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孱弱的郡主病重而死很正常,不是吗?
许敬川眼中毫无波动,冷冷望着那伏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身影,抽出匕首上前。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和马蹄飒沓的沉重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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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孟翊逼退山庄门外的重重守卫赶到净竹轩时,陈皎皎已经奄奄一息倒在地上,肩后雪白的布料被血洇湿,扩散成一片靡丽的花。
那锋利的镖刃破开血肉,从背后深深扎进了她左肩,是直直朝着心口去的。
“郡主!”
孟翊大惊,三步并作两步赶向她的位置,亲兵紧随其后。
眼睁睁看着身穿甲胄的士兵鱼贯而入,许敬川沉下眼色,一颗心也迅速坠到了谷底。
终于还是暴露了。
气若游丝的少女已经被人扶起察看,他生生停住了脚步,握着匕首的手指也愈发收紧。
不能再留了,脱身为上。
他悄声后退几步,飞身跳上院墙。
孟翊怕碰到她伤口,只有左侧悬空扶住她右侧肩膀,动作都变得小心翼翼。
寒风吹过冷得人遍体生寒,他用一条厚披风把人裹起,轻声唤:“郡主,不要睡。”
她什么都不知道,自始至终都那样无辜,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陈皎皎眼眸已然涣散无神,忍着痛意低喃:“许敬、川,是他……”
那一枚镖伤了要害,鲜血淋漓如注,染红了孟翊的衣袍。
“我知道,你放心。”他始终保持着这一个姿势,生怕轻易一移动牵扯了她的伤口。
陈皎皎却不能安心,手紧紧攥住他袖角,嘴唇翕合着,不知在说什么。
孟翊屏住呼吸低头,艰难分辨出她说的话。
“小心、许家,小心我、我父王……”
说罢,她再也撑不住,手脱力垂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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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里的魏都天干气燥,江北倒是稍微好些,不结冰的江水依然温润缱绻,一片秀丽安宁的景色。
“将军,再过一条街就是谢府了,要直接回去吗?”谢成跟在他身后,问道。
“不急。”谢韫拉紧缰绳使骏马速度慢下来,顺着街道信步而行。
离开近三年,眼前景致一切如旧,在军营时常常光顾的那家点心铺还开着,生意依旧火爆。
“青梅百合糕卖完了!”
“卖完了?!我排了一个时辰的队!”
耳畔传来熟悉的嘈杂声,谢韫唇微微一翘,但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复又沉寂。
谢成提议:“将军,要买一些吗?青梅百合糕没了,墨玉酥倒是还有。”
“不必了。”他语气平淡。
已经过了人潮拥挤的地方,谢韫一夹马腹,加快了速度。
谢成应着,反应过来后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瞧这张破嘴,哪壶不开提哪壶!
是他一时脑袋抽了筋,想着从前将军常买这两种点心,却忽略了一点。
将军从不嗜甜,之所以当时常买,是因为有喜欢吃的人啊!现在人都散伙了,还买什么买?
想到这里,谢成又回忆起一个时辰前发生的事。
他们一行人从魏都启程南下,进入江北地界后先去了一趟大营。
几年过去,营中依旧是过去那些熟面孔,久别重逢自是意外又喜悦,一顿寒暄叙旧,好不热闹。
行军之人飒爽不羁,不兴什么察言观色的繁缛规矩。
众人只知谢韫受封江陵王,备受宠信衣锦还乡,于是人人面带欢快,虽不敢与他勾肩搭背,依旧七嘴八舌地打听诸如陛下近况之类的问题。
近年来将军性情趋于温和,比起从前冷僻少言的模样不知好了多少,许是不愿扰了昔日同袍的兴致,皆面色如初一一回应了,心里恐怕差点要滴血。
谢成观察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问:“将军,李际他们交给我们的那些东西,可要找个时间送去魏都?”
大营的同袍太过热情,送了一堆东西说要留个念想,有弯弓宝剑,也有手工做的木雕泥人,其中不乏托他转交给陛下的。
当时将军神情自然,倒是全收了。
然而,前面的人没有回应,传来的只有整齐有力的马蹄声和周围百姓的杂谈。
“……”
谢成再度后悔,欲哭无泪地想:自己这张嘴,可能真的该缝上了。
第114章 孤峭
江北的冬日清寒无雪, 却尤其喜爱下雨,细密的雨丝悠悠落下,更显得院子里冷清。
廊下步道空无一人,腊梅花瓣摔下枝头, 零落成泥。
“老爷, 世子回来了, 世子回来了!”
管事欣喜地推开房门, 见男人仍醉醺醺地倚在榻上,急切上前将人扶起:“老爷快起来,您日日念叨的人回来了!”
谢宣的衣襟和鬓发都凌乱着, 形容颓废, 无精打采地抬起眼。
门外正好逆着光, 看不清来人的面容, 只能看出是个高大的男人。
那人也没再往前走, 就站在逆光处, 声音淡漠而冷清。
“父亲,三年不见, 一切可好?”
谢韫?
在听到这道熟悉的声音后, 谢宣蓦地坐了起来。
“韫儿, 韫儿!”
那双浑浊的双眼里蓦地迸发出神采, 他直接跌下榻,不顾面前矮阶, 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上前攥住谢韫的衣角。
眼中亮着兴奋而病态的光,消沉的模样一扫而空,如同瘾君子得到了日思夜想的解药。
然而那衣角后退一步, 轻而易举挣开了他的手。
亲卫会意,厉斥道:“大胆!休要对江陵王殿下无礼!”
“江、江陵王?”
面前站着明明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却被这样不顾脸面地训斥。
然而谢宣不以为意,就那样伏在地上,自顾自重复了一遍后意识到什么,更是高兴地忘乎所以:“异姓王侯……女帝果真宠信你!”
谢韫俯视着他这副狼狈的模样,蹲下身子:“都得益于父亲的悉心教导。”
谢宣完全没听出他话中的意思,抬起胳膊紧紧攥住他手,几乎是疯狂的祈求:“韫儿,这么久了,你寻到的那些神医可有找到法子?皇帝那么喜欢你,想必赏赐一些珍贵管用的药材也是易如反掌,是不是?”
这么多年过去,还妄想着痊愈呢。[1]
“像现在这样安稳过完一辈子,难道不好吗?”谢韫望着他,眼底深处藏着冰冷。
听他这样说,谢宣神色果然变了,也不再抓着他手,而是暴怒着直指向他:“你这是什么意思?谢韫,难道你也像常氏那个贱妇一样,胆敢忤逆我?!”
像“忤逆”这么重的词,就这样被他轻而易举用在自己的骨肉身上。
好在谢韫早已不再对他存在幻想,也不会再奢望着什么父慈子孝。
开弓没有回头箭,从母亲断气的那一刻起,他也失去了所谓的父亲。
面对他的怒火,谢韫心中毫无波澜,任由他指着自己。
就这样被蒙在鼓里多少年,心中始终存有一丝希望,还在傻傻地认为自己的身体能够恢复。
真是可悲。
“自我记事起,你就很少来看母亲。我陪在她身边,从未见过她因夫婿露出过幸福的笑。流连花街柳巷,对她斥骂动手,妾室骑到她头上,你也视而不见。她以公主身份下降于你,在谢家本应该无人敢欺,可为了所谓家宅和睦,她过的都是忍气吞声的日子。”
“祖父走后,常氏把控后院,我和母亲数月见不到你一面,人人都能来主院踩一脚。他们说母亲病弱无能、耽误长房,我事父冷淡不敬庶母,日后难当家主重责。时间一长,连我自己也差点忘了,我被称世子受外人尊敬,是因为我母亲是辰阳公主,而非父族姓谢。”
他终于将多年来积压在心底的事全盘托出,唇边勾起一个嘲讽的笑:“你不喜欢母亲,更不喜欢我,一直想要再留子嗣,不过,可惜了。”
不躲不闪直视着他满是戾气的面容,谢韫语速放慢,每一个字眼都让他听得清楚,在心头砸出一个惨烈的豁口:“早在事发后不久我就已经知道,父亲这一生都无法恢复如初了。所以,父亲还是还是把心放回肚子里,安生与酒为伴吧。”
前面的一番话根本不足以唤醒谢宣早已消失的良心,直到最后一句话,他猛然抬起了头,先是惊诧难以置信,随后彻底失控。
“是你,原来是你!”
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开始躁怒地大吼,就要冲上前朝谢韫扑过去,被守卫死死制在原地。
谢韫面容冷淡,仿佛面前嘶吼难以控制的人不存在一样,平静地站了起来。
“不过父亲放心,你不愿由我继承家族,我身为人子,自然不会强求擅专,惹父亲不快。”
他就这样冷眼看着,等到谢宣声音渐弱没了力气,才慢条斯理地开口:我已经传信给二叔一家,他们不日就会归府。届时我会将家主印信交予谢韬弟弟,他做事踏实可靠,定能料理好族中诸事,不负父亲的希望。”
谢宣因病消沉,不过是一具空壳,家主之位早就交到了谢韫手里。关于族中权力更替,自然是由现任家主说了算。
谢宣仍在挣扎,听罢当即顿住,意外他竟肯放弃族中大权:“那你呢?”
“世家大族风头太盛,易生动荡。圣上怎样打算,我便怎样配合。”
谢韫漠然站立,身形如背向日光的高山一般挺拔孤峭,没有正面回答,意思却昭然若揭:“就算是本家,我也不会留情。”
江北谢氏才子名士辈出,素有美望清名,实际就像魏都那些世家一样,内里早烂透了。
承袭家族,他不稀罕。
与其看着他们就这样烂下去,不如快刀斩乱麻,及时荡涤代代积攒下的沉疴。
谢宣没想到他对女帝忠心至此,竟要为守皇权把刀对准自己的家族,怒吼道:“什么意思?你要为了皇帝背弃家族吗……这是列祖列宗攒下的基业!”
谢韫最后望了他一眼,一字一句道:“只要她想要,我可以奉上一切。”
既然谢家世称清流,那就要永远干净。至于那些污糟的东西,他会亲手替家族除去。
他转身向外走去,带走了门外斜射进来的夕阳。
“谢韫,你回来!逆子!逆子!”
谢宣慌了,激烈想要挣动上前,却被守卫牢牢控制住,只有眼睁睁地看着门缓缓闭上,沉入一片阴晦静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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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院中出来,谢成跟着谢韫向正院去,道:“赶了太久的路,将军就没有好好歇息过。现在回到府上,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谢韫没有应,径自去卧房换了件干净的衣袍,连小厮倒上的一杯热茶都没有动,很快又出来了。
“将军还有要紧事处理吗?”谢成疑惑。
谢韫再度上马,薄薄的大氅划过寒风:“继续南下过江。”
他已调转马头,谢成大惊却也没法阻拦,忙不迭上马去追,跟在后面急道:“巡察之事并不迫切,将军何必这样着急呢,好歹先歇几日啊!”
要是放在从前,谢成是绝不敢像这样对命令有异议的,许是这几年看多了好脸色,便不知不觉大胆起来,也敢趁机会关切一番主子的身子。
在陛下的圣旨里,封王离都为真,巡察官币推行只是个体面的幌子,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事实。
明明将军也明白,却偏偏成了个实心眼,执意要把这件事做好。
不说现在,就说前几日返回路上经过淮南,众人已经在当地留了小半个月。将军亲自面见淮南太守及下属县令,要了一份全州财政收支的抄录,在街上视察了百姓使用官币的情况。最后整理好多方得来的结果,真的洋洋洒洒呈上去一本奏疏,不知现在可有到陛下手里。
说真的,谢成很担心自家将军的情况。自从那天晚上从承明殿离开,他就再也没有见将军发自内心地笑过,一路上昼夜颠倒地处理各种事务,好像不知何为疲倦,一日只用一次饭早就是常事,人消瘦了一圈。
寻常人受情伤往往大哭大闹一番,之后依旧伤怀,心中郁气却能散去许多。像这样看起来状态如初,平静得可以没日没夜忙碌的,才最令人忧心。
两人一前一后快马出了府,随行的亲卫接到令,也迅速整顿行装跟随。
大江横亘东西,从前江水急促汹涌,近年来筑坝固堤、增设船舟,使得交通分外便利。
冬雨渐歇,宽阔的水面渐渐归于平静,大船缓缓驶来,在粼粼水上划开两道平顺的波纹。
谢韫独自立在船首的甲板上,早在府中换了件衣裳,那串豆绿色的络子却依然挂在腰间,是沉闷间唯一一抹亮色。[2]
自码头渡江南下,是从江北到江南,也离魏都越来越远了。
他忽而回头,望向来时的岸。
船只刚刚出发,还能看见码头和远处的街市,但远在千里之外的皇宫是肯定看不到的。
不知阿缨最近怎么样,是否一切安好。
应当是安好的吧。
如果有什么事,怎么会有心思听曲赏舞,还收了一个乐师入后宫?
谢韫不禁开始想象,如果是三年前的他,遇上这样的事会如何应对。
想必会又急又怒,非要不顾一切把她留在身边,逼她许诺只喜欢自己一个人吧。
他毫不怀疑从前的自己会这样做。但是现在他们都有了不同的身份,需要面对的人和事也截然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