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战争打乱了原定的计划,战火面前,儿女情爱自然要往后靠。三月初七,征战多半难以结束,所谓的婚期便作不得数了。
秦未柳平时颇为孩子气,但大事面前拎得清,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只要两人心不变,早一日还是晚一日成婚都没什么。
他都等了那么久,还差这一天两天?好事多磨嘛。
照水想了想,将准备好的话说出了口:“那日陛下也提起过,说军营虽没有什么馔玉金屋,但筹备一场简单的婚仪还是绰绰有余的。若你愿意,我们也可以——”
“不愿意!”
秦未柳毫不犹豫打断她,急得瞪大眼睛:“瞎说什么呢!一生一次的成婚礼,我委屈一下可以,你可不能。”
三书六礼,各种繁琐的礼仪流程,一个也不能少!成婚当日,他更要抬着十里红妆游遍全城,场面大到让整个魏都都看见——天子的左膀右臂,一品御前女官照水大人,在今日与江北秦家九公子永结为好。
为了不延误已经定下的日子就草草办过了事,好像完成任务一样,他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大敌当前,肯定要以国事为重嘛。我又不着急,等我们回到魏都,再好好地办。”秦未柳拉着她手指晃了晃。
照水一直担心他暗地里一个人失落,现在总算好受些。
她手指回握他,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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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大军气势如虹,大大小小十几场战役过后,向前推进了数百里,当下已入肃州境内,于安越陵向阳一侧驻营,陈军选择不正面对抗,在丹锡山靠近山谷的地带退守。
“现下我军据守地势高于反贼,进退方便,自可主动出击!”
“末将愿往,带一支轻骑兵越过山麓,炸了他们的辎重营!”
众人围着沙盘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不难看出士气高涨。
孟翊不置可否,目光锁在陈军驻地,同时手上一指:“丹锡山一带多湿地沼泽,我军少见这种地形,未必能够完全应对。”
北地是陈军的地盘,他们没有完全了解这里的情况,还是谨慎为上。
站在中间的朱缨眉头微锁,点了点头。
像沼泽洼地这种潮湿难行的地带,就算天寒结冰也不好处理,通常不会被考虑作为行军扎营的选择。陈军之所以敢在丹锡山谷附近安营,无非是图一个绝山依谷易守难攻,同时有充足的流动水源。
而军营数里外星罗棋布的沼泽洼地也被他们利用,即是一道天然的防御屏障。
谢韫:“不管是丹锡山还是我军驻守的安越陵,谷地都偏于浅狭。二者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丹锡山东侧有一条大河流经,恰好在陈军营地附近。”
他拿起指挥杆,在沙地上画下一道浅浅的痕迹,自魏军大营指向丹锡山旁边的另一座山头。
朱缨眼前一亮:“你的意思是……”
第126章 冰河
她看懂了他的意图。那座山叫做豫山, 就在丹锡山旁边,一条名为黔的大河发源于羌州,流经这两座大山。
相对丹锡山,豫山流域位于上游。现下黔河结冰, 一旦豫山河段坚冰融化, 自南部汹涌而下的河水将直接灌入丹锡山河段, 造成急汛。
河水夹杂着被击碎的冰块和冻雪冲下来, 又在浅狭的谷地翻转激荡,巨大的冲力势必扩大损毁的范围。
到了那时,即便陈军驻营只是靠近谷地而非位于深处, 也会遭遇水花波及, 造成极大损失。
朱缨翘起唇角:“朕记得扎营前, 我们的侦察兵曾去豫山附近探查过?”
“是。”孟翊答:“豫山虽高, 但坡势相对平缓, 离安越陵也不远。若我军想要在那里远程突袭干扰, 陈军很难侦察到。”
朱缨:“那么,我们的炸药还有多少?够不够炸开一条河?”
众人终于明白了皇帝与江陵王之间打的哑谜, 孟翊也反应过来, 心下恍然的同时也认真思忖一番, 发现并无不可行之处。
他心领神会, 跟着一笑:“别说一条,五条也绰绰有余。”
朱缨颔首, 最后问道:“丹锡山谷附近有多少居住的百姓?”
“陛下放心,若按照预想,河水冲击进入谷地的位置远离百姓聚居之处, 不会损毁任何房屋和庄稼。”
意会了天子的打算,在场的将领再度活跃起来, 个个摩拳擦掌,“此法可行,可行!”
朱缨与身侧男人对视一眼,随即笑意更大,弯着眼睛从沙盘上拿起一枚小战旗,准确地落在豫山河段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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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季节万物复苏,雪势依然霸道,仍有青绿色的小嫩芽奋力向外钻,从厚厚积雪里大获全胜般露出半个头。
天未尽亮,朦朦胧胧的鱼肚白里,忽而从远处山头传来数声爆破的巨响。
士兵大帐里,有人睡眼惺忪惊醒,面带不安问身侧同伴:“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能有什么声音……怕是你昨日轮岗放哨过于紧张,出了幻觉。”
另一人不耐地翻了个身,口中模模糊糊嘟囔:“魏军在安越陵,一切动向,尽在王爷掌握之中……”
最早醒来那人不放心,竖起耳朵仔细听,后来却没听到什么动静,于是也开始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又默默睡下。
过了不到半刻时间,就在众人再度陷入梦乡之际,帐外忽然爆发大声疾呼:“有敌情!有敌情!”
“河冰,河冰裂了!”
一众熟睡的士兵骤然惊醒,慌慌忙忙跳出被子去拿兵器,听说河水决堤后连铠甲军靴都没能穿好,纷纷连滚带爬冲了出去。
数十里外的豫山山麓处,自火炮口喷出的炽热带着千钧的冲击力,瞬间炸开河面坚冰和冻硬的河床。
有了陡峭山势的推波助澜,提前苏醒的滔滔河水涌出河道,分外湍急,裹挟着碎裂的冰雪急速而下。
丹锡山谷一侧,如梦初醒的军营将士大惊失色:“快跑!!”
整座军营乱成一团,众人丢盔弃甲纷纷出逃,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河水一泻千里,迅速冲进山谷深处,把谷底一切荒草雪泥荡涤冲刷了个尽,旋即在回弯处掀起惊涛骇浪,强横地翻涌着,将来不及撤离的残军卷进愤怒的洪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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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隔山观望情势的女子喜形于色:“成了!”
谢韫立在她身侧,手臂上搭着一条薄披风,随之也露出个淡笑。
“恭喜陛下,求仁得仁。”
朱缨此刻分外愉悦,听罢转头看他,眼中含着狡黠:“都是谢卿出的主意好。”
谢韫听出她是故意的,似笑非笑道:“有人想藏拙,便只有我来做这个马前卒了。”
早在帅帐召集众将领商议对策的前一天晚上,他就已经在床前那幅地形图上看到了她的勾勾画画,明显早就想好了这一招。
陛下用心良苦,当着众人的面自己不说,偏要把功劳让给他。现在没有别人,还摇头晃脑地来和他相互奉承。
还不是想让你早日和西北军众将领熟稔起来嘛。
朱缨歪头装傻,眼底却暴露了得意。
忽而一阵寒风吹来,她缩了缩脖子,余光瞥见他手上那件披风,眯眼笑道:“快给我披上吧。”
谢韫没立刻动作,而是挑眉:“现在不说不冷了?”[1]
他一说,朱缨当即想起一些不愉快的回忆,于是啧声耍赖:“你看你,一边不让我道歉,一边却偷偷记仇。”
谢韫明摆着小心眼,也不接话,只不依不饶地哼笑一声,拉着她回营。
“以后,再也不要赶我走了。”
厚重的积雪一踩一个坑,谢韫垂着眼,带着她慢慢走:“你做什么都可以,只这一件事,不好。”
这么冷的天,某人不想气氛如此沉重,上扬的语调里多少透着好歹不分:“宠幸别人也好?”
“……”谢韫默默咬紧后槽牙。
“开玩笑,我开玩笑的。”
朱缨赶紧压下疯狂翘起的嘴角,拉着他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晃着,一面正色许诺:“你就放一百个心。我要是再昏头做出那种到处猜忌怀疑的混账事,许你把我打醒。”
“我打不过你,从来就只有挨打的份。”
“真的假的?”她噗地一声笑了。
“那……让辰阳姑母入梦来捏我鼻子?”
“瞎说。”
雪原上留下四排错落的脚印,漫天的雪花飞舞着,悄然落了满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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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目荒凉,临时搭建的军帐里爆开一连串摔砸物件的重响,紧接着是气急败坏的怒吼声。
面前所有军报文书都被陈则义扫到了地上,衬得本就略显冷清的帅帐更加有些凌乱。
“朱缨!”陈则义手紧握成拳,咬牙切齿的怨毒模样,仿佛要将口中名字的主人生生撕咬碾碎。
相比他的暴怒不已,许瞻面色同样不好看,但状态要冷静许多。
魏军炸毁河冰引水淹毁军营,他们损失惨重,列在军械营的火药重炮几乎废了一半,只有弓箭刀枪完好无损。
主帅发怒,众将领坐在一旁,垂头丧气的样子皆如霜打了的茄子一般。
许瞻扫了一眼众人,道:“事已至此,王爷还是趁早派人清算损失,就近寻别处另筑新营吧。若魏军此时突袭,我们招架不住。”
“该做什么老夫清楚,用不上你教!”
陈则义正在气头上,久久藏在心底的旧事如今也涌上心头,不禁生出几分不愿面对的悔意,直接指着面前人鼻子:“若非你以许氏声名为引诱我‘合作’,我岂会被卷进这蹚泥水无法收场,现在又因你心急逼迫而动手!”
早知如此,区区一个前朝皇室遗孤,他就该在收到来自魏都的第一封密信时就上报朝廷,就算自己难逃罪责,也要先解决了他!
毕竟是曾经连天子都尊着静着的人,哪里会忍着被他这样斥骂,许瞻面色冷下来:“依王爷的意思,竟是许某逼你忍辱负重多年,现在起兵也是被迫的了?”
他半眯起眼,压低的声音只有彼此能听见,状似提醒道:“别忘了你与突厥人早有往来,若非当年我将那本奏疏压了下去,陈家早就完了!”
陈则义暴怒的神色乍然一白,旋即理智回笼,才意识到自己情急说了什么错话。
他与许瞻合作,是彼此利益互换各取所需,可不是许瞻巴巴求着他帮忙!
“是老夫失言了,先生莫怪。”陈则义强作镇定,甚至挤出个笑。
北地偏僻,除了肥沃的农田别无所有,只靠东北王府每年的食邑和明下产业,远不能满足整个陈府庞大的日常开销。早在数十年前许瞻联络到他之前,他就已经在暗中与突厥人往来交易,以青州百姓上交官府的粮食、药材等交换银钱,以及突厥上好的资源。
战马兵器投入青州军营,暗中推动酒肉香料流入北地市场,从中牟利。
康乐五年的某日,许瞻找到了他,扬言要推翻大魏光复前朝,与他共享江山。
那时候,许瞻已然入阁拜相,德行名望堪称清白无暇,正是受皇帝信重的时候,却不惜对一个驻守边境的异姓王侯直接挑明自己无人知晓的真实身份,拿出了极大的信任和诚意。
与那封信一同来的,还有陈府多年勾结突厥,走私外来之物的证据。
毫无疑问,许瞻是个无比出色的攻心者。他知道陈则义难以拒绝,也根本没有给陈家拒绝的机会。
威逼利诱之下,陈则义不可控制地动了心,心甘情愿达成了这桩合作。
自那之后,不论是从魏都暗中运来的银钱还是兵械武器,他都照单全收。满足私囊后,剩下的悉数用于操练私兵,收买民心。
康乐七年,东北王府突然起了一场大火,年仅十岁的世子陈霖被烧坏了眼睛,没过几日便与世长辞。
就在陈府上下开始筹备缟素的时候,一纸诏书传遍了整个大魏——三月内,所有异姓王侯都要择一儿女送入魏都为质。
一切都刚刚好。
从来王侯向朝廷送质子,都是送上将来继承爵位的世子,这个道理没人不清楚。如果现在宣布世子的死讯发丧,就只有在剩下的孩子里再选一个,送去天子脚下。
陈则义看着膝下三个儿女,最长的一个无声无息,身上盖着白布;最幼的一个初出襁褓,尚离不开乳母。
最后一个,排行中间的少女脸颊稚嫩,望着父亲的眼里亮着孺慕的光,最懂事,也最贴心。
可这份贴心,对雄韬伟略的枭主来说也是最微不足道的。
那一刻,陈则义已经在心里放弃了这个孩子。
第127章 凶箭
做决定之前, 他收到了自魏都而来的密信,随着信筒一起来的,还有一个酷似许瞻的少年。
许敬川。
许瞻得到了消息,不惜亲手将自己的骨肉卷入漩涡, 足见他全部的诚心真意。
所有的打算, 都已在信中细细言明。陈则义在房中枯坐一夜, 最终下定决心, 接受了许瞻的计划。
自那天开始,许敬川就是陈霖。
到底是欺君的大事,陈则义心中不安, 在质子名册上写下长子“陈霖”后, 又加上一个名字“陈皎皎”。
他告诉自己的女儿:你的兄长没有死, 终于被郎中救了回来。只是双目失明唯有覆上白绸, 经历死里逃生一次后, 性情大变。
往后, 父亲希望你与兄长在魏都好好生活,彼此相互照顾。
少女没有丝毫怀疑, 红着眼睛点头, 拉起了“陈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