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雪忙清清嗓子, 高声道:“进来吧。”
她心里记着要做做样子, 快步去书案上拿了本折子递给周岚月, 还不忘提醒她坐好。
周岚月眉一蹙, 低声道:“尚衣局的人?可靠吗?”
陛下如今不在魏都,榻上只有一团被子, 若让外人进来瞧见端倪,那可就要出大事了。
“放心吧。”照雪道:“这些日子,我都吩咐把东西交由承明殿手底下的侍女, 再让她们送进来,不会有外人的。”
说话间, 已有两个侍女捧着几件衣物进殿,衣裙垂动间莲步轻移,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二人将手中东西整齐归置好,正垂首欲退下时,靠前的一人不知为何步履间绊了一下,直接重重摔倒在了地上。
“哎哟——”
珠花从她鬓间滑落,颤颤巍巍滚出去六七尺远。
殿内发出惊呼,身后的人也连忙跪下,大气不敢出。御前失礼乃是大罪,更何况如今在殿中,极有可能扰了龙体安歇。
方才摔倒的侍女顾不上去捡珠花,仓皇稳住身体后便跪伏于地,几乎吓破了胆。
照雪见状也是一惊,之后刻意朝龙榻方向看了一眼,而后隔着屏风躬身,轻声请示道:“侍女办事不利索,不慎扰了龙体安歇,还请陛下恕罪。”
屏风后当然不会传来声音,好像圣上无意怪罪。
过了片刻,照雪直起身体,冲抖如筛糠的侍女压着声音道:“还不快走。”
两人不敢再出声,摔倒的侍女赶紧起身整理散乱的衣摆,欲悄然退出殿内。
照雪向前走了两步,本想替她将那滚落到远处的珠花捡起,然而还没走到跟前,就被快步赶上前的另一个侍女拦住。
“劳烦姑姑,奴婢来捡就好。”
照雪望了她一眼,点了点头没说什么,收回了本要伸出去捡的手。
侍女道了声谢,屈膝将地上的珠花捡起,动作间脚下的绣鞋若隐若现。
一直旁观没有出声的周岚月远远望着这边,眉头忽地一皱。
在御前侍奉的侍女,鞋底怎么会有泥?
她心下狐疑。
宫道上处处有专人打扫,本就已经十分干净,除了那些日日在花房中侍弄花草的,其他宫人行走间难以沾上这样的泥土。况且宫中规矩繁多,别说是御前侍女,就算只是无宠妃嫔身边的宫人,也要时刻形容整洁,周身不染尘。
侍女很快退下。
周岚月想要询问,却见照雪面色不太对,于是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
后者回神,神情有些纳闷:“只是感觉茂春今日有些奇怪——就是方才抢着去捡珠花的宫女。”
“哪里奇怪?”
“承明殿中我分明都调教过了,不让他们称我姑姑的······”
照雪认真道:“她平时都称我为大人,今日却叫了姑姑。”
周岚月没想到是这样的理由,难免忍俊不禁,将方才的怀疑短暂抛在脑后,“就这点儿事啊?”
“我还没说完呢!”
照雪不服,继续道:“晴冬和茂春性子不对付,平时并不亲昵。可刚才晴冬不小心摔倒,茂春还抢着帮她去捡珠花,她以前可没这么没规矩。”
“说不准人家偷偷成好友了呢,难不成还要通知你啊?”
周岚月随口侃道,心头却不自觉地涌上一阵怪异,没忍住出声问:“你们御前的人,要是鞋底沾上泥土会怎么办?”
照雪被冷不丁这样一句弄得莫名其妙,“宫中打扫得纤尘不染,怎么会沾上泥?”
看面前人神情带着认真,她只好补充:“当然是立马换一双鞋了,御前形容失仪可是大罪。”
经此一说,周岚月心中的怀疑更是难以去除,坦白道:“我方才看得真切,那个名叫茂春的宫女鞋底沾了泥。”
照雪一愣,而后脱口而出:“怎么可能?茂春平时喜洁又守礼,你是不是看错了?”
明明才说过此人捡珠花没规矩,她也觉得自己说的话互相矛盾,讪讪闭了口,低声嘟囔道:“奇怪,茂春以前不是这样的······”
周岚月心里无端溅起一点不安,她焦躁地站起身,在大殿中踱起步来。
当将要走到珠花掉落的地方时,她堪堪停步。
她沉下目光,接着脚尖一转,绕着‘珠花’的位置换了个方向,使自己与茂春捡珠花时的位置大致重合。
周岚月站在这里,然后微微侧身,缓缓抬起头。
目光所及之处是一层又一层飘动的纱幔,东侧微开的窗中传来一阵徐徐的风,将它吹得摇荡,而后不堪微风吹拂,渐渐摇曳出一个细窄的缝隙。
透过这个缝隙,她正好望见了不远处那空空荡荡的龙榻。
她心下一紧,飞快看向照雪,“你说,假如这个茂春并不是茂春呢?”
“什么?”照雪没听懂,皱着眉一脸不解。
周岚月心中的不安几乎要喷涌而出,来不及跟她解释,撂下一句“我得去看看”疾步出了殿。
她急匆匆赶到西侧宫女居住的耳房处,正好撞见内务女官宋青,手中拿着几本册子,像是才从里面出来。
一来便与管事的撞个正着,周岚月顾不上寒暄,上前一礼便道:“宋姑姑,有个叫茂春的宫女可在里面?我有要事相寻。”
宋青是宫中的老人,手下掌管的宫女不少,在崇政宫只比照水和照雪低一头,算是皇宫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她不知为何周岚月突然来了宫女住所,为难婉拒:“周大人见谅,西厢这边皆是陛下身边侍奉的人,不可暴露行踪。您虽为乾仪使,却也是外臣······”
都是为人臣的,周岚月明白宋青不好做,坦诚道:“事关陛下龙体安危,还望姑姑体恤,出了事自有我担责。”
周岚月是陛下的心腹近臣,若非事关重大,恐怕不会问到她这里。
宋青略一沉吟,松口道:“茂春方才从承明殿回来,便递牌子出宫了。”
茂春和晴冬是一等宫女,有出宫采买之权,不时离宫倒也正常。
可周岚月眉却皱紧,重复道:“出宫了?”
心中疑云难散,她正准备告辞,忽而有一阵脚步声。二人侧首一看,却见来人正是茂春。
“茂春?”宋青见了一惊,赶忙看了周岚月一眼,急道:“你不是出宫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奴婢未曾说过要出宫啊。”
茂春脸上带着茫然,“今日奴婢一直在坤宁宫打理花草,直到现在才回来,莫不是姑姑记岔了?”
坤宁宫有几株牡丹素来长得不错,近来却不知为何蔫蔫,宫中花匠试了好些法子也治不好。恰巧朱缨听闻茂春善侍弄花草,便遣她隔几日去照看一番,力求使其恢复如初。
“可你不是巳时便回来了吗?之后还去承明殿给陛下送了寝衣。”
“没有啊······”
宋青张口欲追问,心中却涌起一阵寒意。若茂春一直没有回来,那去承明殿送寝衣和刚才出宫离开的是······
她一震,立刻转头看向身侧人。
周岚月目光微沉,对茂春道:“找找你身上的宫牌还在不在。”
茂春依然一头雾水,手伸进衣袖却发现一片空荡。她睁大眼,慌道:“真的不见了!”
心里的猜测已经坐实,周岚月握紧腰间刀柄,对宋青道:“还请姑姑莫要声张,今日之事,一个字都不能传出崇政宫。”
“我先告辞了。”
说罢,她冷了眉眼,疾步如流星向宫门方向掠去。
宫中禁疾行,可她顾不上那么多规矩了。
这个时辰,那个假货还走不远。
周岚月几乎是从内廷飞到了宫偏门,还没赶到门口,远远就见要找的人方从负责检查的侍卫手中接过牌子,抬步便要离开。
她眸中一厉,高喝:“不准放行!”
宫门口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一声爆喝,只是没等侍卫们回过神,“茂春”已经回头看见周岚月向这边飞快而来的身影。
假冒的这位依然顶着茂春的皮囊,但显然有武功在身,她眯眼,随即迅速回身,从宫门口飞掠离去。
前方之人速度仍在加快,周岚月顾不上知会其他人,紧跟其后快步追出了皇宫。
这个人知道了陛下不在宫里的事,绝不能留。
第50章 截杀
天色已经不早, 城中许多人家房前都亮起了灯笼,街边人潮如织,酒楼中渐起喧闹,声声鼎沸。
在这样安乐繁华的景象里, 一前一后于窄巷屋檐飞赶的两人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无意瞥见的百姓诧异抬头, 纷纷议论指点。
而这点异事如云烟般过眼即散, 很快就让人抛之脑后了。
前面一路未停的人身手不错,刻意刁钻地走一些拥挤的窄巷弯路,气急败坏的周岚月反而更认真, 紧跟在后奋力直追, 两脚一踏踩上屋檐, 于高处继续疾行。
从发现此人是假的那刻起, 她就已经把自己的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了。今日若追不上, 她就不姓周!
周岚月咬牙, 又加快了速度,却没有注意到刚才瞬间掠过的酒楼雅间里坐着个熟人。
宁深受同僚相邀来酒楼赴约, 就在窗边的位置。
他放下茶杯, 侧首不经意望向窗外, 没想到看见一个身穿瑞云朱雀服的熟悉身影, 飞快从对面屋顶疾奔而去。
那高束脑后的乌发因奔走而翩飞,让他瞬间确定了那是周岚月。看样子是在执行公务, 不过为何是她独自行动?
心中的疑问和莫名的不安让宁深顿时没了胃口。
恰巧一桌的同僚已搁了筷,他见状不欲多留,起身礼道:“宁某还有要事, 就先告辞了。”
马车辘辘而行,没多久便停到了宁府门前。
他犹豫片刻, 没有下马车,而是调了几个身手不错的府兵,吩咐车夫继续沿着这一方向,朝郊外前行。
去前面看一看,权当是碰碰运气。
-
一直追到城外无人处,周岚月才勉强将人截住。假冒茂春的女子明显体力不支,两人交手没过几招便落了下乘,眼见便要分出胜负,却突然从暗处现身几个蒙着面的刺客,不由分说朝二人奔来。
女子眼中划过喜色,闪身想要躲向一众黑衣人身后。周岚月自然不会答应,一刀刺中其手臂,使之吃痛无法脱身。
如今的形势已十分明显,这些人是一伙的,赶来的刺客是为保护接应女子,然后得到宫中的情报。
既然如此,这些人就一个都不能放走。
夜晚闷热难当,对峙间,周岚月脱下外罩的乾仪使官服,用脚尖轻轻一踢远,只着一袭利落规整的素白里衣。
明日还要当差,可莫要沾了血。
她目光森寒,指间将短刀转了个花,带着凛冽的风攻去。
--
宁深找到周岚月时,地上已经淌满了血,混乱躺着五六具尸体。她身上素衣被血色染红,可她浑然不觉,正杀红了眼,与面前的两个对手血拼。
她独自解决了对方大部分的人,现在只剩下最后两个了。
只是就算身手再好也会耗尽体力,她脚下动作明显有了迟缓,不似往日敏捷。
宁深担忧,忙让跟来的府兵上前支援。
一声利刃破开喉咙的闷响,又是一个黑衣人倒下,有了援兵加入,周岚月的压力小了许多。
衣衫沾满了血看不出伤口,其实周岚月也伤得不轻,好不容易有了喘息的机会,单手撑地咳出一口血沫。
正被府兵围攻的最后一人余光瞥见她卸了防备,眼神狠戾奋力冲出包围,握着一把弯刀向她刺去。
“呃——”
脱力的周岚月躲闪不及,左肩靠心口的位置直直被刺了个对穿。
府兵惊呼,连忙将人逼退,上前团团围住。
剧痛使周岚月眼前一阵发黑,但还未失去意识。她咬牙,将刺入肩膀的刀狠狠拔出,然后颤颤巍巍站起身,将刀抵在了那人脖颈处。
“呲啦”一声响,滚烫的血花飞溅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
还没来得及擦去脸上的猩红,她头脑昏沉,控制不住向后仰倒,手中的力道变得松弛,刀重重摔在了地面上。
“把这里处理干净,莫要,留下痕迹·····”
她喃喃吩咐了最后一句,在彻底闭上双眼之前,落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
不知过了多久,周岚月猛然惊醒,睁开双眼立马想起身。
感受到浑身上下传来钻心的疼痛,她忍不住嘶了一声,又摔回了身后的床榻。
这一摔让她的意识清醒了些。床帷和身下的被褥俱是陌生,她不由微微疑惑,艰难侧头向外看。
“周大人醒了!”床边捧着汤药的侍女叫了一声,赶紧倾身去扶。
周岚月余光看见屏风外有个人影动了,似是急切要绕过屏风,在走近两步后却又生生停了步,仍是隔着屏风站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