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旋即就按住了情绪,惊喜地拎起裙摆也向着萧言走去:“表哥!”
人前她总是稳稳地保持着贵女的姿态,清美矜持,守礼克制。
唯有在面对萧言时,沈希会表露出少许的柔情,但就这么点柔情,也是精巧算计后的结果。
萧言温柔地接住了她。
“真是抱歉小希,近来我一直在云州,才刚刚回来不久。”萧言怜惜地说道,“都不知道你先前生了那般重的病,现下好些了吗?”
新帝刚刚即位伊始,萧言的父亲平王是天子近臣,萧言也颇受新帝重视。
如今世家倾颓,宗室复起。
名门世家无不艳羡沈氏临到头还有这样一门好亲事,沈希清楚地知道与萧言成亲会带来多大的利益,而且对于他这个人她亦是满意的。
萧言爱她,爱她胜逾性命,哪怕当初她要嫁予旁人,他也依然那般爱她。
曾经沈家如日中天时,沈希是看不上他的。
可后来父亲落得与世为敌的地步,甚至险些丢了性命,唯有萧言还站在她的身边,还肯将她一步步地拉出泥潭,还那般深沉地爱着她,一如过往的许多年。
他是她无论如何都要抓住的人。
这是本就属于她的、也必然属于她的幸福。
谁也不能阻止,谁也不能破坏。
第二章
沈希心中闪过许多念头,面上却没有分毫更易,仍旧是那般矜持平和。
她轻声说道:“早先就好了,只是近来夜里睡得不好,常有梦魇而已,表哥不必忧心。”
萧言望她微显苍白的脸,少女眉目含几分疲倦,知她心性,萧言垂眸道:“表妹对我,时常是报喜不报忧,我又怎会不多挂心你呢?”
他们订婚已经有些时候了。
先前萧言去了云州,期间二人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
沈希不欲多言此事,说道:“可表哥看我模样,好生生的,哪里会出什么需要表哥挂心的事情?”
见他仍面露忧虑,沈希挑了挑眉头,笑着说道:“还是说,表哥今日过来就是为了教训我的?”
“当然不是了……我、我多日未见你,心里总忍不住挂念,”他像是被她逗弄得几分羞恼,“且表妹父亲那边,我时常想起来,也不知该如何关心你才好。”
两年前齐王作乱,沈希的父亲受够了先帝的猜忌与怀疑,义无反顾地做了叛臣。
齐王信重他,以相位托付。
在那两年中便是乡野小儿也知悉,她父亲在燕地的权势与声名有多高。
他虽是在后来归附投诚,还以身犯险,为朝廷传递了许多重要情报,但曾经的叛离之举却无法掩盖。
提起父亲,沈希本就疲累的面庞更添几分愁绪。
她的愁绪染在眉间,萧言指尖微抬,刚想轻抚她眉心愁楚,觉察少女抬眼望来,四目相对,他心下几分慌乱地放下了手。
“表妹,”萧言看着她,指尖轻蜷,微抿唇道,“我一定不会让姨夫出事的,你信我。”
两人正说着,几位姑母悄然走近,纷纷投来了打趣的目光。
“瞧瞧这两位妙人,”一位姑母调侃道,“如此形影不离,要我们这些人老珠黄好生艳羡。”
另一位姑母应和道:“真是,哎呀。”
她们在旁侧听了个全程,不禁笑道:“说起来,下午二姑娘要跟我们一块儿去青云寺上香,这青云寺可有几分意思,世子要不一同跟去吧?”
青云寺是前朝所建,有传说有情人一起去上香,如果是命定之人便可以得神仙保佑,终成眷属。
但若并非有缘人,便会分道扬镳,解一段缘分。
沈希身为女眷,自然知晓这青云寺的传闻,当下便有些不喜。
权衡利弊,计较得失。
她从来不信什么有缘或是命定,在婚姻中她所在乎的唯有对方的利用价值。
可萧言闻言,却眼睛一亮。
“真的吗伯母?”萧言望向她,“表妹,那、那我要随你们一起去。”
他温润的眼眸明亮,沈希微愣了一瞬,到底没有说什么。
罢了,去就去吧。
*
青云寺位于城西,与越国公府有些距离。
沈希撑着下颌,漫不经心地听着族姐沈瑶的兴奋之语:“多时未见,二妹妹生得更美了,能娶到你这样好的妻子,萧世子真是幸运。”
两人虽已是未婚夫妻,但到底还不是真正的夫妻。
哪怕是同路而行,也并不能同乘。
沈希与族姐们坐在马车里,萧言乘马跟在外间,闻言轻声说道:“阿姊说得是,能娶表妹为妻,是我之幸。”
他总愿意这样,将爱意坦诚,令所有人都知道他多爱她。
沈希曾经是毫不在意的,但如今沈家失势,萧言待她越好,她能获得的益处也就越大。
沈瑶惊讶地抬起头看向外间,愕然地张大了嘴:“萧、萧世子,你怎么在外边?”
不仅是她,其他几位族姐也甚是震惊。
眼见沈瑶红了脸,渐渐地消停下来,沈希没忍住在暗处扬了扬唇。
“好了,表哥。”沈希轻声说道,“前面的路颠簸,你小心些。”
萧言笑说道:“好好,都听表妹的。”
这段小插曲过去不久便到了青云寺,寺庙建半山腰,云烟缭绕,因之马车也只能停在山下。
沈希一下车便被萧言接了过去,两人一道上山入寺。
午后时天色还尚好,这会儿有些阴沉,灰蒙蒙的,没由来地带着些冷郁。
到底是开春不久,山间的风仍颇为料峭,好在寺庙里还算温暖。
沈希执起燃烧的香支,跪在蒲团上,轻轻地往下叩首。
她不信神佛,但身在寺庙还是有些敬畏的。
然而檀香的气息还是勾起了些迷乱旖旎的回忆。
死寂的宫室,冰冷的桌案,缭绕的香炉。
仅仅是微弱的颤抖,便会晕出大片的深红浅红。
那灼烧的痛意经年未消,仿佛仍然停留在手腕、锁骨和颈侧。
一旁是正在为她认真祈福的未婚夫婿,而脑中上涌着的却是难以为人所知的景象。
沈希攥紧手指,将掌心掐出红痕,方才从晦涩的记忆中挣出。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走出香室许久后她仍觉得那檀香萦绕在周身,蔓入肺腑,如影随形。
小沙弥边送他们去寺庙的大殿,边笑着说道:“施主,今日庙里来了贵客,弘真法师亲自讲经。”
贵客?
如今沈家是衰了,可昔日的声名仍在,萧言更是大名鼎鼎的平王世子,能让青云寺的僧人在她和萧言面前言贵的人,决计不寻常。
别是陆家和顾家的人就行。
沈希按捺住心头的那点慌乱,轻声说道:“多谢你了。”
萧言似是也颇为好奇:“不会是祖母她们吧?”
“怎会呢?”沈希勉强地笑了一下,“过几日就是太妃的寿宴,她老人家怎么会在这时候出宫?”
萧言眉眼轻扬,笑说道:“到时你可一定要过来。”
沈希抚了抚手腕,轻声说道:“那是自然。”
即便心里有了准备,踏入大殿的那一刻她还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大殿里人群簇拥,似是众星拱月般地环绕着一个人。
也不知道谁多嘴问了一句“那是不是沈姑娘和萧世子”,人群忽然如流水般散了开来。
原本还有些嘈杂的声音忽然都止住了。
沈希的耳边一阵阵地轰鸣。
厅堂里檀香弥漫,烛火燃烧着温暖的色泽,但在那个瞬间却猛地晦暗阴沉下来,唯有人群中央的那个人仍然是明丽的。
俊美高挑,翩然若仙。
即便是身着常服依然如鹤般高雅,仅仅是站在那里,就将这天光都夺了过去。
他沉静地看向她,神色随意自然,看起来像是淡漠到了极致。
新帝萧渡玄。
沈希的指骨控制不住地颤抖,和他对上视线的瞬间她如坠冰窟,浑身的血都在那一刻冷了下来。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混乱的记忆像是荒芜的草地,被乍然落进来的火星点燃,仅仅是一个刹那就开始灼灼地焚烧。
自萧渡玄即位后,沈希便明白他们总有一日是要再见的。
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般快,这般猝不及防。
沈希手脚冰寒地走进厅堂,带着满身的冷汗,跟在萧言身边向他行礼下拜:“臣女沈希,见过陛下。”
她的仪态依旧是端方的,完美的,连神情都仍如往日一般。
无人知悉此刻她的心底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萧渡玄没什么情绪,也没有为难她的意思,只声音很轻地说了一句“免礼”。
但这也足够。
在御前侍候的无一不是人精,纷纷快步上前将沈希扶了起来。
她不想去辨认,可这些人都太过眼熟,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怎的,竟全都是东宫旧臣。
他们的笑容太和蔼了,温柔得近乎怪诞。
沈希在袖中死死地攥紧掌心,方才没有出现疏漏。
族姐们都是第一次面见即位后的新帝,看向她的目光既局促不安,又充满艳羡,众人站在弘真法师的身边,也不知到了多久。
萧言亦有些惊讶,他温声问候道:“皇叔,您今日怎么过来了?早知您亲至,我们应早些来拜会的。”
平王是新帝的次兄,依照礼数,萧言的确应称萧渡玄为皇叔的。
尽管早就知道此事,但眼下萧言这样明朗地唤出来,沈希仍旧禁不住地生出战栗之感。
就仿佛有什么阴沟里的秘密,突然被裸露到了日光之下。
“无妨。”萧渡玄轻声说道,“本就是刚巧过来,倒是朕扰了你们游赏才是。”
他从容平静,无声息地看了沈希一眼。
仅是那淡漠的一道视线,便令她已经被冷汗浸湿的后背又泛起寒意。
她的心跳如若擂鼓,胸腔里像是有物什在四处地乱撞。
但萧言并未留意到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他笑着说道:“您难得出宫,今日能见到皇叔,该是我们的荣幸才对。”
他的话语很是亲切,带着些对长辈的孺慕。
与萧渡玄真正相识的人是平王,萧言作为小辈,虽然尊崇爱戴新帝,实际打过的交道却并不多。
沈希能够理解萧言的热情,但当他引着她上前时,她却禁不住地感到惊慌。
“皇叔,这就是父王上回跟您提到过的沈姑娘。”萧言的笑容温润,“越国公沈庆臣的长女,也是我的未婚妻。”
萧渡玄掀起眼皮,含着笑看了过来:“是小希啊。”
第三章
为什么要这样唤她?
他疯了吗?
众目睽睽之下,沈希的心跳都漏了半拍。
她如遭雷击,将掌心掐得出血,方才没有失态,指骨疼得近乎麻木,铁锈气也幽微地溢了出来。
她的脑中混乱一片,理智的边线快要被突破。
“乐平昨日入宫时还提到过你,”萧渡玄的容色沉静,“她问朕小希去哪儿了,近日怎么都不进宫。”
他轻笑一声:“朕也在想,你这姑娘去何处了。”
新帝温和克制,随性宽容。
明明是如隔云端的尊贵人物,与沈希言语时,却仿佛是在同亲友谈家话。
众人的目光里蕴了更多的钦羡,但沈希的心底却越发的乱,思绪杂糅成了团麻,理都理不清晰。
她强逼着自己抬头,对上萧渡玄的视线。
玄色的眼眸凝着微光,分明是深黑色的,却又仿佛是凝了一泓皎月。
带着几分戏谑的冷意,像是中央洄流的渊水,轻微地浮动着。
沈希用指尖按了按掌心的血痕,紧掐着手指斟酌说辞。
但她还未开口,萧言便已为她应答:“皇叔,表妹先前是因为大病了一场,这才迟迟没有进宫,叫您和姑母担忧了。”
“哦,原是如此。”萧渡玄移开视线,没有再看向她,也没有再抓着这个问题不放。
他执起杯盏,轻抿了少许,温声问道:“去云州的这一趟,还算顺遂吗?”
“一切顺遂,皇叔。”萧言笑着应道,“蒋刺史也颇为配合,剿灭匪首后,匪徒们便纷纷归顺了,此番剿匪连一兵一卒都没有损伤。”
他没有提及自己的功劳,但连沈希都能听出来,此番剿匪顺利,萧言必是费了十足的功夫。
嫁得一个有能力、有魄力的夫君,还是比嫁给一个温润书生要好得多。
赌书泼茶的生活虽好,却并不是她想要的。
萧渡玄沉吟片刻,轻声说道:“赏。”
他微微颔首,“来人,去将承钧拿过来吧。”
承钧?
那可是高祖皇帝曾用过的名剑,斩金断玉,削铁如泥。
比起萧渡玄要将之赏赐给萧言,更令沈希震惊的是这把名剑竟会在萧言的手里。
高祖皇帝晏驾之前,曾说过要将承钧留给最信重的子孙。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承钧是给了齐王,没成想竟是被留给了萧渡玄。
沈希一阵阵地心悸,她紧咬着舌尖,竭力地保持着面上的矜持和端庄。
萧言也颇为激动,似是全然没有想到新帝的赏竟如此之大。
他俯身下拜,言语中尽是推脱:“皇叔,领兵剿匪本就是臣的职责,能得您赞许臣便已十分兴奋,晚辈无能,哪里配得上如此重器?”
萧渡玄漫不经心地说道:“你做得好,朕自然是要赏的。”
“这物什朕拿着也没用,”他轻笑道,“还不如交予你们这些年轻人,改日清明祭祖,也舞给先祖看看,算是没有埋没此物。”
萧渡玄接过长剑,亲手交予了萧言。
萧言还未经过如此礼遇,单膝跪在地上认真接过。
他低着头,因之全然没有看见新帝的指腹是怎样抚过沈希的手背,又如何勾住她颤抖指节的。
冰冷的玄色袖摆上纹绣银色的暗纹,漫天的星河尽在方寸之间,灿然明丽,又隐约幽微。
但在这之下,藏匿的却是晦涩至极的悖伦交缠。
他是真的疯了。
沈希心脏狂跳,她眸光晃动,惊慌无措的情绪化作眼尾的薄红,无法克制地颤抖眼睫。
她被灼烧得想要抽回手,鼻尖也恐惧得沁出了汗。
与之同时,檀香穿过鼻间,涌入肺腑,将过往的记忆全都唤醒。
晕眩的,痛苦的,难捱的感官杂糅并起,让沈希的身姿都有些摇晃,片刻后她才意识到发黑的、打转的只是她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