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闻漓从前承过主编人情,她牵线委托她帮忙,她也不好拒绝,就和这位林教授有过一些学术上讨论的来往。
教研资料翻译完了,林教授说感谢她的帮忙,约她晚上吃个便饭。
主编是个八卦的,恨不得原地凑成他们,就跟着起哄。
佟闻漓这会往晚上吃饭的地方赶。
她站在路口,想伸手拦一辆人力黄包车,但天气阴沉,快要下雪了,拦下一辆车没有那么的容易。
北京的冬天很冷,比巴黎的冬天要更冷。
佟闻漓回国这两年,因为呆在北京,有时候在十月份就看到天欲飘雪,更何况,现在是凛冬十二月。
她在寒风背着个包跺脚驱散寒意,天色暗下来,路上的路灯亮起来,路边逐渐经过好些归家的人。
周边像是有个中学,佟闻漓看到大约十四五岁穿着校服的学生往这边过来。
人群拥挤中,她只是随意往那儿一瞥。
那儿有一对母女,小姑娘穿着校服,耳边带着个耳机,像是揣着个随身听,身边年长的那个从相貌上来看应该是她的妈妈,她微微低着头,耐心地像是叮嘱着些什么。大约是到了青春的叛逆期总钟爱和沉溺于自己的世界吧,那小姑娘只是随意地点点头,踢着脚下的石头子,一言不发。
佟闻漓一直在那儿看着他们,看着那位母亲眼里满满的关怀。
人群中的人像是发现她的目光一样把头抬起来,看过来。
四目相对之间,他们从彼此相似的五官里看到心照不宣的秘密。
微小似尘埃的雪花掉落下来。
黄包车终于过来。
佟闻漓上了车,黄色的遮雨布罩住她的五官。
那头,人群中提着包弯着腰的女人一直把目光遥遥地拉长。
直到前头的少女转过头来:“妈,你看什么呢?”
那女人这才回过神来,好看的五官透露出一种难言的表情,她尽力收拾,在飘雪中摇摇头:“没什么,走了。”
――
晚上相约的是一家胡同菜,推开窗能看到颐和园的冬景。
佟闻漓乘雪而来,明明还未到相约的时间点,但林教授已经到了。
她遥遥从窗户外面看他一眼,灯火阑珊处,他带着一副金丝框架的眼镜,修身的大衣装点他身上沉稳内敛的气质,儒雅地坐在那儿,修长的手指搭在那菜单的边缘。
她的心在那一瞬间像是被谁扎了一下,她知道了为什么她愿意来赴这一场约了。
原来有两分像他,已让她恍惚。
玻璃窗里的人见到她,微微颔首,对她笑。
那幻想和现实的重合让她有些迷失,她进来,见他给她温着茶,也秉着那样的语气问她一句“雪大,路上还好走吗?”
“好走的。”她在那儿点头。
“佟老师,您有什么忌口的吗?”
这声称呼让佟闻漓反应过来,她再看近处的人,心底叹了叹,不像,还是不像。
他请客报答,她点了两三个家常菜没让人破费。
围炉煮茶,灯火阑珊,他打听她的往事。
她缄默不语,拉扯着工作和他们共同认识的人。
临了要走,他绅士地表示要送她回家。
佟闻漓望着积攒得厚厚的雪,摇了摇头说了抱歉,她说她家就在附近,不劳烦了。
街口告别,佟闻漓回了四合院,屋里的暖气驱散她从外面带来的寒冷,她脱了外套,坐在窗边。
她从前觉得巴黎冷,现在发现,北京的冬天更冷。
红顶白身的钢笔还在她的手稿边上,她依旧没有思路再写什么结尾彩蛋。她想起巴黎的那一场雪,有些想去打麻将了,但又遗憾地觉得,没人喊她回家,还是不去了。
――
21世纪就要到来。
佟闻漓的签售会定在了99年的跨年时分。
长篇实体上市后一度脱销,出版社加印了两版才追上签售会的量。
读者见面会前,主编一而再再而三地嘱咐佟闻漓:“佟老师!佟老师! happy ending!拜托了,拜托了,读者一定会追问后续的,你可不能写死结局啊,我新期刊的销售量可是跟上面立过生死状的,你看在我对这本书的全力推荐的份上,嘴上留情啊!”
“知道了。”佟闻漓彼时正在看读者提问会问到的大纲。
主编也不知道她到底听进去了没,还想嘱咐两句,工作人员却说要开场了。
随着一阵掌声响起,佟闻漓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上上台。
读者粉丝蜂拥而上,佟闻漓拿着手里的钢笔,带着笑容跟自己的读者朋友们打招呼。
这是她第一次线下签售会,她看到了带着欢喜和雀跃涌在她身边的读者朋友,第一次真实地感受到,原来世界上,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记得这个遥远又荒诞的故事,记得这漂泊的雨季里发生的一切。
他们的喜爱让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惶恐,她钢笔下的签名微微发抖,或许不止她眼前的这些朋友们,还有很多没有在现场也同样读过她的故事的人吧。
这让她想起当年《泰坦尼克号》巨幕厅下,他微微侧头告诉她说,希望她可以写出更多更好的故事,这样的话,他不管在哪里都可以读到她的人生了。
如今她的人生,他读到了吗?
――
签书环节之后,就是读者提问环节了。
“佟老师,我想问一下,烟烟后来开了很多很多的演唱会,彩蛋结局里玫瑰小姐和烟烟还有再见面吗?”
烟烟啊――
佟闻漓想起那艰难打通的越洋电话,说起现在的生活和工作,烟烟总是说的少,听得更多。她偶尔听她说起过Ken想要一个孩子,但阮烟却在电话里懒洋洋地说,她戒不了烟。
佟闻漓问她在那边有没有认识什么新的朋友,比如街坊邻居什么的,让她出去走走,别总是一个人闷在屋子里。
她的声音混着酒气:“日语很难学的阿漓,我宁可一个人一直呆在屋子里,一天也不跟人说话。”
她劝不动她,也知道她心里的摇滚梦灭了后,她总是难以再次从人生中找到新的意义。
佟闻漓却只愿烟烟活得像书中那样的美好,有了成功的事业,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像佟闻漓当初在圣诞卡片上写的那样,把演唱会开到了芬兰北极圈内。
她带着微笑告诉大家:“他们联系过,他们还会相约下一次的见面,等烟烟三周年的演唱会的时候,或许彩蛋的结局里,她们会相逢在中国,相逢在她偶像的故乡,在中国香港,她会用一首粤语歌来表达她的爱。”
台下响起一片掌声,像是为阮烟完美的结局而喝彩。
“那先生呢――”
人群中一个高亮的声音传来,打光灯转动到佟闻漓的脸上,她在那一声带着强烈的追寻答案的声音中被白光射得近乎有一瞬间的失明。
他呢。
关于他的结局呢。
“他们为什么会分开呢?”
“他们还会再见面吗?”
他们为什么会分开呢,佟闻漓在心里这样地问着自己,她该怎么告诉自己的读者们呢,或许是他们都有自己要走的路吧,他们认为彼此都很重要,但也认同,除了爱情之外人生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谁也不能为谁放弃那一切,或者是他们知道,他们之间有很大的鸿沟难以跨越。又或者是因为,他那样好的人,是不是本身就是不应该存在在这个世界里,所以分离的结局,是现实的必然。
她想起《花样年华》里那一通未接通的电话,又想起主人公之间惆怅又失落的那一句“如果再多一张船票,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但最后,谁也不能跟谁走。
至于他们还会不会见面呢。
佟闻漓看到台下一直给自己抛眼神的主编,想起她的嘱咐,想起自己迟迟落不下去的笔。故事本到了那里就是结局了,强行修正又有什么意义呢。
但却只是见一面,见一面难道她也不想吗?
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灯光乍明的寒冬夜里,路边广播播报今夜北京大雪,她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转过头去,真真切切地能再见他一面。
她在万众瞩目的签售会现场这样给自己所有的读者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她只说,会的,他们会再见的。
像是所有的急切寻求终于是得到了答案,捧着书的读者们这才舒了一口气,惴惴不安的心才缓缓放下。
人群中后知后觉地响起一阵掌声,像是为了那等待中的happy ending而欢呼。
佟闻漓在所有人的掌声中抬头,她打算离开这个舞台后就再也不碰那个故事了,剩下的所有空间都交还给读者朋友自己。
只是目光匆匆掠过人群,像是机械的扫描仪每日流水线上按照流程熟练地工作了千万遍后突然报警,所有的零件都立刻死亡宕机,甚至连紧密器械的分子都在那一瞬间粉身碎骨。
她竟然在人海中看到他了。
就在她说过,他们会再见面之后。
他正坐在人群中,就在那儿,在21世纪到来的倒计时中,骄傲又自豪地给她鼓掌,就如同当年她从河内国立大学毕业的那天一样,突然地出现在她每一个值得骄傲和分享的时刻里。
她……是不是在做梦?
签售会结束,新世纪的钟声敲响,千禧年在所有的期盼中到来,人流汇聚又冲散……
她见到他一步一步地逆流而上穿越人海来到她身边。
大脑的突然死机让她有许久的不知所措,藏在口袋里的手指在微微发抖,她有些不敢眨眼,怕那又是她时常魔怔的幻觉,直到他的声音真实地响起。
“怎么,不认识我了?”
她确定那就是他。
佟闻漓的唇瓣微微抖动,她站在离他半步之遥的地方,看着灯火和人流倒影在他的眼眸底,见他还带着那对寓意着生生世世的不分离――关于悲壮又浪漫的寄托的她送给他的青白玉菩提串子,她的声音发出来是带着不可置信的颤抖的:
“您、您怎么……怎么会在这儿。”
他往前一步,张开手臂,在人潮褪去的世纪末尾不由分说地拥她入怀。
“因为,我不喜欢你故事的这个结局。”
第75章 我想,我真的爱你。
人群离散。
佟闻漓没想过他会出现在那里。
他牵过她的手, 像是为了躲开那些看到他们拥抱而纷纷好奇还未来得及从签售会现场走完的人。
佟闻漓跟在他身后,她从她脑海中提出逐渐模糊的关于他背影的记忆,不管是在西贡他庄园的石板台阶上, 还是在他替她拦下当时她姑姑的一个巴掌时教她不要低头地走出人群……这些年来,原来她是因为他的出现和存在才会变成自己当时也想象不到的被称为“未来”的自己的样子。他的背影永远让人有安全感。
他大步往前走,她的步子因为想要跟他的节奏而有些急切, 她的眼神落在被他牵起的手上,指缝之间漏进来的光让她感觉不真实。
他带她走出侧门, 厚重弹簧门一关, 嘈杂被隔绝在身后。
他转过身来, 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佟闻漓抵着那弹簧门,在因为他而形成的那半片挡住路灯光的阴影下,看见巷子里他身后落下的温柔的雪花, 哆哆嗦嗦地顺着自己的气息, 她被他放开的手在那儿攥紧,心脏因为太过于紧张和兴奋直突突地疼起来, 她霎那间红了眼。
“是国际出差吗……”佟闻漓这样抬头问他,她说出来的话带着哈气,鼻子是红的,眼睛也是红的,“是出差……然后来看看我是吗……”
他伸手, 掌心拢上她下颌角的的时候, 接过她当下的五味杂陈。
那熟悉的踏实的感觉再度传来, 在大门之后嘈杂的关于千禧年的到来充满期待和希望的倒数中, 他靠近她,眼睛里倒影出站在人群中无助又不敢相信的她, 向当年很多个场景一样,微微弯腰,迁就她的身后,柔声说:“傻瓜,不是来出差,是来找你,是想代表你的所有读者,监督着你拿起笔,把结局改了。”
“怎么会……”她犹豫、彷徨又难以相信,她明明把他留在巴黎那个雪夜里了。
“怎么不会。”他手再往前伸,把她抱入怀里。
她闻到很久很久都不曾闻到的味道,她靠在他胸膛里,听到他心跳的声音,她想到过去那段漂泊的人生,依旧控制不住地发抖。
好像只有他出现,才能证明那所有的记忆全是事实,但她仍旧害怕他因为来与她重逢而放弃了很多东西,所以她下意识说的是――他是不是来出差。
他却像是能看穿她,抱着她的手拢进她的发梢里,像是安慰,又像是解释:“别担心,卡斯蒂耶家族,现在我说了算。”
佟闻漓抬头看向他,像是要验证那是不是为了哄她。
他指腹摩挲着她的耳垂,眼里还映着巷子那盏路灯的光,“现在没有什么不得不要的联姻,也没人有能力去反对我做的任何决定,只是抱歉,我现在才来。”
其实佟闻漓没想过他会来的,他们当年一别,谁也没有对未来有过许诺,或者是害怕无法兑现,又或者是害怕兑现的成本,又或者,佟闻漓从来就是个不敢奢求的人。
“所以这两年来……你一直都想来……找我嘛。”
“是,其实之间很多次,总想问你愿不愿意等我,但又害怕自己许一些让人伤心的承诺。我不敢用承诺捆绑你,但你知道,我多害怕等我真的有能力回到你身边的时候,你却爱着别人,那会让人发疯。”
佟闻漓泛着泪光弯起唇角:“哪有别人。”
说完之后她又去抱他,把脸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说:“那一定很难。”
她是亲眼见过他当年的分身乏术的,职场几年,她更是知道,人心难猜,因为财富和前途争得头破血流的大有人在,更别说他在那样一个诡异又复杂的局势里,坐在他谈判桌面前的还是自己的父亲和兄弟。
他身形更瘦些,想必这两年,过得不像他结果说的那样的轻松。
“只是需要一些时间。”他拍了拍她的头,轻飘飘地这样说,“外祖父从小就教我,商场上能谈拢的都是朋友,婚姻自然是最保险也是最快的。但他十五岁就能白手起家,在我长大成人后更是把所有商场之道都教给了我,我想,我总也能找到困局之中的解决办法。或者是他老人家保佑,让我找到了漏洞,虽然原先的家族生意多有折损,但贪利冒进的人永远都只会作茧自缚。”
近两年的筹谋和挣扎被他概括成这样简单的几句话。
佟闻漓心疼他略显瘦削的下巴,他却晃了晃她的手,“不害怕,新世纪的中国市场,多的是机会,只要能再见到你,一切都不是问题。”
那个时候的佟闻漓其实对他的判断并没有太多的信心,也可惜他在那一场要回国发展的决策会因为遭到阻拦的自断羽翼,但在未来的十年内,她真的亲身经过了那些时代变迁,看到国内市场的风云巨变和经济的飞速发展,才知道他当下做了一个无比准确的决定,他更是凭借这个决定,在后面牢牢地坐稳了自己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