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贞七年,秋,十六日,城北稳婆刘氏,酒后溺水而亡。”
十六日,她细算了一下时间,便招呼门口侍卫去寻那属官,很快属官便急匆匆地跑来。
沈青黛指着案卷问道:“这个案子怎么没有详细记录?”
属官看了看案宗,道:“你看那不是有仵作的验尸记录,还有证人证言吗?那稳婆是登州城出了名的婆子,这个案子我也知道,她就是酒后溺亡无疑,当时从水中捞上来的时候,浑身的酒气。事后曾有人看到,她的确去酒楼买了酒。你说,一个老婆子,谁会去害她啊?”
沈青黛眉头深锁,缓缓开口:“你既认识她,可否为我说一下,她是何长相,有何特征?”
那人仔细回想了一下,撇着嘴道:“她身量不高,有些胖,但看起很壮实。长得嘛,圆胖脸,一脸的雀儿斑。”
沈青黛跌坐在椅子上,他说的那个人,她真的见过。
就在她出事的前几日,她曾到庄子上找过娘亲。
她亲眼见到她跪在娘亲面前,她道:“夫人,老婆子我实在是没法子了,求您帮帮我吧,若不是我儿病得快死了,我是万万不敢找您的。您就看在……看在我为您……为您接生的份上,救救我儿吧。”
娘亲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她将刘婆扶起,转身回屋拿了银子递给她:“今日找我之事,万万不可让旁人知晓。”
……
沈青黛脸色煞白,呼吸急促,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席卷而来。她浑身发抖,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瞬间天旋地转,跌坐在椅子上。
赵令询忙过去,倒了一杯热茶:“萱萱,你没事吧?”
她紧紧抓住赵令询的手,眼中满是惊恐:“赵令询,我怕。”
赵令询将方才发现的案宗放置一边,握住她的手:“萱萱,放心,有我在。”
沈青黛喝了热茶,坐在椅上一阵恍惚。翠芜蹲在她身边,不敢说话,只安静地陪着她。
她勉强稳住情绪,拍着翠芜道:“我没事了,不要担心。”
许久,赵令询才将案宗拿到她跟前:“我发现了方家的户籍记录,应当是他们家没错。”
沈青黛接过仔细一看,上面详细记录,商户方家在建贞三年举家搬往南诏。
建贞三年,也就是十六年前,那时她才四岁。
她翻到另一页,打开一看,目光在密密麻麻的记录中扫过,最终停在其中一行:方家幼女,方瑶慧,自建贞二年入宫。
沈青黛喃喃道:“方瑶慧?”
赵令询想的却是其他:“这个方瑶慧前脚进宫,后脚方家就举家搬迁,怎么看都有些不寻常。”
他问向一旁的属官:“商户方家,就是有女儿进宫的那个,你可有印象?”
属官道:“当年在登州城,方家那可是大户,我岂会不知。方才你说的他们举家搬迁,并没有什么异常,那是因为方家的老太爷惧寒,为了他身体着想,方家这才不得不搬,这件事大伙都知道。”
两人对视一眼,他这话倒和李年说的一致。
属官话锋一转:“不过,方家女儿们那些事,在当时也算津津乐道。”
赵令询俊眉一扬:“怎么说?”
属官道:“方家原本是没有女儿的,他们这个幼女,其实是方家的外甥女。听说这个小姑娘啊,是父母病亡,才过来投靠。恰好方家没有女儿,便将她收作女儿。一年之后,他们又收留了一个外地饥荒逃难来的孤女。这孤女也是命好,竟被忠勤伯看上,娶了去做二夫人。方家这两个女儿,一个入了宫,一个入了伯府,要不怎么说这方家命好呢。”
沈青黛眼神淡漠,这种好命,娘亲可不想要。
属官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一拍脑袋:“说起那个那个溺亡的刘稳婆,倒是和方家有些关系。”
沈青黛急忙问道:“什么关系?”
属官突然不好意思地摸着头道:“刘稳婆是这个方家的远房亲戚。因为拙荆当初生产,请的就是刘稳婆,所以知道的多一些。”
沈青黛心内暗道,怪不得娘亲生她之际,特意请了刘稳婆,原来她和方家还有这层关系。
方家,稳婆之死,这些与娘亲进京有没有关系?
回到客栈,沈青黛已经疲惫不堪,晚饭都未曾用,便洗漱着躺下。
赵令询知她此刻心烦意乱,也跟着早早歇下,只等着第二日去往他们曾经生活过的庄子上。
马车缓缓走过乡野小路,晨间尤带着朦胧的雾气,远处的村落在群山之间,像是一幅山水画卷,徐徐展开。
近乡情更怯,沈青黛望着越来越近的村落,眼中紧张不觉流露。
八年了,她离开家已经八年了。这八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这个属于她的家。
这些年,她住过许多地方。
忠勤伯府她深恶痛绝,若非查清娘亲被害真相,她根本不愿踏足。
归远山庄、京城沈府,是父兄之所,更是她她永远的避风港。爹爹与哥哥给了她梦寐以求的亲情,他们是她的坚强后盾,让她在这个世间无所顾忌,放手专心去做她想做的事。
可在内心深处,于她无言,只有这里,才是家。
有娘亲在地方,才是家啊。
鸟鸣声声中,马车晃晃悠悠进了村落。
她同娘亲所在的庄子,是忠勤伯府名下最小的庄子,只有几十余亩,坐落于春华山下,与附近几个村子几乎连在一起。
那个庄子,说白了,就是忠勤伯府废弃的产业。她们方到庄子上时,受尽了管事之人的欺负,时时刻刻都被他盯着。现下想来,应是忠勤伯怕娘亲借机逃走,以至身份败露,才会让人紧紧盯着。
还好,后来娘亲发现此地适合种植药材,引来卢神医关注,并一步步走向经商之路。庄子上那些人在娘亲帮扶下,日渐富裕,自然不会为难她们。管事的也是个精明之人,每年依旧按旧例上报。也幸亏他中饱私囊,才能让她们安安稳稳那么些年。
庄子上许久没有如此华贵的马车出入,他们方一下车,便被人围了起来。
沈青黛远远瞧见一个肉球滚过来,何管事扒开众人,上前殷勤道:“几位贵人,是要寻人?”
赵令询淡声道:“听说你们这里有位远芳娘子?”
何管事谄媚的笑僵在脸上,很快沉下脸来。
赵令询继续道:“我娘子此前曾受过她的恩惠,我们久居京城,不便来致谢。如今路过登州,特意前来拜访。”
沈青黛咳咳了几声,翠芜在旁捂嘴偷笑。
这个赵令询,明明昨日说好的,要假扮他妹妹的,他却在这占她便宜。
何管事这才支支吾吾道:“你们说的这个远芳娘子啊,她已经故去多年了。”
赵令询皱眉:“如此不巧,娘子,你看?”
沈青黛瞪了他一眼,柔声道:“我蒙远芳娘子大恩,一直挂心,如今已经到了,难道还有回去的道理?”
赵令询从怀中掏出一两银子:“这位瞧着像是管事的,你看我娘子这样,我也不好让她伤心,还望带我们去她坟前,好让我娘子祭拜一下。”
管事的得了银子,喜滋滋地在前引路,片刻便至一处荒地。
他用手一指:“前面柳树下便是。”
赵令询道:“多谢。我娘子她这人什么都好,就是爱哭。她一哭起来,没完没了的,你看……”
何管事会意:“我那边还有些事,就不打扰贵人们了,先行告辞。”
荒草丛生,沈青黛浑然不管不顾,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扑。
赵令询拉住她,挥剑砍断挡路的杂草。
枯柳之下,一片荒芜中,孤坟独立。
沈青黛跪倒在坟前,双手埋在土里,泪如雨下。她错了,她好后悔,没能早日过来看望娘亲。
翠芜不忍,跟着在旁默默掉泪。
赵令询将坟前杂草清理干净,拿过翠芜身边篮子,将供品一一拿出,郑重地摆上。
随后,他将黄纸叠放在一起,放在沈青黛面前。
沈青黛木然起身,捏起黄纸。翠芜拿出火石,将黄纸点燃。
火舌很快吞噬掉黄纸,片刻化作青烟冉冉升起。灰烬纷飞,像一只只翩翩起舞的舞蝶。
祭拜完毕,几人默默将坟前枯枝乱叶整理一通。
柳树旁,溪水边,五颜六色的野花铺展一地。想起娘亲素来爱花,沈青黛采了一束,用草绳绑紧,放在娘亲坟前。
天色将晚,一川金碧,半山斑斓,炊烟袅袅。只是柴门之间,再也没有那个等她之人。
沈青黛望着孤坟,泪眼婆娑。许久,她轻声道:“赵令询,我们走吧。”
“蝴蝶,小姐,你看有蝴蝶。”
沈青黛缓缓回眸,方才采来放在娘亲坟前的鲜花,竟引来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
翠芜安慰道:“小姐,你看,夫人她在天有灵,已经感觉到小姐一片孝心了。”
……
“娘亲,你看蝴蝶,好美啊,咱们抓来好不好?”
“萱萱,美的东西,不一定非要抓在手里的。你看它多自由啊!”
“娘亲,可是,我想要。”
“嗯,那娘亲给你折一只纸蝴蝶可好?”
……
沈青黛如同雷击,双手颤抖,手忙脚乱地从怀中掏出娘亲留下的信件。她对着信笺反复折叠,最终折成了一只蝴蝶。
一股寒气直逼心间,沈青黛犹如置身冰天雪地,浑身僵硬,一种比濒临死亡还要绝望的神情浮现在脸上。
赵令询看她身体瑟瑟发抖,一张俏脸毫无一丝血色,大步跨至她身边。
他声音颤抖:“萱萱,你别吓我。”
沈青黛缓缓举起了手中的纸蝴蝶,赵令询接过一看,惊骇到再也说不出话。
纸蝴蝶翅膀上,四个大字异常灼目:萱母摇慧。
第121章 人间一世22
摇慧, 方家幼女,方瑶慧。
昨日登州府衙离开时隐隐的猜测,在这一刻得到印证。
沈青黛已经猜到自己身世有异, 却没料到她竟是方瑶慧的女儿。
脑海中一些画面不停地回闪,周遭变得模糊起来, 断断续续的碎片在眼前划过,无数重影分分合合, 最终都在夕阳下化作泡影。
心口仿佛被一根尖刺穿过, 稍一扯动, 便是彻骨之痛。无法抑制的悲伤蔓延四肢百骸, 几乎要将她淹没。冰冷的玉镯子紧紧贴着手腕, 冷彻肌骨。
她一脸茫然地望着静谧的远山,远山下的炊烟人家。
这里,好像也不再属于她了。
她没有家了啊!
赵令询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指, 紧贴的身躯坚强可靠,让她不至于轻易跌倒。
他在她耳边轻声道:“萱萱,不论你是何出身,你都还是你。你娘对你爱都是真的, ……我们也都是。”
他语气轻缓温柔,坚定而又充满力量。这些年,他总是这样,默默守候着她,不动声色,不离不弃。
沈青黛紧紧地抓紧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生怕她一松手,就什么都没了。她已经没了娘亲, 不能再没有他。
她将自己紧紧靠在赵令询身上,任由他抱着自己上了马车。
翠芜跟在身后,小心翼翼地拉开帘子。
马车内,沈青黛脸色依旧惨白,紧紧攥着手中的纸蝴蝶。
赵令询看着萱母摇慧几个字,眉头紧锁。
方家幼女方瑶慧,建贞二年入宫,那个时候,萱萱已经出生。
照这么算……
赵令询毫不犹豫地从沈青黛手中夺过纸蝴蝶,掏出火折子将其点燃,扔出窗外。火焰一点点将纸蝴蝶吞噬,很快烧成一堆灰烬。
沈青黛木然回首,看着灰烬被晚风吹起,倏然散落在山野间。
她问:“赵令询,你说,我还是我吗?”
赵令询揽过她:“萱萱,生而为人,无从择其出身。可出身不过是人生之始,决定不了什么。能决定你成为何人的,只有你自己。”
沈青黛静静地靠在他的肩膀上,默默无语。
许久,她直起身子,垂下眼眸缓缓开口,她声音嘶哑:“我想,我娘当初去京城所见之人,应当是她。”
翠芜根本没往深层想,如今听沈青黛这么说,脱口而出:“小姐是说,留行门背后之人,是那个入宫的方小姐?”
赵令询低头看了一眼沈青黛:“可单凭她,还不足以控制留行门。”
沈青黛点头:“我知道,所以我在想……”
赵令询突然做出了禁声的动作,翠芜也十分警惕地紧贴车窗。
“吁”车夫猛地停下了马车。
箭矢呼啸,破空而来,叮地一下扎在硬物之上,紧接着发出骨头碎裂的声音。车夫惨叫数声,很快没了动静,空中留下浓重的血腥气。
不用看,沈青黛也知晓是留行门的人。
她强压心内的恐惧,脑中飞快地盘算着。
他们此行登州行程严密,除沈府之人,也就只有陆掌司知晓,为何会突然泄密?
即便他们通过蛛丝马迹,发现他们出现在登州,也不至于这么快便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