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殷还在絮絮地剖白,“我是清白的,我这一辈子,心里只有过你一个。”
丁灵越发皱眉,“谁冤枉你?”
“丁灵——”他抬手,瘦骨嶙峋的指尖掐在丁灵臂间,“我不甘心……我好不甘心——”
“阮殷!”丁灵声音转厉,五指掐住他下颔,将他死死扣在自己视线中,“闭嘴!不要再胡说,你只是生病了,你不会死的!”
阮殷自从笃定被她爱着,连一句重话都没有从丁灵那里受过,她对他那么温柔,仿佛他就是一片易碎的琉璃——这是他第一次被她喝斥。阮殷根本不能承受,他什么都能失去,不能没有她,没有她的信任,他现在就已经死了。
男人双唇发颤,“你怎么不信我,你信我,你要信我——”
“你不会死。”
阮殷眼睫沉重地垂下又沉重地抬起,烧得通红的一双眼便漫出滚烫的泪,“我就要死了。我没有胡说,你信我……我求你。”
他如此笃定,完全不像高热下胡言乱语。丁灵毕竟是知道历史的,“为什么?”
“我死过……”湿重的眼睫不能承受,眼泪落下来,滑过男人面颊,打在丁灵指尖——居然还是热的。男人不顾一切向她剖白,只为换取她的信任,“我死过……我什么都知道,你信我,求你。”
“死过?”
“是。”阮殷道,“我死过,你信我——”
丁灵不答。
阮殷以为她还在怀疑自己,攥住她,拼死剖白,“我就要死了,我被他们杀了,车裂,被他们分作三块……四块,也许是五块——”
丁灵心下剧震——他居然真的知道。她瞬间只觉世界颠三倒四,耳畔嗡嗡作响,等丁灵终于寻回认知,男人已经烧得神志模糊,陷入高热的胡言乱语中,“埋了我吧……风吹得我好疼……好疼啊——”
“阮殷!”
“疼……别把我扔在那里……”
此时已是深夜,车内没有点灯,御街漆黑,只有车外净军的火把的光透过没有阖紧的车帘入内,打在男人神志不清的面上,他还在不住口地说着诡异的胡话。丁灵实在听不下去,便俯身,咬住男人喋喋不休的极艳丽的唇,亲吻他,夺走他的呼吸。
阮殷唔唔地叫两声,烧灼的身体抵不过窒息的晕眩,慢慢昏晕过去。
丁灵放开他,将男人烧得可怕的脸颊掩在怀中。她心中许多疑问,却只能等他醒来。马车不一时到千岁府,容玖煎了退热方子,丁灵也不问煎的是什么,刺破指尖滴几滴血进去,混匀了喂男人吃下。
果然不一个时辰极高的热度退下去。阮殷醒来,发现自己贴在丁灵怀里,她已经睡着了,却仍然抱着他,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抚摸他嶙峋的身体。她的呼吸轻而暖,柔和地撩在他tຊ没有希望的眉目之间——
眼前的一切太过美好,像梦幻泡影,阮殷不敢动,悄无声息仰着脸,在黑暗中默默地凝视她。不一时丁灵动一下,睁眼便同他四目相对。
丁灵唬一跳,指尖捋着男人凌厉的眉目,“醒了怎么不出声……吓死我。”
阮殷苍白的脸上勾出一点微弱的笑,“事发突然,我又不中用了,又生病……”便摇头,“我没事了。”
丁灵其实已经做好他醒来又胡闹的心理准备,闻言反倒愣住,“宫里怎么回事?”
“太后病了。”阮殷轻声道,“她一个人过浮灯桥,不知怎的就栽到了水里。”
“太后……一个人……栽水里?”丁灵皱眉,“这怎么可能呢?太后怎么可能没有人伺候,一个人过桥,还这么刚好走到桥上就犯病?”
“这或许就是……”阮殷轻声道,“天意吧。”
“什么天意?”丁灵不爱听,“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谁要害你?”
阮殷抖一下,乌黑的眼睫沉下去,遮住清亮的双目。他微微转身,把自己埋在她怀中,“我烧胡涂了胡乱说话,你不要当真。”
“是吗?”丁灵冷笑,“所以你还记得说过什么?”
阮殷不吭声。
“你不能瞒我。”丁灵道,“夫妻原是一体,不论多么怪异,你都可以同我说,你不要骗我。”
阮殷被“夫妻”二字打得灵魂巨震。许久在她的注视下低头,他不能说谎,却没有勇气,只能缩回去埋在她的怀里,不言不动。
丁灵便也不说话,室内寂静下来。未知多久,久到丁灵快要放弃时,阮殷终于说话了——
“那么多弹劾本子,你都看过。”阮殷埋着头,指尖陷在自己掌心,他用力地掐着,竟变态地生出快意,“你有没有怀疑过——他们说的……不全是假的?”
“有些人罪不至死,我杀了,有些人犯小错,我撵了,有些人被我重用——没有道理。他们弹劾我,是应该的。”阮殷用力地掐着自己,看着尖利的指甲刺破薄薄的皮肤,血珠涌出来,粘在他惨白的掌心,又铺陈开,红的血衬着白的手,那么刺目,“我能有今天——即便皇帝都要亲政,我仍然是司礼监的老祖宗。”他说,“丁灵,我是知道会发生什么的人。”
第80章 必死(二)
丁灵坐着, 阮殷侧身贴在她怀里。她的视野里只有男人黑发的头和消瘦的身体,阮殷自虐的血色藏在她的背后,丁灵一无所知。
“会坏我大事的人——被我要么打杀,要么撵走, 我用得上的人我委以重任, 我不管他眼下有没有功名,是不是出身门阀, 用这个人合不合规矩, 会不会被人诟病。”阮殷一个人说了很久,丁灵始终没有声音,他自己便慌乱起来。沾了血的手不敢碰她, 他便用力挣起身体,抻着颈子追寻她的视线,“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不是以为我疯了?”
丁灵平静道, “你疯了吗?”
“没有。”阮殷断然道,“你相信我,我死过一次, 我是知道会发生什么的人, 我没有疯。”
“那不就行了?”丁灵道, “你接着说。”
阮殷一滞, “什么?”
“说完。”丁灵波澜不惊道,“你说你就要死了,是因为什么?太后不治身死?”
阮殷眼珠震颤。
“谁要杀你?谁要毁你清白?”丁灵道, “是谁?是不是皇帝本人?”
阮殷惊疑不定看着她,他不敢相信自己如此轻易就取得她的信任, “你会不会觉得我疯了?”
“天底下哪里有你这么勾人的疯子,若都像你疯得这么别致靠谱, 早就天下大同——你怎么了?”丁灵去握他的手,抓了满手血,她托着男人血肉模糊的手掌,声音瞬间拔高,“受伤怎么不说?”便手忙脚乱下榻去拿伤药。
阮殷不说话,他看着她忙碌,慢慢生出恍惚——这么一点小伤就叫她如此紧张,等他最后被分作尸块,她不知道会有多么难过——不能叫她看见。
即便再叫人五马分尸一百回,也不能叫她看见伤心一次。
他低着头,看着她给他微不足道的伤处包扎,“丁灵,你去陆阳吧。我如果能逃过一死,就去寻你。”
丁灵蹲在阮殷身前,用白布裹伤,仔细打一个结,“你若不走,我必定是不走的。”她说,“你若是被杀了,我不得留下与你收尸——”
“丁灵!”
“怎么了?”丁灵道,“你都不忌讳,倒怕我说?”她看着他,“你是不是知道自己就要死所以才要撵我走?”
阮殷看着她便觉依恋,慢慢倾身过去,扑在丁灵肩上,“是的……我就要死了。”
丁灵倚在榻上,抬手抚摸他单薄的脊背,“因为什么?”
“我不记得。”阮殷摇头,“罪名念了一个时辰,我不记得了——但是我知道我就要死了。”
“不会。”丁灵道,“你都知道了,想法子避——”
“避不了。”阮殷很少打断她,这一次居然就打断了,“我尽力了……但是避不了。以前我会死,是因为父母亲人尽数亡故,死便死了。因为太后薨逝我没了倚靠,不能不死。至于现在——”他说,“父母兄弟仍然死了,非但死了,我才知道他们竟然如此恨我,早就巴不得我死。太后……虽然没有死于疫病,如今也活不成了……下一个就该我,丁灵,没有侥幸。”
丁灵心中一动,“你说太后死于疫病?”
阮殷“嗯”一声,“国中大疫,死伤无数,我阿父,我阿母,阮无骞……宫里太后,还有许多人,都在那时候死了。”
“所以你去雷公镇,就为了阻止一切发生,所以治疫的方子其实也是你记下来——给容玖的?”
阮殷不说话。
丁灵问,“那些人弹劾你投毒放疫,你为什么不同他们解释——”说着自己摇头,“没法同他们解释。”
“他们只会说我疯了。”阮殷的声音轻得可怜,“天底下只有你相信我……”他贴在她颊边,极轻地蹭,“只有你。丁灵,你是我的活菩萨。”
“行了,活菩萨必定让你长命百岁。”丁灵大致明白,便更加笃定,“你累了,安心睡一觉,明日再说。”推开他倾身躺下,含笑抱怨,“被你压得肩膀疼。”
阮殷自己感觉已经天崩地裂,到丁灵那里却浑如无事,他不敢相信,又在她的镇定中莫名心静,“丁灵。”
丁灵闭着眼,“嗯?”
“你——不怕吗?”
“怕什么,你死不了。”丁灵道,“太后未必就死,即便她当真死了,你不是早有准备么?以前……皇帝那个伴当李庆莲总不可能是你的门人吧?”
阮殷一滞,讷讷道,“那说不定……也有变故。”
“没有变故。”丁灵断然道,“我们都知道的事能有什么变故?你如果害怕,我今夜就带你走。”
“今夜?”
“嗯。”丁灵点头,半梦半醒道,“烧了这间屋子,我带你走——皇帝以为你死了,他还能害你吗?”
阮殷顿觉雀跃,“真的?”
“当然是真的。”丁灵被他缠得瞌睡都跑了,睁眼道,“祖宗,你若下得了决心,我们现时就走。”
阮殷低着头,半日才道,“西海陆氏击杀退租佃农一族十三口的大案还在审着,陆氏百年门阀,若不能处置了他们,河西河东各家门阀必定有样学样,刚量了地的农人一夕被夺生存之本,便是天下大乱的祸事。我即便要走,也要等明日交待下去——”
丁灵一直看着他,听见这话笑起来,“你这样……怎么敢说那些人弹劾你竟然是对的?”
阮殷一滞。
丁灵凑过去亲吻男人仍然有些烧热的额,“你同我说你伤人无数,我从来不肯信……因为我早知道,你这人就是——天底下最傻的那一个。”
阮殷被她亲得泫然欲泣,半日惶惑道,“可是……我真的杀过人,很多。”
“那便是他们当真该死。”丁灵道,“哪里有滥杀无辜的奸臣明明知道要闹瘟疫还亲自跑到闹瘟疫的地方去?雷公镇如果不是我在那里,你说不定就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病死在那间屋子里,你知不知道?”
阮殷听着,“我这一辈子做得最对的一件事…独家文都在疼训群爸八伞令七泣五叁六…就是去了雷公镇。”
“我也是。”丁灵又亲他,“我要是没去那里,怎么能遇见你这个勾人的老太监。”她辗转亲吻男人发颤的眼睫,“祖宗,你知道我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
“什么时候?”
“就是那天你在雷公镇跟要冲出去的人说——”丁灵模仿着他冷峻的语气,“本督与尔等同进退。”她说着吃吃地笑起来,“我那时看着你,我在想……世上怎么能有这么好看,又这么能干的男人……我也想要与你同进退。”
阮殷被她说得心生欢喜,简直又要哭起来,“我是为了阻止他们,胡乱瞎说的,若早知道我也要染疫,我不会去——”
“你还是会去。”丁灵打断,“你这傻子,就是嘴硬。祖宗,你还在发着烧呢,快别操心了。”又不住叹气,“小皇帝如此猜忌你,你还在为了他的江山拼命——真是个傻子。”
阮殷依恋地勾住她,仰着脸,嘴唇贴在她颈畔,“我不是为了皇帝——新法是那么多人的心血,为了新法两任首辅一死一疯。我不能辜负。”
“新法?”
“你忘了?”阮殷道,“书房后面悬着的……杨太傅起了这个念头,被人害死,齐相是他的学生,被人逼疯。太后于我有活命之恩,于公于私我都要做完。我已经就要做完了,近十年,只要压着门阀之祸不起,便再无能力为祸……你看今年恩科……是不是像样多了……”
丁灵笑道,“宋渠那么得罪你,还能点探花,必定是极公正的。赵砚——”
“他是北穆王的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