不可能的。
谢成点头,余光瞥见谢韫脚下的血迹,惊道:“将军,您的手······”
谢韫闻声低头去看,才发现竟不知何时被那黑衣人所伤,在手背上留了一道两寸的口子。
那伤口看着不浅,而且还在不停地淌着血,十分触目惊心。
“无碍。”
同战场上受过的伤相比,这样的伤口只是小儿科。谢韫草草看了一眼,见上面无毒,简单包扎止住了血。
“横云山庄那边······”
凶手逃脱,白宗庆这个人证已死,只留下一个信物。然而黑衣人来路不明,八成是劣币案幕后之人派来的灭口杀手,那个铜符极有可能已经被调过包。
如此一来,无论铜符指向之人是谁,都也许是受真正的始作俑者设计陷害的替罪羊。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铜符根本没有被黑衣人发现,就是白宗庆当年收下的真正信物。
谢韫沉思,眉头深深皱起。可见背后的人藏得极深,又有众多得力人手拥护,手段高深。
经黑衣人这一搅合,事态愈发扑朔迷离了。
但好在有一件事基本上可以确定,就是白宗庆去库房之前说过的话。
绿瑚和宫外的人有联系,且为那人办过一件大事,至于“那件事”究竟是什么,只要绿瑚本人还在他们手里,就总有查清的那天。
无论那铜符是真是假,总归能够提供一个信号,或许对查清此案有所帮助。
谢韫决定先将东西收好,待到回宫后交由朱缨再行定夺。
“搜查那间库房,一寸也不要放过。”
他心中仍存着希望,万一白宗庆所说的那封密信是他没来得及找,仍然放在库房中呢?
“若有异样,立即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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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不远处的山庄中渐渐归于平静。临近的树林中踉踉跄跄跑出一人,他手捂着左肩上的伤口,鲜血几乎浸透了半边衣裳。
四下无人,男人卸下黑布面罩,露出高挺的鼻梁和惨白的嘴唇。
他从裤腿撕下一块布条,团成团压在肩膀处止血,拿出药粉给自己撒上,喉间因疼痛溢出一声闷哼。
袭来的剧痛冲散了失血造成的晕沉感,他眼中清明了些,从衣襟中拿出一封像是书信的东西,一手将其抛进了身旁又深又阔的湖水中。
纸张浸透了水,上面的墨迹渐渐消失殆尽。
男人放松了些,思索着刚才的事。
终究是来晚了一步。若他在谢韫来之前就已经杀掉白宗庆离开,现在就可以顺利全身而退,也不至于久久蛰伏在那小小一间库房里等待鱼儿上钩,最终还受了伤。
大都督的身手果然不同凡响,出手招招凌厉带风,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吃力和疲惫。
所幸白宗庆已死,劣币案死无对证。他将那铜符也掉了包,就算谢韫要追究幕后之人,也断断查不到他们头上。
正想着,男子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苍白的脸庞上挂着一个阴鸷的笑,看上去分外诡异。
他放下捂在伤口上的手,温热的血几乎将整只手都染红了。
是他多虑了。
只要计划能够成功,谢韫恐怕就活不到那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