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陈家……陈家对不起你。”
朱缨摇头,微凉的指尖帮她擦去泪痕,轻声道:“皎皎,这不是你的错,不要自责——”
“羌州急报!”
正说着话,外面突然传来高声禀报。照水捧着军报疾步而入,面带焦急:“陛下,羌州有变。”
她迟疑一瞬,下意识向榻上少女望了一眼,低声汇报了实情。
“东北王,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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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征?!”
亲耳听到她的决定,朱绣面上顿时变色:“陛下三思!”
周岚月同样惊异,与长公主站在一边附和道:“御驾亲征兹事体大,陛下何至于此?虽然现在时局有乱,可大魏的忠臣良将照样有得是,陛下想派谁去,直接下旨不就行了吗?犯不着亲身冒险。”
朱缨知道她们是担忧自己的安危,但还是坚决道:“朕意已决,不必再劝了。”
东北王——或许现在不该再称作东北王,一日前朱缨下旨废黜了他的爵位,对于现在的大魏朝廷来说,他只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乱臣贼子。
也许是因为收到年关回魏都面圣的旨意,也许是因为许家倒台加速了他的行动,十日前,陈则义率数万大军起兵反叛,自其老巢青州出动,现下已攻破肃州边境城门,直向魏都方向南下。
从青州到魏都,一路需经过肃州、羌州、平州。留给他们反应和抗击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朝廷局势动荡,陈则义在这个节骨眼上卸下一切伪装,就是想要趁危机增加胜算,妄图颠覆大魏政权。
平州是魏都之外最后的一道防线,必须要在攻入平州之前将其扼杀。倘若战败,朱家祖宗数十年的山河基业,将在她这一代拱手让人。
这一仗关乎国本,只能赢,不能输。
圣上有言在前,可过度情急的臣子们顾不得那么多,依旧纷纷进言。
“陈则义所率叛军人马皆来自青州守军,想来人数不多,何足为惧?远不至于陛下亲至战场!”
“眼下年关在即,陛下万寿亦将至,何不坐镇皇宫远观战果,依后续情势再行考量也不迟啊!”
在众人眼里,这不过是一场地方爆发的小叛乱,而朝堂上也有意见相左者。
“不足为惧?林大人别忘了兵部那些遗失的军费,如若真是暗渡陈仓被北地得了去,那就不是件小事了!”
不错,当时军费贪墨一案草草了结,是因为李家推了王良兴顶罪,将那笔钱额悉数补上了。可随着对温泉山庄和许府的搜查,这一案又再度浮上了水面。
他们以为王良兴是替罪羊,殊不知李家也是。那笔钱更是出自李氏的私账,而非是原来真正的兵费。
许氏与陈家勾结多年,如若那笔巨款是被陈家拿去养了私兵,其棘手程度就可想而知了。
更有刚直之臣大胆直言:“年关年年都有,陛下万寿更是如此。臣以为,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平定叛乱,安定江山!”
前几人听了自然不服,于是渐渐七嘴八舌地驳论起来,一时有些混乱。
没有朱缨发话,大臣们争不出个结果来,最后议论声渐歇,大殿上黑压压跪了一片:“陛下三思!”
众臣的担忧朱缨多少知道,无非是朝廷无首易发动荡,以及她这个天子亲上战场遭遇不测。事实上有一干重臣留守坐镇,她并不担心前朝会出什么大乱子,至于自己的安危,她有足够的把握。
“朕是在军营长大的,对枪剑兵法的了解更胜过朝政奏疏。众卿不必忧虑挂怀。”
她扫视一周众臣,语调平稳又坚定,令人不自觉安心信服:“此战定能一帆风顺,早日凯旋。”
“严卿,意下如何?”
许瞻辞官后,内阁首辅之职由次辅严庚祥继任。对于御驾亲征这样的大事,天子下诏前需要得到内阁重臣的首肯。
以严庚祥现在的地位和声望,只要得到了他的支持,后续的困难就少许多了。
像东北王这样颇具声威的地方王侯,向来不乏豪强百姓追随,若他们南下顺利,势必会吸引众多部众追随,然后逐渐壮大。
朝中派出的领兵将帅想在声名上胜过他,不管是现下健在的几位老将还是孟翊或谢韫,试问有谁的威名之大,能够胜过当朝天子亲临?
此战过后,陛下的位置便算是彻底坐稳,前路再无障碍了。
严庚祥心下思量一番,终于俯首让步:“圣上亲临沙场,我军必士心大振,战无不胜。臣愿率内阁众臣留守朝廷,静候陛下凯旋!”
内阁众辅臣原本心中就已经动摇,现在听首辅表态也不再犹豫,跟随道:“臣愿留守朝廷,静候陛下凯旋!”
“静候陛下凯旋!”
满殿山呼,回荡不绝。
如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朱缨沉下眸光,扬声下令:“翰林院拟旨,交付内阁,昭告天下。”
第118章 替身
兵部筹备军需物资、军械战马, 皇帝亲至祭坛祭告天地祖宗,杀牲衅鼓,遣将点兵……
迎接一场战役要经过的程序庞杂,何况是天子亲征, 需要准备的东西就更多了。
诏书已下, 朱缨方批复过户部拨款应对战争的奏疏, 终于挤出一丝歇息的机会。
一想到大战在即, 她没有丝毫睡意,在榻上躺了半晌又坐起,想了想, 步至屏风后。
除了书案笔墨, 这里还放着她的武器架。
她抽出最中央的那柄长剑, 剑柄下坠着一串红缨剑穗, 剑身出鞘的一瞬间冷光乍现。
许久没用过了, 好在并未放钝。
朱缨指腹轻轻抚过剑刃。
这是一路陪她打遍土匪、南诏、倭寇的伙伴, 即使多年不用,触碰时依然可感受到昔日默契的共鸣。
不日她将再上战场, 届时依旧与老朋友一起。
她放下, 又拿起另一边的长弓。
这张弓两边雕有凤头, 还有精细的牡丹花纹, 是十三岁生辰那年谢韫亲手做的,她上阵杀敌时从不舍得用。
手中物件一切如旧, 身边的人却已不在。
朱缨垂着眼,忽然意识到即将面对的战役没有谢韫,是她第一次独自挂帅作战。
窗外忽然传来窸窣声, 她思绪停住,高声朝外道:“谁在外面?”
那人脚步声变小, 明显是想偷偷溜走,朱缨又道:“再不出来,朕就让乾仪卫去抓你。”
外面挪动脚步的动静立刻停了下来。
过了片刻,一只白松鼠从窗缝里怯怯地露出眼睛,带着满脸的无辜和不安:“陛、陛下。”
是沈弗玉。
“你怎么在这儿?”朱缨问。
“我……”
沈弗玉踌躇片刻,小声回答道:“臣下午过来求见,但陛下没同意。臣就想着偷偷在窗外看一眼陛下就走,没想到……”
没想到就被抓住了。
朱缨颇为无奈,放下手中弓便要越过屏风:“那现在看过,你可以走了。”
“哎——陛下!”
见她要离开,沈弗玉急了,等到她回头看过来却又怯了。
“我,那个……”
他穿得单薄,被冷风吹得手指脸颊都是红的,支吾半天憋出一句废话:“陛下的寝宫里,是不是很暖和?”
“……”
朱缨无语,被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盯得难受,最后说了一句:“进来吧。”
她倒要看看,这巴掌大的松鼠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沈弗玉裹着一件薄披风瑟瑟发抖,如愿以偿地进了内室。
呼,果然好暖和。
朱缨原本打算回去歇息的,可现下来了这么一个不速之客,自然是睡不成了。
“说吧,到底有什么事?”
也许是因为家世清白,也许是因为与谢韫的容貌有两分相似。她对这个姓沈的小可怜的耐心好像确实超出旁人。
不过朱缨很快就想到了第三种可能——他实在是太蠢了,蠢得认真,蠢得令人不忍心笑,让她很难生出太强的防备心。
沈弗玉就那样呆呆站在原地,也不敢靠近她,半晌鼓起勇气,小声道:“明天陛下有空闲吗?臣新学了曲子,想弹给陛下听。”
……你瞧,确实够蠢。
“你夜晚摸黑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朱缨:“大战在即,你认为朕现在有没有心思听?”
沈弗玉涨红了脸,只有低着头,弱弱如实回答:“没有。”
他本不想拿这个理由,可没办法,他浑身上下只会这一点东西了。
朱缨抱臂,看见他手里还拿了一个食盒:“那是什么?”
经她一提,沈弗玉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还拿了东西来:“是臣为陛下带的夜宵。”
他匆忙打开食盒,从里面取出一碟糕点,白色的,淡淡清香。
青梅百合糕。
“你还真是……”
望着那碟熟悉的糕点,朱缨语塞,为难地挑了一个词:“兢兢业业。”
从前这点心只有江北有,她登基初御膳司不会做,只有谢韫这个江北人氏会。可惜他生来在厨艺方面没有天赋,手艺忽高忽低地不稳定,无奈只有将方子告知御膳司。之后,朱缨就随时都可以吃到了。
她喜欢吃青梅百合糕,这在宫里并不是秘密,沈弗玉打听得到。他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楚,也欣然接受,还真认认真真地当起替身来了。
沈弗玉没听懂,只当是在夸他,于是倍受鼓舞:“多谢陛下夸奖。”
“……”
朱缨忍了又忍:“你好歹也出身侯门,就甘心一辈子困在后宫蹉跎余生?”
沈弗玉以为天子在试探他,忙不迭摇头:“宫中一点也不无聊的,臣能适应。”
他默默疑惑,皇宫里每顿饭都能吃饱吃好,床榻被褥也那样柔软暖和,留在这里生活怎么能叫蹉跎呢?
朱缨总算是明白了什么叫话不投机半句多,被那清澈的眼神弄得没了脾气,只有直言:“朕的意思是,你就没有想过进入仕途,为自己搏个好前程?”
仕途?
沈弗玉一愣,他确实从未考虑过,同样的,他的父亲和嫡母也从未想过,将来要送他走这一条路。
“臣没有想过。”
他低着头,继续摇了摇:“对臣来说,现在已经是个很好的前程了。”
他没读过书,只被教了几句附庸风雅的酸诗俗文,也不曾习武,那些长枪重剑甚至提不起来,怎么能够入科举,走官场呢。
沈弗玉自认没什么上进心,自从懂事起,他唯一的心愿就是离开家门,将来可以过上吃饱穿暖不受打骂的生活。现在走狗屎运被收进了后宫,他当然情愿在这里“蹉跎”一辈子。
陛下就是他的恩人,让他做什么都行。
朱缨看了他两眼,没说什么,只无端叹了口气,径自走到书案后坐下。
沈弗玉连忙轻步跟了上去,顺势把点心拿出来,放在了她面前。
“说吧,到底什么事?”朱缨没动一口,只好整以暇看着他。
夜晚特地来一趟,还带了点心,他自认为掩藏得好,殊不知事情都写在自己脸上。
看她没有怪罪之意,沈弗玉飞快移动脚步,麻利地绕过桌案,腿一弯依偎在朱缨身边,就像之前一样。
一套动作毫无迟钝,堪称行云流水。
“陛下将要离宫亲征,到时候能不能带上我?”他目光诚恳。
朱缨有一瞬的沉默,冲他陈述了一遍老祖宗定下的规矩:“除中宫正室外,后宫妃妾侍君不得干政。”
他忙辩解,话到嘴边又慌慌改口:“我……臣知道!臣只是想随陛下一起去,不会对政事多一句嘴的!”
“不行。”
朱缨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平时表现得太过平易近人,才让他胆敢说出这样的要求?
沈家平日看不出,原来野心这般的大。
朱缨斩钉截铁,也没了耐心:“朕乏了,你可以滚了。”
毕竟是只见过两面的天子,沈弗玉怎能不惧?这次敢真的提出来也是做了一番好大的心理斗争,现在双腿还在轻抖呢。
可是话已出口,不说完就真完了!
“真的不行吗?”
他一鼓作气:“臣吃过苦,什么都能做!军营里缺伙头兵我就做饭,军医缺帮手我也能包扎,如果陛下累了想听曲子,什么我都能弹!”
“大军远行前往战场,还要为你背上一张琴?”朱缨沉着脸,早已没了方才的轻快。
沈弗玉强吊着的一口气用完,现下被皇帝冷冰冰质问,那可怜的胆就被轻轻松松吓破了。
早知道就不说了……
此时他别提多后悔,说不出话,只有伏在地上发抖。
气氛就这样凝滞了。
过了许久,上方传来一道不辨喜怒的声音:“为什么想去?”
“我……”
他说不出口。
那晚怡景郡主生辰宴散后,他便被皇帝带进了宫,一路宫人奉承巴结,几乎要将他捧上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