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声地站在树下,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沈希的心神陡地一晃,她以为她都快要忘记顾长风是什么模样了,没想到仅是看他一眼,那些旧时的记忆就瞬时回了笼。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他离开燕地时。
因是要出远门,所以沈希去送他。
那时候齐王和父亲已经有了争端,她心里焦急,想要赶快成婚。
他们这门亲事已经订下一年多了,却一直没能成,先是顾长风为祖父服孝,后来又是各种杂事耽搁。
临走前沈希到底是没能忍住,垂眸问了顾长风一句:“你到底想什么时候成婚?”
他的眉微微蹙起,脸上没什么笑意,轻声说道:“你很急吗?”
顾长风的语调平直。
但沈希深谙心术,哪里能听不出来他话里的微讽?
沈希行事向来以利益为先,却从来不肯表露。
在旁人眼里,她是矜持有礼的,是美丽温柔的,甚至是柔弱无辜的,可相处久了又一直那般亲近,到底是能窥见她本性一二的。
沈希记得她当时的脸色应当是白了白,最终是坦诚地应道:“是,我很急。”
但顾长风没有任何言语。
就好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一样。
两年来沈希总觉得她是走入过他心底的,毕竟他总待她那样好。
顾长风虽然什么都不说,但所作所为无一不充斥情谊。
到那时沈希才知道众人言说的“冷情寡淡”全是真的。
顾长风这个人,是真的没什么柔情。
此刻再度见到故人,沈希什么情绪也没有,她心底甚至懒得为他生起波澜,更懒得去思索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却不想顾长风忽然向她走了过来。
“好久不见。”他轻声说道。
顾长风的声线依然是微冷的,带着些疏离客气,叫人怎么听都听不出情绪。
沈希没有同他叙旧的意思。
“贵客到来,未能远迎。”她轻声说道,“是沈希失礼了。”
沈希的语气更加疏离客气,就仿佛是第一次见到顾长风。
她矜持有礼地说道:“公子若是无事的话,沈希就先过去了。”
沈希提着裙摆,转身就打算离开,却不想顾长风倏地说道:“沈姑娘请留步,我有事。”
她眉心微拧,侧过身来。
“你还有什么事,顾公子?”沈希抬起眼眸,“沈希还尚在闺阁,不便与外男多交谈,顾公子若是要事的话,还是说予我父亲母亲吧。”
她的咬字清晰,神情中也透着几分疏冷。
顾长风容色微怔,他低声唤住她:“别走,小希,我是当真有事寻你。”
说罢他便是像怕沈希会走一样,径直挡在了她的身前。
顾长风是发了什么疯吗?
他们现在是什么身份,哪里还能同以前那般亲近?
沈希的容色有些冷,她低声说道:“顾公子到底是外男,若是有事劳烦先同我父亲言说,或是直接书信传达便可。”
“我们之间不必这般客气吧?”顾长风抬起眼眸,“我是真的有要事。”
他说话时并不带傲气。
但那种高傲的气质是如影随形的,会叫人打心底觉得不舒服。
“你逾越了,顾公子。”沈希低声说道,“我唤小七一声表妹,与你可没有半分关系。”
她不想再理会顾长风。
饶是她心底对他没什么好印象,她也没有想到他们的重逢会是这般不快。
沈希转身就想要走,但顾长风又拽住了她的衣袖。
“你听我说。”他微微俯身,神情中带着些急切。
顾长风抿了抿唇,他声音低哑:“把婚退掉,沈希。”
沈希陡地一惊。
顾长风在说什么?他为什么也想让她退婚?
“我要嫁给谁,同你没有任何关系。”她略带烦躁地说道,“你凭什么管我要和谁成亲?”
“听我说。”顾长风压低声说道,“如果你想一切顺遂的话,就把婚退掉吧。”
他这是在威胁她吗?
沈希几乎是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了,当初退婚的事可是他一手安排的,为什么要等到她嫁人的前夕才突然过来插手?
她冷声说道:“这是我自己的事,公子就不必多虑了。”
两人的沟通并不愉快,顾长风神情挣扎,他似是决定要将什么话给说出口。
但在这时沈宣的声音悄然响了起来:“阿姐,你在这边吗?母亲唤我们了。”
沈希抬了抬下颌。
她甩开顾长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沈希并没有将与顾长风的这一次偶然见面放在心上。
她更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眼下最要紧的事就是她的婚事,她无论如何都要在萧渡玄回来之前顺利地嫁入平王府。
当成婚消息放出去的前一刻,沈希还强作平静与淡然地与匠人商谈。
她轻声说道:“雕花的话,还是镂空的要更好一些,鎏金的也好,纯银的也好,都先做出来看看吧。”
傍晚时分,勋贵人家纷纷收到致歉的请柬。
言说平王世子萧言与越国公长女沈希婚期有变,吉日调整到了明日。
因那时间也的确吉利,许多人皆没能想到此事竟是另有隐情。
唯有陆家是瞬时就炸开了锅。
陆恪的脸色近乎可以说是阴沉如锅底。
但没想到的是消息还没有收到多久,萧言竟亲自登门道歉。
其实事情也没有那般严重。
毕竟萧渡玄当时只是口头上说说,完全没有将两家要成亲的事情放出去。
但陆家的面子实在挂不住,当初陆太后将□□姑娘陆仙芝接进宫中时,谁都以为她会是将来的太子妃,哪成想最终竟出了那般难看的事。
原以为这一次会稍顺遂些。
没想到竟又是如此。
陆恪对萧渡玄不敢如何,可对着萧言他是极尽所能,冷声刻薄地嘲讽了他许久。
萧言不亢不卑,也不反驳,就这样应下了。
“抱歉,陆大人。”他低头抱拳说道,“帝命不可违,可内子亦是不能没有我。”
分明还未娶妻,他这声“内子”就已经唤上了。
听到这般荒唐又昭然的理由,饶是陆恪也觉得无话可说。
早就知道萧言将情爱看得极重,当初在燕地时就不顾一切地去向沈希提亲。
哪成想他如今竟能因着情爱事与皇帝对着干。
“陆姑娘聪明明达,日后定能觅得良缘。”萧言抬头说道,“是萧言有缘无分了。”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萧言送来致歉的礼品颇多,尽数摆在中堂,除却珍贵的还有许多女儿家喜欢的妆奁头面。
多么细致妥当的郎君,可惜是个彻头彻尾的情种。
陆恪坐在太师椅上,默默地揽过红眼垂泪的小女儿。
他低声说道:“不怨你,不怨你。”
“他这么个情种,沈希又是如此蛇蝎的祸水。”陆恪目光凝视着虚空,“往后迟早是要出事的。”
一夕之间,他的容色显出些苍老来。
陆恪的面容隐匿在黑暗里,没由来地带着些阴刻。
*
落月流光,夜色将深。
沈希坐在铜镜前,慢慢地翻看起明日要佩戴的发簪头饰,指尖触碰到一根长长的银簪时,忽然刺出了点点的血珠。
她“嘶”了一声,玉案急忙用帕子为她按住伤处。
玉案紧张地说道:“您没事吧,姑娘!”
不过是血珠而已,并不能算得上什么,但心底倏然闪过一阵莫名的悸痛。
沈希眸光微沉,她轻声说道:“没什么。”
她与萧言之前是专门规划好时间的。
雍州的事错综复杂,萧渡玄之前就说估计要十六七日才能结束。
他们现今将消息放出去,最快也要到明日才能传到萧渡玄那边。
他不可能放下手中的事务回来处置她。
而等萧渡玄忙完那些事回来的时候,估计都已经到了沈希回门的那日,到了那时候平王也已经归来。
这时间的安排很是缜密,且近来一直风平浪静,应当不会有所疏漏。
除却顾长风上回寻她时说的那番话语。
太怪异了,又莫名其妙了。
沈希后来问了沈庆臣,才知道顾长风的确是有事寻他,在下过拜帖后才来做客的,但她心中总有那么一丝怪异挥之不去。
应当不会有事的。
她双手合十,难得想起了向神佛求助。
倘若九天之上若真的有神明,她诚心地恳求他们就帮她这一回吧。
将诸多事宜都确定好后,沈希方才躺回到帐内,她的床边摆着一座高大的铜镜,能清楚地照出她的面容。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抬手轻轻地抚上脸庞和眼尾。
不会有事的。
两年前那么难的境地,她都顺利地走出来了,这一回也一样的。
沈希的心跳渐渐地平稳下来,她躺下身子,缓缓地阖上了眼眸。
但甫一进入到梦境中,久违的梦魇又袭了上来。
熏香的气息浓烈,压抑,沉闷,如若阴郁灰败的云层无声地向下倾覆。
昏沉,难受,晕眩。
太痛苦了。
沈希本能地想要起身,但手腕被绸缎紧紧地束缚着,别说挣扎,就连颤抖的气力都快被消磨殆尽。
凝霜雪般的皓腕被勒出深红色的痕印。
可比起脑海中强烈的恐惧,痛意都是模糊的。
她低喘着气,声音惧得发抖:“陛下,求您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我再也不敢忤逆您了……”
心房像是被蛇尾紧紧地束缚住,让沈希的胸腔里不断地涌起刺痛。
萧渡玄唇边含笑,他轻声说道:“你没错,小希。”
“你不过是嫁给心怡的郎君而已,”他的指骨微屈,插到沈希的唇瓣里,“皇叔应当恭喜你们才是。”
她嫣红的朱唇颤着,水光莹润。
萧渡玄的声音温和,近乎是有些过分的低柔了。
但与此同时恐惧感像是深冷的渊水,快要将沈希整个人都给淹没。
她喘不过气,一对上萧渡玄的视线就觉得胸口都在作痛。
他抚着她的脸颊,慢条斯理地说道:“别再哭了,你夫君在外间可听得一清二楚呢。”
冷汗霎时布满后背。
沈希陡地抬起头,对上眼前的那方铜镜时,她才瞧见她不着寸缕。
浑身上下遍布红痕,眉梢尽是春情,便连腿根都充斥深浅不一的痕印,掐痕一直蔓入到大腿的里侧,俨然是一副凌乱至极的模样。
而隔着那么一盏近乎透明的玻璃屏风,跪着的正是她的夫君萧言。
巨大的恐惧猛地砸了下来,眼前一片深黑,在剧烈地震荡摇晃着。
与萧言隔着屏风对上视线的刹那,沈希的心脏快要从胸腔里跃出,她大喘着气坐起身,从梦魇里挣脱。
薄薄的寝衣都冷汗浸得透湿,连指尖都发着寒意。
玉案匆匆忙忙地就从外间走了进来。
她快步上前,抚上沈希的后背,连声说道:“姑娘,姑娘!您别怕,只是梦魇而已。”
沈希也知道是梦魇。
但抚着胸口喘息经久,她还是觉得那深重的恐惧依然压在头顶。
沈希近乎病态地将领口解开,对着铜镜细细地看过每一寸裸露的肌肤,确定没有任何痕迹后,她才缓缓地松了一口气。
思绪彻底从梦魇挣脱以后,她抬眸说道:“将窗子都打开。”
“每一扇都打开。”沈希边哑声交代道,边径直走向了净房。
玉案有些无措,手中还端着热帕子和杯盏。
姑娘已经许久都不梦魇了……
怎么会突然又做了那般激烈的噩梦?而且她在梦中一直都在唤“陛下”。
想到那夜玄衣男子的突然到来和沈希明早的婚事,玉案没由来地打了个冷颤。
都到了这关头了,肯定是不会有事的。
或许先前是有什么误会,一定是的,一定是的……
*
沈希沐浴完才发觉现今不过三更。
她强逼着自己阖上眼,但翻腾半宿仍是未能再度陷入沉眠。
沈希索性坐起身开始看书,反正婚宴上她势必要浓妆的,纵然脸色差些也没什么。
她的床边一直摆着本诗集,她睡不着的时候就要翻看。
但今夜不知怎么回事,分明是黑纸白字,每句话都那般的熟悉,沈希却是无论如何都看不进去。
这些字她好像不认识了似的。
沈希将诗集阖上,最终选择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等待黎明。
伊始是无边的浓郁深黑。
但过了那个界限后,天际的尽头会出现一抹皎白,比之月色更为明丽,金色与红色相交织,最终化作煌煌的炽热,彻底破开黑暗。
翌日一早,整个越国公府都充满了喜气。
这座古典雅致的宅邸处处都挂满红结,在经历过无数丧葬后,终于再度迎来嫁娶的喜事。