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累了,连反抗破梦的力气都没有。
连看到陶知意进来,他的心也只是微微波动了一下,自暴自弃地想把所有一切都告诉她,想让她也厌弃他,留他一人困死在这魇境之中。
刚才问话的时候他已经想好了,只要陶知意想知道,他就全部坦白。
但素来喜好八卦的陶知意,只想着不让他难过,只想带他出去。
令玄那颗被磋磨破碎的心,被陶知意温柔地捧起,小心翼翼地塞回他的胸腔,再次鲜活地跳动起来。
令玄鼻尖一酸,大力将陶知意揽在怀中:“那你可要好好陪着我。不论见到什么,都不能厌弃我。”
“嗯……好。”
两具躯体相贴,让陶知意更加清晰地感受到她师妹变成了个男人这个事实,想她这两辈子,除了小时候抱过幼弟,还真没跟哪个男的贴得这么近过。
心理上她安慰自己这是她亲师妹,生理上还是下意识地抵触,悄悄往后退了半步,整个身子斜着,只剩上半身在令玄怀里。
令玄发现了她的小动作,松开手,流露出受伤的神色:“师姐……”
陶知意涨红了脸,道:“那个那个……你现在是男身,男女授受不亲。”
令玄垂眸,眼底满是失落:“可昨夜师姐才与我同床共枕。”
“你昨天还是个女的。”陶知意别开眼,神色慌乱,“我有点不习惯。”
令玄问:“男身没有女身好看吗?”
“不是……”
问题就在于太好看了,完美踩在她喜欢的点上,而她又偏偏是个色胚。
如果用对待师妹的态度对待现在的“师弟”,显得她像个女流氓。
陶知意支支吾吾说不个所以然来,令玄眉梢微扬,道:“难不成师姐对我现在的样子起了色心?”
“……不是!”
陶知意被戳中肺管子,砰地炸了,连连否认,“我不是,我没有!”
然而慌张到乱瞟的眼神暴露了她,令玄轻笑,勾住她的食指,与她十指相扣。
“师姐你真是……肤浅。”
他语调慵懒,微扬的尾音带点挑逗意味。
陶知意当真是很喜欢他的脸,不管嘴上怎么否认,肢体上的反应却是骗不了人的。
“我就是很肤浅。”陶知意破罐子破摔,甩开他的手,“所以你别拿我开玩笑了,回头我再看上你了,你又变回女人,多可惜啊。”
“有什么好可惜的,男人女人师姐不都喜欢?”
“那……还是有点不一样的。”
她虽然喜欢长得好看的,但应该还是个直女,对美女是单纯的欣赏,没有那方面的冲动。
令玄轻哼一声,问:“师姐,我这样,和东霏比起来,谁更好看?”
“提他做什么?”
“你只要回答我就好了。”
陶知意咽了口唾沫,额上冒出冷汗,在令玄直勾勾的目光中,轻声道:“自然是你。”
她师妹本就是世间绝色,女身还有元露姑娘可以一较高下,变成男的那真是无人能敌了。
听了她的回答,令玄面露得意之色,“那师姐可要记好我现在的样子。”
“我努力。”
两人说话间,后面的那群人已经变成了虚影,陶知意只觉眼前白光一闪,眼前便换了一个场景。
是一处临时搭建的营帐,是行军打仗时常见的那种,内部空间狭窄,放了张小床。
刚才还在和她讲话的师妹,已经合衣躺在了床上,双眼紧闭。
陶知意正想上前察看,门口忽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缓缓朝营帐靠近。
是谁?
外面火光跳动,在营帐上映出一个纤细佝偻的身影,能看出是个女人,她手中握着一把短刀,鬼鬼祟祟,显然是冲着营帐内的人来的。
陶知意蹲下身,挡在令玄面前,伸手在他脸上戳了一下:“师妹?睡着了?”
“没有。”令玄眯起眼,声音中带着浓浓疲倦,“她是来杀我的。”
“为何?”
“我杀了她的丈夫。”
陶知意想起那具被裹着的干尸,看到那双手,她还以为里面是个老人。
令玄眼睫颤抖,陶知意的脸也跟着忽闪。
“你不怕我吗?不好奇嘛?”
那股无力感再次袭来,像是处在汹涌的海岸边,只期待海浪能将他吞噬。
“不怕,不好奇。”陶知意伸手遮住他的眼睛,“别被梦魇影响了,你现在看到的是被外力制造出来的景象,并非你真正的记忆。”
令玄还在眨眼,陶知意掌心像被小扇子挠了几下,有些发痒。
“闭眼。”
她说完,掌心的动静便停下了。
那女人也终于逼近了营帐,掀开门帘,她直接冲了进来,抬刀直冲床上的令玄。
“我要杀了你!”
她像是没看到旁边的陶知意,目标确定,动作鲁莽,陶知意心底闪过一丝疑惑,但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几个身着铁甲的护卫便冲了进来,长矛直接刺穿了女人的心脏。
陶知意瞳孔骤缩,女人口吐鲜血,缓缓倒下,令玄用手挡住她的双眼,声线颤抖:“别看。”
几滴滚烫的血洒在陶知意脸上,营帐中响起婴儿凄厉的啼哭,耳边是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令玄近乎崩溃地请求:“别看,求你。”
“……”
眼前暗了又亮,陶知意睁开眼,又回到了刚来到幻境时的草原,刚才惨死的女人坐在她身侧,忧心忡忡地望向远方。
“五日了。少主他们已经走了五日。”
她声音悲戚,右手轻抚着腹部,眼神幽怨。
幻境又被重置了。
看来师妹的梦魇就发生在这几日。
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陶知意坐直身子,打量着眼前的女人。
“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眼神呆滞,循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夫君,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腾讯群八巴伞铃七柒五3六能平安回来吗?”
陶知意是记忆之外的人,被硬塞进来,也没个角色,女人看她的眼神时而真切时而迷蒙,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她说话。
“能回来的。”陶知意说。
她这句话女人似是听进去了,唇角勾起一抹笑,温婉甜美。
“夫君会回来的。”她摸着肚子,“我们的巽儿还没有取名字呢。”
她脸上是幸福的笑容,忽的腮边滑落一滴泪,又开始哭了起来。
“你咋了?”陶知意疑惑。
怎么又哭了?
“可巽儿真的能长大吗?”她语气中满是担忧,“已经很久没有孩子平安长大了。上个月,我在城外捡到了三具孩子的尸体,他们还那么小,如果没有战乱就好了,我们巽儿就能平安长大……”
她的嗓音温柔,带着无限怅惘,听的人心里难过。
陶知意拍拍她的手背,安慰道:“会结束的。”
女人抬眸,像是感受到了她,含泪冲她露出一个微笑,“他们说少主会结束这一切,可我们少主也是个孩子。”
“……”
陶知意喉间一哽,脑中浮现出师妹扑过来抱紧她的画面,疲惫,脆弱。
结合女人的话语,她拼凑出一个背景,一个处在战乱中的国家,被寄予厚望的少主,在征战时误杀了他的亲信。
陶知意闭了闭眼,难以言喻的心疼从她心底翻滚,带着尖刺,汹涌地冲到喉间,堵住了她的咽喉,疼的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以为小说里女主就已经够惨了,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居然还有这么一段痛苦的记忆。
他得多么的煎熬,才会在转世之后仍会被困在梦魇之中。
陶知意眉心紧皱,盯着眼前的女人,想着她潜入营帐时那视死如归的神色,忽然明白了那时她为何如此莽撞。
她不是去刺杀的,是去寻死的。
陶知意一时心情复杂,她似乎找到了破除幻境的方式,但是需要眼前的女人来帮助她。
这是幻境,她没信心能说动一个幻象。
但为了师妹,他要试一试。
*
令玄又一次亲眼看到老师死在他面前,他伸手去接他的尸体,痛苦,绝望,内心翻腾起怒火,想要毁灭眼前的一切。
四周想起呼喊他的声音,令玄却什么都听不清楚,他记不清当时那群人在说什么,只能感受到理智被怒火吞没,尽管他心里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想要停止,可是身体却不受他控制。
有人来拉他,那是双温暖又宽厚的大手,曾经教他识字,逗他喊哥哥。
等令玄回过神来,万籁俱寂,眼前只剩一具干尸,体内充盈着令人恶心的力量感。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其他人本该习以为常,但眼神中恐惧更甚,复杂的目光投过来,想要把他刺穿。
他们可能在羡慕,羡慕他的力量。
也可能在庆幸,庆幸自己是个不会失控的正常人。
令玄听见自己冷漠的声音:“带回去。”
马背颠簸,他神色平静,其实死了一次又一次,生的信念逐渐被磨灭。
唯一支撑他继续往前走的,是等待和他一起走出幻境的陶知意。
“陶知意!”
远远看见陶知意的身影,他飞身下马,快步走上前去。
这一次,是陶知意先抱住了他,摸着他的脑袋,轻声安慰:“好了,我在这儿。”
令玄紧抿着唇,喉间似有火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紧紧地抱住她的腰,感受着生命的温度。
他真的快撑不住了。
“我出不去了。”令玄再一次躺在床上,睁着眼,“你别管我了,想办法出去吧。”
陶知意坐在床尾,手搭在他胳膊上,“你出不去,我也出不去。”
“什么?!”令玄猛地起身,“你连出去的方法都不知道,怎么敢贸然进来!”
“不是我想进来的……是那白龙拉我进来的。刚进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白龙肚子里面呢。”
“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情开玩笑。”令玄撇开脸,“你得出去才行。”
陶知意摊手:“那我也得带你出去。”
“我出不去了。”
“那我也出不去。”
“陶知意——”
“你现在越来越没礼貌了,连师姐都不叫。”
陶知意按着他的肩膀,轻轻一推,把他推回到床上躺着。
“安心等着吧,如果一直出不去,还有师兄师姐他们在。”
她小声嘀咕:“不过他们也未必能打得过老白龙。”
再不济,系统总不会坐以待毙,如果两人的意识长时间分离,似乎会有什么强制程序,把她召回去。
陶知意信誓旦旦:“我一定带你出去。”
“别老说大话。”令玄道。
陶知意捏着他的脸颊,谑笑道:“再这么没大没小,我可就真生气了。”
令玄抬眸看了她一眼,撞进她的笑意中,意识到自己被戏耍,愤愤合眼:“别碰我,男女授受不亲。”
“脾气真大。”
陶知意松开手,甩甩衣袖,看到门外的人影,她站起身来。
“试试吧,如果不行,大不了再等几日。”
她说的这话让人摸不到头脑,令玄正想追问,却见陶知意走出了营帐,原本要刺杀他的人缓缓进来,手里握着短刀。
令玄惊起,以为陶知意要联合她一起杀了他,心中万念俱灰。
如果连陶知意都不要他……
“少主。”女人开口,脸上带着轻浅的笑意,映着她哭红的眼眶和腮边的泪痕。
她不似以往那般暴戾,反而温柔平和。
停顿片刻,她又叫了一声:“令玄。”
“……嫂嫂。”令玄哽咽,起身半跪在她面前。
女人笑了下,道:“这段时日总感觉缺了点什么,原来是你一直不肯开口喊我。”
她蹲下身,眼中满是慈爱:“令玄,你今年多大了?”
“一百零九岁。”
她恍惚,而后笑道:“居然过去八十九年了,我们令玄也长成大孩子了。”
她死了八十九年了。
她的孩子和丈夫也已经死了八十九年了。
“现在魔界如何了?”
“一切都好,叛贼被杀,族人安居。红真和坤灵长老拥我为魔尊,七十年来,魔界再无战乱。”
“真好。”她笑道,眼中满是向往,“如果我们的巽儿出生在这样的时候该多好。”
令玄眸色一沉,痛苦地蹙起眉:“对不起。”
“没事,嫂嫂原谅你了。哥哥和老师的那一份,我也替他们原谅你。”
她蹲下来,像一个母亲,轻抚令玄的额头:“至于巽儿那一份,我不可以替他原谅。”
令玄的心猛地揪起来,被无边的痛苦笼罩,他无法说出乞求原谅的话,只是重复:“对不起……”
他欠很多人一声道歉,却没机会说。
“所以,你要带着巽儿的那一份,好好活下去。替他感受一下,活在没有战乱的魔界,是一种怎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