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缨,醒醒!”
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朱缨猛地惊醒。
她坐起身剧烈喘息,出了一身的冷汗,一时没有从方才的梦境中回神。
直到有微凉的手指拭去她额头薄汗,与梦中一般无二的声音再次响起,“做噩梦了?”
她慢慢侧首去看。
朱缨昏迷才醒来,脑袋昏昏沉沉的。
她凝望着面前人没有说话,只茫然地想:怎么谢韫坐着,自己却躺着?
他就坐在床边看她,两人离得很近,虽然脸色依旧略有苍白,却几乎没有了之前的病态。
之前的记忆倾泻而来,才让朱缨后知后觉想起,乐兴坊医馆制出了治疫的药方。
现在谢韫就在她面前,没有面纱的遮掩,没有床帏的阻隔,她能看得很清楚。
也能无所顾忌地抱他吻他。
握拳时指甲嵌进手掌的痛意十分明显,提醒她并不是梦境。朱缨心中翻涌,脸上反而没什么表情,轻声问他:“你好了?”
谢韫眼中尽是柔色,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身体微微前倾:“不如你亲自一探?”
她踌躇片刻,终于缓缓伸出一手,带着自己并未察觉的轻颤,缓缓贴近他额头。
当感受到他体温的一刹那,朱缨心头骤然一抽,从舌尖尝到一点久违的甜意。
上一次像这样摸他额头,是什么时候?
指尖传来的温热不容忽略,是人正常时才有的温度。
她咧开嘴角笑了一下,迷茫的眼中霎时间充满了生气。那双放在他额头上的手慢慢向下游移,因习武而略有薄茧的指腹流连过他眉眼、鼻梁、鬓角,最后停在微弯的唇际。
瘦了也无妨,等回到宫中,她再尽心尽力把他养回来就是了。
心中那根绷紧多日的弦突然断了,朱缨垮了肩膀,不管不顾地朝谢韫扑去,头埋在他颈间又哭又笑。
“你这个混账——”
猝不及防被抱了个满怀,谢韫稳住身子,把手护在她腰间,忍不住笑道:“旁人与亲眷劫后重逢都是嘘寒问暖,怎么偏你上来就骂人?”
话一说完,便换来肩上不轻不重的一打。他识趣地闭上嘴,摸她垂在脑后的墨发。
从来光滑如缎的青丝如今却少了一绺,他手微不可查地一顿,而后像是没有发现一样轻轻略过。
城西的事,他都听说过了。一朝天子为民断发起誓,该是何等的胸怀,她心里又担着多沉重的压力?
谢韫这样想着,围在她腰间的手更加收紧。
朱缨挂在他身上平复了好一会儿,开口时声音还是哑的,“其他人怎么样了?”
“医馆的药方已确认有效,仍在向百姓发放,顶多再有半日,全城患病之人便都能拿到汤药。”
谢韫答:“有杨茂照看着,不必忧心。”
她这一睡便是将近两日,可见是前些日子累得狠了,如今好容易安了心,才把多日来缺的觉补了回来。
朱缨点头,从他身上起来,责问道:“你才退热不久,为何不在榻上歇着,出来乱跑什么?”
“先前躺得够多了,方才听说你还没醒,便想着来看看。”
“看什么看,我就在这里,又不会跑。”
她这一觉回满了精神,又是活蹦乱跳的宁统领,掀开被子起身,又把谢韫往床上按。
第56章 在意
“这下可不用分房睡了。我出去看看, 你就在这睡。”
她继续道:“别让我发现你闲不下来乱跑。你知道后果。”
谢韫拗不过她,被迫躺下,还被她盖上了被子,掖好了被角, 接着听了一通嘱咐, 目送她精神抖擞地离开。
“······”
他无奈, 只好调整了下姿势, 真的闭上了眼睛。
帐内光线昏暗,一片宁静中,传出一声放松的轻笑。
谢韫单手搭在额头, 感受着自己正在好转的身体。
他参军多年, 曾经不是没有过死里逃生的经历, 每每折腾得够呛, 才被军医从鬼门关半途勉强拉回。那时他意识朦胧, 连自己是谁恐怕都不晓得, 哪里顾得上什么求生,只模糊听得到有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 在他耳边又哭又骂个没完。
他没有办法, 拼了命地想醒过来, 看看这只名叫阿缨的小麻雀是不是还在哭, 可以的话一定要提一句,叫她别再骂了。
这些年来自己没有早早死在战场上, 除了军医的那份功劳,朱缨肯定也要算一份。
再说这次瘟疫,他从病倒那日起就在心中暗暗祈祷, 她可千万不要脑子一热,就抛下一切来锦城。然而, 当自房门外听到那熟悉的一声“是我”后,他不得不承认,能和她在这种时候相见,这带给他的希望远大于一百碗、一千碗不同的汤药。
若她不在,自己未必能撑到医馆制出药方的那一天。
戎马之人不信鬼神,但这次经历的事太过玄妙,使他感受到的庆幸和喜悦远胜从前,让他也不禁感慨自己命大,生出感谢上天的念头来。
谢韫高热才退,身体状况远不如过去。床铺间朱缨的气息萦绕在周身,让他不由得松弛下来,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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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脚跨出居住院落的大门,便能敏锐地感受到不一样。
城中凝重的气氛已经渐渐散去,空气中飘着隐隐的药香,清苦而涩,却叫人从中嗅出一点甜来。哭丧个脸的行人也不多见,大部分都摘了面纱,到处喜气洋洋。
遭受过一场浩劫的锦城,正奋力恢复着呢。
朱缨眼角露出笑意,脚步轻快向太守府去。这个时候,想必他们要忙得抽不开身了。
杨茂果然不在府上,听说是朝城南去了。杨锦澄兄妹倒是难得一块出现,此刻正在花厅,看样子是在斗嘴。
朱缨挑眉,饶有兴致走近。
自打朱缨来了锦城,杨茂就特地吩咐了门口守卫,不论出了什么状况,也不能将她拒之门外,先领进府中好水好茶伺候着,他可不想被陛下暗暗记上一笔。
果不其然,这条命令今日便派上了用场。杨锦澄兄妹背对着朱缨的方向,还没有发现她过来。
“好妹妹,你就让我去,行不行?我回来给你带醉花楼的绿豆糕。”
“父亲之前特地叮嘱过,你求我也没用。”
“哎,现在瘟疫都要结束了,我还能出什么事不成?我跟你说,父亲那是太忙才忘了解我的禁足,不信你等他回来问——”
“那就等父亲回来,有了他亲口允许,我就放你出去。”
“你这人怎么这么死板啊!”
朱缨悄无声息走到他们身后,“杨公子,杨小姐。”
杨锦澄的凳子只坐了个边,冷不丁被吓了一跳,险些滑一跤跌进池塘里。他赶忙扶住石桌,面带不满回头去看,本想骂人,却看见一张日思夜想的美貌面庞。
幸福来得太突然,他愣了一下,后强压振奋,立马换上了和煦春风般的笑容,风度翩翩一礼后朗声道:“原来是宁统领。”
看兄长这副样子,杨锦灵还有什么不懂的,只是懒得揭穿。
那日焚化台前的英姿还历历在目,她心中亦是微动,盈盈望了一眼后便垂下目光,柔声问候道:“宁大人醒了。这个时候过来,是找家父有要事?”
“本想来看看能帮上什么忙,又担心太守不在府上,来了一问果然如此。”
“大人近来劳累,多歇一歇也未尝不可,不必如此操心。”
杨锦灵含笑,“家父一早去了城南巡查,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
“我还未曾去过城南,今日去瞧瞧也好。”朱缨颔首,“那便不叨扰了。”
“哎!”
杨锦澄急了,上前去拦:“现在全城的事务都已料理得差不多,就剩城南那一小块,大人现在从太守府过去,照这个路程,等到了地方,恐怕事情都处理完了,您又何必奔波一趟?倒不如留下来歇息片刻,等家父回来。”
他眼中一亮,“又或者,太守府离城东商市不远,我来做向导,可以同大人去一看——”
“兄长!”听杨锦澄又有了鬼点子,杨锦灵自然不同意,忙低声警告。
“哦?”
朱缨一听倒是来了兴致,“早听督帅提起过,杨公子对锦城商市最是熟悉。蜀州商贸繁荣,我慕名已久,今日既有杨公子相邀,去一趟倒是无不可。”
父亲给兄长的禁足还没有解,杨锦灵不能任由他闹,只好为难道:“不瞒大人,兄长前些日子犯了错,被父亲禁了足,如今瘟疫已消,但父亲可能是忘了家中这茬,至今没有解这禁足······”
朱缨总算明白了方才过来时兄妹两人的对话,于是展颜,“无妨,若太守回来追责,你只管说是我便可。”
她已经说到这份上,杨锦灵当然没办法再说什么,只能看着杨锦澄得意洋洋从她面前越过,暗暗在他手臂拧了一下。
蜀州的商市与魏都和江北完全不同,让朱缨了解到不少新事物,街旁处处华灯如锦,更是美不胜收。直到过了晚膳时分,她才意犹未尽离开,踏上了回乐兴坊的路。
她心里想着商贸的事,也就没注意到杨锦澄与她分别时满面春风的痴汉模样。
房中烛火微暗,她怕扰了谢韫歇息,推门关门时也放轻了动作,活像做了坏事怕被发现的大猫。
朱缨关上房门,才往床榻处走了两步,就听侧方传来一个声音,语气并不强烈,却明显带着怨气和不满。
“去哪了?”
“原来你没睡啊。”
朱缨没想到他还醒着,被这么一问,一种难以言喻的心虚涌上心头,“去商市看了看。”
“和谁去的?”
她硬着头皮:“杨家公子,还有几个随从。”
谢韫那时睡了一会便醒了,之后就等着朱缨回来,一直等到了这个时候。
他毫无睡意,坐在圆桌旁抱臂看她,意味不明重复:“杨家公子?”
受了委屈的怨夫不讲理,只听到了前四个字,后面的话早被自动忽略。
“我病才好,还以为你会早些回来陪我。”
谁知竟和别的男人在外面逗留了一天。
朱缨心里自觉帮他补上了没说出口的话,暗笑又有些自责。
瘟疫威胁一解,她心中那根绷紧的弦霎时松弛下来,想着谢韫在房中安然歇息,需要什么也有人照料,却忽略了他大病初愈,最是需要安抚陪伴的时候。
怪她到了商市就把其他事忘到了脑后,是她的不是。
病人可不能受气,她连忙走上前安抚:“只是去商市转了一圈。我心想着要快些拉一把蜀州的商贸,就忘了想其他,是我不好。”
“何况现在也不是很晚嘛,你瞧,天还没尽暗呢。”
夏日天黑的晚,顺着她望了一眼窗外,谢韫没接话,只哼了一声。
感受到他发梢沾染的水汽,朱缨长眉一皱,语气也变得严肃了些:“才退热不久就沐浴,要是着凉了怎么办?”
冷不丁又挨了训,才被哄好的人怨气再度上头,语气不善道:“还不是怕陛下嫌弃。”
“我怎会嫌弃你。”
听面前人阴阳怪气,原本已经想好的话在嘴边一呛,反倒说不出口了。
朱缨感到好笑,却也只好纵容,坏心眼地说:“若你在粪溷里滚了两圈,那我自然下不去口。”
言下之意便是,只要不是真掉进了粪溷,那我就不会嫌弃。
这是什么说法,险些要让人闻到臭味了。
谢韫横她一眼,依然绷着,“恐怕没那个机会。”
朱缨靠在他怀里,吃吃笑出声。
两人静静窝在一块,沉下心来商议了一阵蜀州商贸的事,只是不知为何,谢韫情绪一直不高。
过了好一会儿,朱缨才听他埋在自己颈窝,闷闷道:“你变了。”
她纳闷:“哪里变了?”
“就是变了。”
朱缨依旧疑惑,等待着他的下文。片刻才听他憋出一句,声音又低又闷,还侧过头不肯看她,“变得不如以前在意我了。”
才好了一会儿,又被扣了顶帽子。
她摸不着头脑,问:“谁说我不在意你?”
“我没用晚膳,你都不问。”
朱缨默了半晌,哭笑不得道:“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还让他陪她说话,在这饿了这么久。
“你以前回来晚了,都会主动问。”
她赶紧凑过去,使劲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顺毛道:“是我疏忽了。那我现在陪你用,好不好?”
谢韫这才松口点头。她暗暗松了口气,出声叫人传膳。
病中之人果然不好惹,说话都比以前直接了。若放在从前,他定不会就这样说出口,非要是心情低落许久,再在别的事情上暗搓搓寻求补偿。
不过这样也好。朱缨心情不错地想。
第57章 狸奴
“你的伤才养了多久, 这便闲不住了。”
临平宫书房内,朱绣嗔怪地看了周岚月一眼,“万事有我们照看着,你又何必如此拼命。”
“托殿下的福, 只是小伤。”
圈椅上坐着的周岚月刻意动了动胳膊, 表示没有大碍, 无所谓笑道:“陛下不在, 少个人帮忙我不放心,就是养伤也休息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