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轻飘飘的,语气中的紧绷却让人感受到十足的压迫。
忤逆的罪名极大,二人皆是一骇,低首不敢言语。
“我戴了面纱,很安全,让我进去好吗?”
她装作没有听到前面的话,格外好脾气地放轻声音,在门外柔声问,像是在与里面的人商量一样。
没有得到回应,朱缨也不生气,而是神情忽地一变,眼含落寞地直接坐在了台阶前。
她擦了擦汗,低声道:“既然你不想见我,那我不进去,就在这儿与你说说话。”
“那天听闻你染了瘟疫,我不知有多担心,想着定要亲自来锦城把你带回去。现在我对外称病,把朝政全都交给了皇姐。”
“你走后的第二天,我便在宫中遭了刺客。怕你知道后担心,就一直未与你说。”
“蜀州真是热,热得让人心慌。我一路快马加鞭赶过来,已经一天没有喝水吃饭了。”
她垂着眼继续嘀咕,“早知路上就慢点走了,谁知道好不容易来了,连一面都见不上······”
朱缨嘴上细声细气说着,目光却清醒而锐利,甚至瞪了身旁两人一眼。旁观的谢成和肖远无辜被迁怒,也目瞪口呆。
不知陛下何时练就的新招式,这一套凄惨柔弱加委屈,着实厉害!
果不其然,里面的谢韫挣扎许久,之后退了一步妥协,最终道:“再戴一层面纱,进来后与我保持距离,可好?”
见他松口,朱缨自然满心欢喜地同意。
系上两层面纱后,她深吸了口气,推开房门。
房中温度很高,弥漫着苦涩的药味,谢韫躺在床榻深处,透过帷帐静静望她。
他只着一身素衣,从来整齐的发丝也披散着,唇色青白,看上去分外憔悴。
一身坚硬的外壳在看到他的一瞬尽数碎裂,朱缨忘记一切般想要靠近,却被他轻声提醒,“阿缨,别再过来了。”
朱缨不管他,又上前走了几步后才停止,直到能看清他的脸庞。
日夜不停赶路的疲惫感席卷而来,她顿时没了力气,直接坐在了地上,让谢韫眷念的目光中流露出无奈。
他有多想她,只有他自己知道。
“瘦了。看样子没有好好用膳。”
他下意识伸手想去触摸她的脸颊,却先碰到了一层并不柔软的床帐。
他如梦初醒,若无其事地将手放下。
朱缨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她心头一酸,目光在他明显瘦削的脸上流连。
我瘦了,你又何尝不是?
“你——”
她指尖微颤,想要隔着那帷帐,去触碰里面那只泛着病态苍白的、青筋越发明显的手。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可就在只剩下一分的距离时,见他手指略带歉意般一抖,然后不知所措地蜷缩后退。
朱缨的手僵在原地。
她无力地垂下头,眼角落下一滴泪。
第48章 盛怒
她已许久没有像这样哭过了。
“阿缨, 起来,地上凉。”
谢韫心中一痛,却不能过去将她抱起,只能道:“去把身后的矮凳搬过来坐, 可好?”
现在这个时候, 就算他要天上的星星, 朱缨也会巴巴地摘来。
她含着泪花点头, 乖乖去搬了个圆凳坐下,手指焦虑地捏着衣袖摩挲,埋着头不说话。
这世上除了他, 怕是没人知道手腕强硬的九五至尊, 伤心起来竟是这副委委屈屈的模样。
谢韫身体抱恙, 情况实在不佳, 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安定。
他忍痛扯出一个笑, 轻松道, “不是说专程来看我的吗,怎么又不说话?”
“你喉咙不舒服, 说什么话?”
早在进来时就看到了床头染血的帕子, 朱缨心中正悲楚难捱, 可没法陪他演戏。
她将目光锁在他身上, 涩声道,“只要能看着你就好。”
听她这样说, 谢韫也忍不住一哽。
他慌忙垂下眼,冷静片刻后如常看向她,哑着声音坚持道:“我已经好多了。既然你不想说, 那就听我说。”
他轻喘一声,继续道:“锦城的商市很是热闹, 就像你买的话本里写的那样,可惜又来了瘟疫。我还给你买了条帕子,茉莉纹样的,甚是精致,本想着等回去亲手送给你,可如今沾过我的身,怕是不能了。若你想要,可以等瘟疫过去自己买一条。”
“蜀州地界爱民如子的好官不少,如虹县和青县的县令,日后可以放心擢升。但也有些欺压百姓贪墨钱财的,如牧县、岐县、嵩县的县令,不堪为父母官。”
“我来蜀州时让吕述他们跟随,现在都在锦城外待命,你放心,他们都会忠心于你。还有,白宗庆的事我已查过,可惜不慎被人动了手脚,没能留住活口。我从他手中拿到一件信物,虽真假未知,但好歹有些帮助,也可以顺着继续查,或许能发现什么新线索。个中细节谢成和肖远都清楚,日后他们会向你禀报······”
朱缨起初听着还没觉得,之后却越来越感到刺耳。
他强撑着说了这么多,还一口一个“日后”,那为什么不能等日后慢慢说?
好像是怕来不及一样,要把自己想说的所有话都说完,将知道的全部都告诉她。
心中跳出来的想法让她浑身一抖,朱缨立马开口,慌张斥道:“别再说了!”
“你听我说······”
他固执地摇了摇头,还想出声,却突然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朱缨见状慌忙站起却又不能靠近,面带无措,下意识高声唤医士进来照看,“来人!来人!”
隔着帷帐,布帕上那一抹鲜红也依然刺目,几乎灼伤了她的眼睛。
门外候着的郎中很快进入,覆着面为谢韫把脉,收手后劝道:“督帅身子虚弱,万不可再说太多话了。”
说罢,他又斟酌道:“医馆研了新方子,督帅可还要试?”
谢韫颔首,显然是习以为常。
离得较远的朱缨见状不由瞪大了眼,看向郎中质问道:“你们让他试药?”
现在这病该如何医治尚无头绪,一碗一碗药灌下去,要是喝出个好歹来怎么办?
郎中不知女子是何人,为难道,“是督帅主动——”
“与他们无关,是我自己要试的。”
榻上人拭去唇角的血迹,接过话茬轻声道:“别担心。医馆制药方不知效果如何,总归有人要试的。”
朱缨张了张口没能出声,才恢复如常的眼眶默默又红了一圈。
“一整日断水断粮,现在必定好受不了。”
谢韫还记挂着她在门外时说的话,见郎中端着药进来,牵起唇角说,“快跟着谢成去用膳,然后休息一会儿吧。等到喝完药,我也要睡下了。”
见她看着自己不吭声,他便当她同意,微微提高声音唤谢成。
碍于郎中还在,他只道:“带大人去太守府,让杨茂准备些饭食。”
朱缨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谢成离开,门一关上,谢韫和煦轻松的神情霎时间被隐忍所取代。
强忍着席卷全身的冷意,他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而后手指忽地一松。
随着木碗“骨碌碌”滚落的声响,他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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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缨带着一身低气压走出正院,通向大门的路上四下无人,身后默默跟着的谢成肖远二人毫不犹豫,齐齐跪下请罪。
听到身后轻微声响的朱缨停步,却没有回头。
她眼角的泪已经干涸,冷冷道:“不必求饶,朕又不是你们的主子。”
“一个是红缨军的统领,一个是他的爱将,你们的事,本就是大都督说的算,朕又有何权干预。”
这话说得极重,当即就要与他们划清界限,从此不再认这两个臣下。两人俱是惊惧,忙叩首道:“属下不敢!”
“不敢?”
朱缨转过身,逼问道:“你们替他隐瞒暗自行动的时候,心中可还记得朕这个主子?!”
方才她已听谢韫说过调查白宗庆之事,而她在魏都却全然不知,可见是几人串通好了一起瞒她。
“肖远,朕遣你随行是为替他分忧,不是让你和他一起冒险。”
她心中气极,嘴上反而变得冷静,一字一句透着冷意,“你们这是欺君之罪。”
面对天子劈头盖脸的责问,二人跪伏不敢起身,也不敢出声辩解。
缓了片刻,朱缨才重新望向跪着的人,道:“回到魏都自去领罚,你们放心,等到谢韫病好,他也逃不过。”
当主子的总是不讲道理,如今谢韫重病在床,她不能朝他发怒,便将火气在不听话的属下身上发泄出来。而今怒意已去,她心中清明了些,清楚二人其实无辜。
下属夹在两位主子之间最是为难,他们敢知情不报,必定是受到了谢韫的压迫威胁。
是以,现在她需要询问清楚。
“起来。”
两人不能违抗命令,缓缓站起身,脸上带着懊恼和愧意。
朱缨没好气地看了他们一眼,道:“你们敢背着我查白宗庆,是不是被他逼的?”
“不算逼迫······”谢成支吾道,心中暗自叫苦。两边都是主子,哪边都不好得罪。
看他这样反应,朱缨就明白了。
她懒得多说,又问道:“所以他就是在那时染了瘟疫,可对?”
听出她语气中强压的情绪,肖远连忙摇头,解释道:“那日将军去横云山庄捉拿白宗庆,不得已与埋伏的杀手过了几招,只受了一点小伤。”
被面前的目光刺得一抖,他讪讪补充:“手上被划了一刀,应算是小伤······”
朱缨移开了眼。难怪方才在房中时,她隐隐瞧见谢韫手上缠着一圈绷带。
不过这样的小打小闹,对武将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
她继续问:“那这瘟疫又是从何而来?”
两人将那日施粥时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将来龙去脉了解清楚了的朱缨敛眸。她不信这是偶然发生,拿着香囊的妇人出现在人潮密集的队伍之中,明摆着是要将全城的百姓都拖下水,让锦城变成如今瘟疫横行的灾祸之地;行刺杨家小姐逼谢韫出手,明面上是针对杨家,实则将矛头对准了谢韫。
朱缨怎么也不会想到,幕后的人会心狠手辣到如此地步,疯狂到要毁掉整个锦城,让万千百姓葬身于这场无妄之灾。
她猜测这瘟疫或许有药方,正掌握在暗处之人的手里,可他们已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搜寻那人,谢韫等不起,锦城百姓也等不起。
如今只能靠自己。
袖中的手握拳又松开,再抬头,朱缨眼中已是坚定,“现在城中还有多少医馆开着?”
“这瘟疫来势汹汹,那些郎中怕死不敢接诊,不少都已关店了。如今开着的总共不过七八个。”
“带我去太守府。”
她抬脚便走,边道,“告诉杨茂,成功研制出瘟疫药方者,赏赐黄金千两。”
她从魏都派出的人明日就会到达,但愿能有所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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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明殿中烛火微暗,不似从前明亮,帷帐鲛绡摇晃垂下,一路轻柔拂面直至寝宫深处的龙榻。
只是如今宽阔的榻上空无一人,仅剩一床堆起的锦被,透过屏风看好似人形。
今日的周岚月与前两日一样,假托奏事为由求见圣上,通过侍卫的层层把守,最后被人引进皇帝寝宫。
“臣周岚月,给陛下请安。”
她嘴上这样说着,作势撩袍,听到身后一声殿门关上的轻响后立刻起了身,而后走到殿中酸枝木镌花八角几旁坐下,自顾自拿起茶壶倒了杯茶,懒散道:“照雪姑姑,茶怎么是冷的?”
被尊称的照雪从屏风后走出,轻呼一声:“瞧我给忘记了,如今陛下不在,总想着不用添热茶。”
“稍后差人给你添上。”
她笑,脸上显出两个梨涡,又不满嘟囔道:“叫姐姐,别叫姑姑。”
虽然知道是亲昵些的尊称,但照雪还是不喜被旁人唤“姑姑”,总觉得被叫老了十岁。但不说还没什么,周岚月知道后反而叫得更起劲了。
周岚月怕没热茶喝,这次乖乖听了话,侃道:“陛下这‘病’还挺像回事,虽说人不在,寝宫却是药气熏天,不知道的还以为真的病了多少年。”
第49章 惊春
她勾唇调笑:“都是照雪姐姐安排得好, 秀外慧中。”
“做戏要做全套,不然怎么能让朝廷那些老狐狸相信。”
照雪不知她又是从哪学来的词,嗔道:“秀外慧中哪是这样用的······”
“是你好看我才这样说,若换作是个不好看的, 我便要换个说法了。”周岚月挑眉, 嘴上继续。
照雪被夸得脸红, 低头不再说话了。
不知为何, 明明她年纪更长几岁,平时却总要被年幼的调戏,有时是陛下, 有时是周岚月。或许是因为她长了张无害的脸, 像照水姐姐总以一副端方严肃的模样示人, 虽说也难逃被调戏的命运, 但程度总比她轻些, 每每是忍着笑旁观自己惨遭‘毒手’。
正默默羞赧, 门口传来禀报声,说是尚衣局来给陛下送浣洗好的寝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