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猜到老祖宗同赵相有交情……”丁灵道,“我们老祖宗不乐意,赵相便不肯出面保媒,还不许旁人保媒——宋渠一盆火热想提亲,连个像样的保媒的人都寻不到。”
“你不让我伤人么,只能这样。”阮殷道,“我以前常常在想,变法已成,纵死无妨——不是我真的想死,只是不知道以后活着还要做什么。丁灵,没有你……我怎么活……”
“你一直都会有我。”丁灵小声道,“陆阳我已经命人修建了宅邸,打好家什——我特别喜欢你的书房,就比着样子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也有躺椅……就是木料不如你那个,你将就着——红檀太费银子,颜色又深,我不喜欢。等你脱身,我们一同去陆阳。”她说着止不住地笑,“祖宗,以后你就是我陆阳君养在家里的赘婿啦。”
“赘……赘婿?”
“嗯。”丁灵道,“而且——这世上根本没有人知道我那赘婿就是南宫守陵时死了的老祖宗,你说刺不刺激?”
阮殷贴着她无声地笑,“陆阳临海,海边是一望无际的白色的沙。”
“阮氏一族都在河间,你怎么会是陆阳人?”
阮殷道,“我出生多病,阿母以为不能养活,便让管事带出去掷在河里听凭天命……管事看着婴孩可怜,自己回家乡时带我去了陆阳……我在陆阳长大。后来家里知道了,接我去河间。”
“难怪……”丁灵点头,“难怪如此偏心。”
阮殷不吭声。
“我也是在海边长大的……”丁灵说着心中一动,“你在陆阳长大,怎可能不会水?”她掐住他手臂,“阮殷,你会游水——是不是?”
阮殷许久才不情不愿“嗯”一声。
所以在往生潭下他怎么可能就要淹死?丁灵道,“你这么早就不想活了?”
“我再不会那样。”阮殷在黑暗中仰起脸,认认真真看着她,“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便是做鬼我也要陪你去陆阳。”
第81章 圣恩
阮殷虽然是个太监, 朝中上下无一不知他是太后当亲儿子看的。太后卧病,阮殷即便称病,只要能爬起来走动,必须要入宫侍疾。总算阮殷这一段七病八灾, 整个人瘦得跟个骷髅架子一样, 走在路上谁看了都不能不相信——免了装病避朝的嫌疑。
皇帝跪在太后榻前侍奉汤药,一屋子侍奉的人都跪着。阮殷在皇帝身后一尺, 跪着侍奉巾帕。太后昏迷进药困难, 折腾半日才服侍太后进完汤药。皇帝慢慢站起来,看阮殷一眼便往外走,到外间坐下。阮殷跟上, 空屋子没有一个侍人,便亲自去倒茶,又跪下奉上。
皇帝接过, 便拉他起来,指尖碰到他的手便皱眉,“怎么这么烫?你这竟是——还在发烧么?”
阮殷道, “奴才身子不济, 一直虚热, 不是烧热——若有病在身, 怎么敢入宫惊扰圣人?”
皇帝略略放心,便道,“你既是虚着, 端茶倒水的事宫里有的是人做——你何必沾手?”
阮殷垂手侍立,“陛下体恤奴才, 奴才不敢轻狂。”
皇帝许久不见这位陪伴自己长大的太监,仔细打量他, 竟见鬓间已有银丝闪动,忍不住道,“才多久不见,大伴竟憔悴了。”
“奴才年老……已是不中用了。”阮殷道,“日后往南宫守陵,不能伺候陛下。陛下万万保重。”
皇帝不说话,捧着茶盅慢慢吃。许久闲话家常一样道,“姨母写信来,特意为你述功。朕心里知道,南宫守陵的差事其实委屈你,只是你毕竟是个太监……封侯论爵有违祖制。史笔如铁,非只是你,就是朕也经受不起。”
阮殷忙跪下,“奴才只是个伺候的人,北穆王念旧情,特意在陛下面前给奴才脸面,陛下如此说,奴才死无葬身之地。”
“姨母信里的意思——”皇帝状似闲聊道,“想让你去西州。她那里一则缺人,二则她怕……”久久叹一口气,“怕你去南宫守陵失势,被人暗害——这些年你得罪的人太多。”皇帝隔着帷幕远远看向太后寝榻方向,“阿母当日与你册封九千岁,为的是拿这虚名给你撑腰。不然天下门阀之势便是朕都抵不过,你一个太监怎么能受得住——稍有懈怠便是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阮殷低着头,半日道,“陛下对奴才苦心,娘娘苦心,穆王苦心,奴才无一日不铭记在心——只是奴才是残体,如今年老,又是七病八灾,去西州亦是与北穆王增添负累。陛下让奴才往南宫吧——奴才幼承皇恩,为先祖守陵,是奴才分内之事。奴才守着先祖,心里笃定,说不得这个病还能叫奴才再拖上几年。”
皇帝试探半日满意,终于松口,“今日赵砚请旨问雷公镇弹劾折子怎么处置,朕已经回了——你信奉扶乩术,乩相有言雷公镇有难,你就依着乩相,亲自赴雷公镇,竟然叫你立下大功。虽然有功,毕竟道路不正,圣人不论六合之外。这事到此为止,扶乩巫术毕竟不是什么体面事,你日后也要忌讳。”
皇帝现在是这么说。但如果刚才应对有一字不合,现时必定要以巫蛊术祸乱朝政处置了他。等他身死,日后同北穆王说他畏罪服毒自尽,从此了结。阮殷心中暗暗冷笑,面上却半点不露,伏身贴在地上,小心勤谨模样,“奴才一时昏聩,陛下赏奴才脸面,奴才铭记于心。”
“虽然信巫蛊不对,但你心存百姓,算得上功过相抵,那个术士不能不赏——赵天师,朕先赏他一个宫中行走。过一时再寻个错处撵出去——这事就这样,以后不必提。宫里也不能有这种东西出入。”
最后得利的居然是那个装神弄鬼的术士。眼下多说一个字都是错,阮殷只道,“陛下圣明。”
“姨母那里——”
“奴才回去便修书往西州。”阮殷道,“陛下命奴才往西州,只是奴才身残体亏不敢污了北穆王门庭,情愿请旨往南宫守陵。”
皇帝心满意足,“原该留你到朕大婚后,只是阿母这个病缠绵,不知几时才能大安。若拖得久了,朕这婚事必定也是要延后的。你差事一交,盯着你的人说不得就要攀咬上来,到时候便是有朕护着你,大理寺御史台你总是要走一趟给他们个交待——速速离京才是上策。越往后头天气越加炎热,你身体虚弱赶路辛苦——不如这便收拾离京。阿母那里不必挂念,等阿母大安了,大伴常回京探望,阿母看着你也欢喜。”
终于——过关了。阮殷埋着头,隐秘地吐出一口气,“奴才叩谢陛下圣恩。”
皇帝兵不血刃解决了这个权宦也很是高兴,便记起幼时相伴的情谊,“朕自幼跟随大伴玩耍,如今分别在即,叫人依依不舍。来人——”
自从皇帝tຊ成年,阮殷早已经同他生疏,一二月余不见一面都是常事。眼见他如此惺惺作态,心里冷笑,面上却作诚惶诚恐模样,“陛下此言,奴才粉身碎骨不能承受。”
内宫太监走进来,见老祖宗跪着,便也跪下。
皇帝道,“传朕旨意,阮殷心念皇恩,主动请缨为先祖守陵,一片赤诚堪为人臣楷模。着任正三品总领太监——代朕守陵。”
司礼监掌印是正四品,已然是太监仕途的天花板。皇帝金口一开多出一个正三品总领——前无古人,后头有没有来者只怕都很难说。而且是代天子守陵,即便有人想趁阮殷失势做些手脚,也要估量能不能动。
阮殷忙磕头,“陛下恩重,奴才愧不敢受。”
“没有什么受不起的,朕意如此。”皇帝站起来,“大伴多保重。”便往外走。
阮殷跪着目送皇帝离开。临近分别,皇帝再也没有提过一个字回京请安的话,他们心里都知道这一别便是至死不见。阮殷卸下一口气,身体发沉便扑在椅上,咻咻地喘。
李庆莲走来,见阮殷摔在那里,疾步上前,“爷爷这是怎么了?”便摸他面颊,烫得缩手,“怎么就烧成这样……传太医,太医——”
阮殷攥住,“别出声。”他用力撑起眼皮,“记着这是在宫里——悄悄命人送我出去便是。”
“爷爷!”
“我没事。”阮殷喘一口气,“离开这鬼地方,我就自由了……你走——”他用力推他,“你走——快!”
李庆莲其实都懂,只能一步三回头离开。太后病重,宫中禁止车马行走,只能从内宫监寻两个心腹,斗篷遮着,背着阮殷拣僻静处出宫。阮殷烧得绵软,连头都抬不起来,视野中是皇宫一平如水的清砖,坚硬的砖石在他目中居然似水波荡漾扭曲,一层一层地漫上来——占据他全部视野。
自由了。
终于自由了。
……
阮殷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自家榻上。丁灵正低着头看着他。他立时觉出欢喜,“……丁灵。”便去勾她手臂,想让她拥抱自己。挣动半日只指尖颤了颤,阮殷顿觉泄气,“丁灵?”
“怎么?”
“你……抱抱我。”
丁灵果然倾身上榻,手臂穿到腋下托起男人半身,让他伏在自己怀里。阮殷搭在她怀里,便心满意足地闭一闭眼,“丁灵……我终于能走了。”
丁灵握着男人细瘦的肩臂,“我听说了,皇帝怎么会轻易松口?”
“我去南宫,不去西州。”阮殷道,“他自然就放过我。”
“西州?”
“是。”阮殷贴着她,“西州是北穆王的封地,以前我不晓事,想着出了宫去西州避难,犯了皇帝忌讳。”
丁灵一听便懂,“皇帝虽然猜忌老祖宗,老祖宗的本事他还是认的,不然不会一听你去西州,便要除掉你——可是北穆王不是皇帝亲姨母吗?”
“天家连父子都不算……姨母算什么?”阮殷道,“若不是皇帝当时年幼,齐相又疯了——便连齐相留在西州也是绝无可能的。”
丁灵沉默。
“放心……北穆王毕竟是皇帝亲姨母,西州是皇帝的大依靠,北穆王和齐相又都是极聪明的人——不会有事。”
“我不管旁的人。”丁灵道,“我担心你。”
“我……怎么?”
“你烧了三日了。”丁灵道,“今日再不醒,我只能去请李天师来。”
阮殷听着,忍不住笑出声,“姑娘还记得说过什么?”便板起脸,学着丁灵口气道,“你同这种东西一处厮混,还要脸不要?”
丁灵道,“但凡你能活命,脸面不要就不要吧……万一李天师可以救你呢?”
“我被姑娘那么说的时候,几乎想要一死。”阮殷道,“姑娘居然这么轻易就动摇。”
“你真那么想?”
“嗯。”阮殷道,“你嫌弃我,我就想我要是一头碰死你会不会后悔?”
“那必定是要悔死的。”丁灵道,“早知道我们老祖宗脾气这么大,不敢乱说话。”
阮殷随便一句话都能被她如此纵容,便越发欢喜,甜甜蜜蜜道,“我瞎说的……你当然要说我,我喜欢听你说我。”又道,“我以后不是老祖宗,不要这么叫我。”
“我为什么不?”丁灵低着头亲他面颊,“你就是我的老祖宗。来——吃东西。”
阮殷被她哄得目眩神迷,从未有一日感觉活着竟是如此美妙,靠在枕上看她忙碌。忽一时心中一动,“这三日你都在这里么?”
“是。”丁灵背着他盛粥,“你还在鬼门关转悠着,我难道还能一走了之吗?”
“你家里——”
“我同他们都交待了。”丁灵道,“我喜欢的人是个老太监——”
“丁灵!”
第82章 天降富贵
丁灵转过来。阮殷几乎疯了, 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爬起来,却连头颅都撑不住,勾着头,双手用力撑住床柱, 喘得破风箱一样, “你在胡说什么……你不能——”
“什么不能?”
“我是见不得人的……”阮殷一张脸涨得通红,“我是不能见人的, 说出去, 只会辱没了你,你不能……”
丁灵一句“你见不得人为什么还要接近我”到口边又生生咽回去——这两回试过,她的血对阮殷的作用越来越微弱, 再激得病倒以后说不定真的就要去求那个李天师。便道,“我哄你的。”
阮殷一口气泄了,涨得通红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过度的情绪瞬间逼出淋漓一身冷汗,“没有就好……没有……就好。你不能说……”他说不清欢喜还是失落,魂不守舍倒在枕上, “我是见不得人的……你当然知道……”
丁灵把肉粥拿过来, 挨他坐下, “过几日端阳, 我听说御河晚间放灯,我们一同去好不好?”
阮殷还在失魂落魄念叨,“不能说出去……见不得人。我是个太监, 不能让人知道——”
丁灵“啪”一掌拍在他臂上。阮殷一激灵,“怎么?”
“我——”丁灵逼视他, “我没有说告诉人的事,你怎么惦记到现在?”
阮殷刚退下去的血色又涌上来, 红得跟煮熟的虾米一模一样,“我不是惦记这个……你说什么?”
丁灵看着他,“吃粥。”便喂他吃粥。阮殷慢慢吃下一碗热粥,丁灵倒茶给他,等漱过,阮殷趁势勾上去,抱着她,“丁灵。”他极轻地叹一口气,“真不敢相信……我竟是自由了。”
“李庆莲来看你都同我说了。”丁灵道,“皇帝肯放过你是好事,他说你要早早离京,不要给任何人机会。”
“我要跟你一同走。”
“好。”丁灵道,“我已经跟家里说了,我要去陆阳。”
“他们答应吗?”
当然不。丁灵道,“我阿爷还惦记着给我议亲,我跟我阿爷说,我不嫁人,喜欢的人是个老太监——阿爷要么容我往陆阳招赘,要么我这一辈子都不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