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瑶慧走到皇上跟前,笑了一下:“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圣上不妨赌一把。”
皇上双眼一黑,往后退了几步,咬牙道:“程瑶慧,你好狠,你根本没打算放过任何人?”
程瑶慧双手抬至胸前,恭敬道:“圣上与其担心别人,不如担心一下自己吧。留行门贼人凶狠,圣上已不慎中毒,还望您不要动怒,以免毒素扩散。”
皇上捂住心口:“你?什么时候?”
程瑶慧指着掉落在地上的白玉:“现在圣上明白了,白鹤衔玉,是我送给圣上的礼物。”
皇上气急,一口鲜血吐了出来。这么些年,他竟从未看清过她。
四月杨柳岸,她一身青衣,手持长笛,一曲幽幽,如泣如诉。她吹落了一场雨,让那春雨滴进他心里,融入肺腑。
原来那场春雨,一开始便不是为他而落。
原来那场春雨,早已化成了寒风,成了他的催命刀。
皇上忍着心痛,沉声问:“为什么,你要如此对朕?”
程瑶慧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圣上,您当了那么久的皇帝,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自然是为了权力。”
“他说爱我,要照顾我一辈子,我信了,可是他却抛下了我。你也说爱我,要给我想要的一切,我也信了,可是你转手将我最渴望的东西给了别人。”
“您不该带我进宫,给了我承诺和希望,又让我失望。让我在这个暗无天日的炼狱场,这个人间至尊繁华地,滋生出对权力的渴望。”
她喃喃道:“这个世间,唯有权利才最可靠,也唯有权利,能让人快活。”
皇上缓缓闭上双眼:“瑶慧,我对你的心,绝无半分虚假。只是帝王的考量,从不是感情。”
“如果能再活一世,我放下帝王之位,你还会给我机会吗?”
程瑶慧并未回答,只是冷声道:“圣上,这人间一遭,谁不是只有一世,说什么下辈子,那都是死后的事了。死后之事,谁在乎呢?”
她不耐烦地抬头看了看天色,指着台下一众权贵:“圣上,不用再考虑了,您落笔痛快了,他们才能痛快。我的耐心有限,从现在起,您落笔慢一分,我就随便找人割一刀,一刀接一刀,直到您写完为止。”
皇上抓起掉落的毛笔:“好,我写。”
***
赵令询的目光随着马车消散在街角,又重新落在靖安侯府内。
靖安侯离开后,府内的侍卫半数皆跟着潜伏在马车周边。
赵令询见守卫有所松懈,绕到侯府后门,翻身上墙,飞到周方展卧房屋顶之上。他小心地翻动着瓦片,直至屋顶开了个可容纳一人的小洞,才停手。
周方展猛地睁开双眼,看到赵令询的那刻,缓缓放下警惕。
赵令询将软丝绳垂下,周方展拉着绳子,借力飞到屋顶。
两人小心翼翼绕到屋后,借着松树攀上高墙,跳出了侯府。
待到僻静处,周方展抬头看着赵令询,目光复杂:“你愿意信我?”
赵令询淡声道:“为何不信?昨日夜闯侯府,看到你被下了药睡在床上,我便知道,你爹所行之事,你是不会参与的。所以,沈青才会替你解了药,留下纸条在你衣袖中。”
周方展握紧拳头,声音坚毅冰冷:“你想我怎么做?”
赵令询盯着他,定定道:“为了大宣的安宁,为了这盛世太平,我想求你,站在我这边。”
周方展转头看向身后,这座持续了近百年荣耀的侯府,辉煌与倾塌,就在他一念之间。
他摸向腰间早已破旧的香囊,转过身,声音冷厉中带着坚定:“赵令询,今日一过,无论我结局如何,麻烦替我保下我的族人,还有镇抚司的兄弟。”
赵令询神情肃然,对着周方展深深一躬:“我以性命担保,定不负所托。君子一诺,至死方休。”
偏僻陋巷内,赵令询从袖中拿出皇宫堪舆图,摊放在桌上。
赵令询边摊边道:“京城内各处禁军,今日一早便被调离。如今皇宫内守卫,仅余羽林卫。”
周方展凝眉道:“数万禁军无端被调离,他们也不怕人心浮动?”
赵令询道:“倒也不妨,他们也应该明白这个道理,禁军不日便会归京。眼下最紧要的是解决皇宫问题,还有羽林卫。”
周方展凝眉,羽林卫,他只是暂代掌事权,接手尚不足月,在羽林卫中并未十分威信。眼下腰牌又被父亲拿去,只怕多半是私下做了调令。
赵令询指向永泰殿:“晋封大典在此,届时百官将于绥宁门外桥南远远候立,根本近不了内殿。内殿只有妃嫔王侯,靖安侯在内完全可以掌控局面。所以,他们必定会在礼毕前动手。”
周方展点头,看着堪舆图:“皇宫内左右羽林卫三千余人,只是如今的羽林卫之中,应该有不少是留行门的内应,皇宫四门只怕也已经替换成了他们的人。”
赵令询摸着额头,问道:“皇宫内羽林卫都分散在何处?”
周方展拿起桌上的毛笔,在图中一一标记:“主要兵力分布在午门,东西两侧约两千人,此外贞华门东西两侧约千人,其余人等轮流在各宫门口当值。”
他想了想,接着说:“他们选择在永泰殿动手,仅凭羽林卫内应,肯定不够。散落在京中各处的留行门众人,要进入宫城,不知会从何门入。若是知晓他们自何处入宫城,便可知晓他们兵力集中在何处,咱们也好提前做好准备。”
赵令询指着北端:“贞华门。”
周方展道:“何以见得?东西直门距永泰殿不是更为方便。”
赵令询道:“四门之中,午门有百官出入,他们自然不会选择。东西直门虽近,集中调度起来却不方便,唯有贞华门,可以为他们提供方便。”
周方展执掌羽林卫时日不常,甚少出入宫城,而赵令询自幼常在宫中走动,他这么分析,一定有缘由。
赵令询解释道:“西直门附近建有一座小佛堂,最易惹火灾,过去十年,已经发生过两起。一旦佛堂失火,他们就有理由调令附近羽林卫去帮忙。到时,他们便可从贞华门长驱直入。”
周方展拍手道:“对啊。如此一来,西直门附近羽林卫便悉数被调了去,若他们从贞华门入,一路扫清障碍,那大半个宫城就尽在他们掌控之内,他们轻而易举便能控制住永泰殿。”
“程贵妃常年在深宫之内,对宫城最为熟悉,这是最有利他们的选择。她一向精于算计,必然会选择如此布防。”周方展叹道:“程贵妃她也算有点谋略,只可惜,她碰上的是你。”
赵令询道:“我虽能猜到她的布防,但这也意味着,咱们将会步履维艰。西直门附近失火,左右羽林卫被调于此,他们势必会增强防守,将羽林卫困在此处。而贞华门,他们一旦攻破,那守卫都会是留行门的人,咱们根本无从下手。午门,四门防守重中之重,从处为突破口,无异以卵击石。所以,咱们只有东直门一个选择。”
周方展想了想,突然问道:“镇抚司那边如何?”
赵令询收起舆图:“昨日我已提醒过王千户,镇抚司或有内鬼。今日一早,内鬼果然按捺不住动手,被他逮了个正着。”
周方展点头:“以留行门的实力,还有程贵妃的算计,他们此次攻入皇城人数只怕与羽林军相当。咱们只有镇抚司两百余人。顺天府府尹不在,他那里无人做主,若说是带兵去进入皇城,只怕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赵令询道:“东直门南侧羽林卫,咱们可以争取。你好歹代掌羽林卫,虽没了腰牌,他们想必也是认你的。若是争取到他们,咱们或可奋力一拼。”
周方展叹道:“就算争取到,咱们也才一千人。数倍的差距,赵令询,我们要如何才能赢,还是你一开始便想去送死?”
赵令询道:“不,咱们只要拖延战局,等一个人来,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东直门前,赵令询同周方展一个抱一只大箱子,身后跟着蜂拥而至的人群,镇抚司一众人也混在其中。
守门的侍卫揉了揉眼,不明白为何突然有大批百姓聚集。
突然,一片金黄划过天际,无数铜钱纷纷雨落般砸下。一波又一波,百姓抢疯了,挤挤攘攘,人数越来越多。
守门的侍卫看得目瞪口呆,待反应过来,人群已经涌到了宫门口。
百姓潮水般涌来,两人根本无力阻拦,很快宫门内出来一队侍卫维持,却依旧无力阻挡抢疯了的人群。
赵令询同周方展索性将铜钱全部撒进宫门内,人群沸腾了,不管什么宫门不宫门,挤挤攘攘地相互推着涌进了宫门。
两人相互使了眼色,趁乱带着镇抚司众人挤进了宫门,朝着绥宁桥跑去。
守门的侍卫被余下镇抚司的人挤在中间,一动也不能动,只能干看着他们进入了宫城。
***
最后一字落下,皇上将笔放至一边。
天际突然变暗,乌云笼罩了半个天空,好似一个巨大的深渊,随时要将人吞噬,周遭氛围突然变得异样,一种强烈的窒息感袭来,亲贵们个个颤抖着等待最后的结局。
程瑶慧伸手拿过册立诏书,目光落在“皇四子品质冲华,天资粹美,宜承大统”之上,微笑着收了起来。
“多谢圣上成全,我定会留你们个全尸。”
靖安侯挥了挥手,留行门门徒将在场王侯亲贵悉数提起,赶至殿内。
留行门众人拿起放在一边的酒坛,前前后后泼了个遍。
亲贵们知晓留行门的人是想将他们全部烧死,终于有人忍不住哭了出来。
“啪”的一声,那人头已经落了地,滚着滚着就落在了皇后娘娘脚边,一双眼睛依旧圆睁着。
皇后娘娘倒吸一口凉气,捂住嘴巴试图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可那双眼睛就在自己面前,死死地盯着自己。终于,她头一歪,晕倒在一边。
程瑶慧望着殿门外沈青黛怀中的嘉宁,朝着一旁的守卫使了个眼色。
沈青黛死死地抱着嘉宁,在她掌心写下了个“印”字。
靖安侯不忍,在旁道:“瑶慧,算了吧,两个小姑娘,也坏不了大事。”
嘉宁却突然松开了手,颤抖着站在程瑶慧面前:“你不能杀我们……你的诏书没有大印。”
程瑶慧扑哧笑出声来:“嘉宁公主,你还真是天真得紧。”
嘉宁声音抖得几乎说不成话:“没……大印,群臣……不会认。”
程瑶慧冷声道:“圣上亲封我为皇贵妃,位同副后,此等殊荣,后宫绝无仅有。今日是我的晋封大典,这份诏书是圣上亲笔所写,于今日而言,也算是锦上添花,群臣自然会觉得我受得起。”
“何况,圣上已经驾崩,即便这份诏书没有加盖大印,那也是暴徒来势汹汹,没有来得及而已。”
沈青黛拉过嘉宁,死命抱在怀中,生怕一松手她便会被硬拉去。
程瑶慧懒得理她这些小事,转身望向殿内,最后看了一眼大殿正中端坐的皇上,决绝地挥了挥手。
大殿大门缓缓关上,手持火把的留行门侍卫踏过台阶,一步一步靠近。
嘉宁再也忍不住,猛地挣脱沈青黛的怀抱,冲着殿门一声凄厉喊叫:“父皇,母后。”
……
“砰砰”几声巨响,永泰殿两侧翼门应声推开。
沈青黛与嘉宁齐齐望去,只见城门之外,赵令询、周方展手持长枪,战袍翻飞,分别从两边杀了过来。
赵令询将长枪一扔,迅速取出弓箭。
箭矢破空,连连两箭,正射在手持火把的留行门侍卫心口上,火把自他手中掉落,滚在一旁的案台上,瞬间燃烧起熊熊大火。
沈青黛怕大火烧到殿内,忙跑过去试图将香案推下石阶,奈何一个人力气有限,尝试了几下都未能成功。嘉宁公主见状,站于香案另一侧,两人合力,终于将燃烧着的香案推了下去。
看着台阶下的冲天的火光,灰头土脸的两人,相视一笑。
羽林卫与镇抚司锦衣使拼杀一路,此时越战越勇,而留行门众门徒面对突然袭击,一时未反应过来,顷刻之间已倒了大片。
永泰殿内,亲贵们听到殿外厮杀不断,惨叫连天,虽吓得瑟瑟发抖,但也知道似乎是来了救兵。有人大着胆子起身,爬到窗口向外看去。
很快殿内传来低呼:“是肃王世子,是肃王世子来救咱们了。”
羽林卫与镇抚司锦衣使虽比较骁勇,但终究势单力薄,留行门人多势众,杀了一波,立即又有另一波顶上,没过多久赵令询他们已经有些精疲力竭。
空中血腥气越来越重,羽林军与镇抚司锦衣使人已死伤过半,留行门又召集贞华门一众门徒,纷纷赶来支援,黑压压地一片蜂拥而至。
沈青黛站在殿前,焦急地看着战场上的两人,他们脸上、身上溅满了鲜血,平日里两个骄傲的贵公子,此刻却像一头头被激怒的野兽,烈焰燃烧般红通通的双眼带着无畏与不屈,拼命捍卫自己的领地。
感受到两人奋力厮杀的气势,剩余羽林卫与镇抚司锦衣使一下士气高昂,带着必死的决心,向着黑影冲杀过去。
双方杀得如火如荼,羽林卫与镇抚司锦衣使渐渐落了下风,被杀得节节败退。
靖安侯忍不住吼道:“阿孚,你给我过来。”
周方展被压制住的长枪,死命支撑着,用尽全身力气将对方推开。
他长吼一声:“我周方展,绝不屈服。”
最后一波蜂拥而来的留行门众门徒,突然停下脚步,还未踏进翼门,便拼命往回跑。
殿内的留行门叛军不知何故,一时慌了神,被羽林卫与镇抚司锦衣一阵反扑。
“杀啊!”殿外传来震天的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